那一抹離去的紅色身影

作者：黎荔

夜深，窗外清淡游離的風……還有，露台上繁盛的玫瑰，月色浴得它閃閃發光。花開是給她流深的靜美潤出來的。鮮紅的花朵，一朵一朵像歌劇里的蝴蝶夫人，盛裝坐在帶刺的枝頭，矜持，艷美，一言不發。輕露紅唇的花蕾，是最美的女子，裊娜的影子，在夜的薄霧裡，若隱若現的樣子，讓人留戀與遐思。

想起南唐後主李煜的那首詞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紅花飄落遍地，被雨水淋過，像是美人雙頰上的胭脂和淚而流。花兒和憐花人相互留戀，如醉如痴，什麼時候才能再重逢呢？思及此，我突然想到，花兒為什麼要這樣紅？那一抹離去的身影，為什麼常常要紅得令人心碎？

王昭君是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她經典的形象是：頭戴銀狐冠，身披紅斗篷，懷抱一隻琵琶，孤身站在草原上。傳說中她遠嫁塞外時，撥動琴弦，一首琵琶曲寄託了濃濃的鄉愁，南飛的大雁聽到那凄婉的琴聲，望著那驚艷的女子，竟然忘記扇動翅膀，撲落於平沙之上。「落雁」，就此成了王昭君的雅稱。昭君出塞的裝扮，是一襲連帽的大絨紅袍，從頭包裹到腳，帽子邊兒滾著一圈白色狐毛，與那連天的飛雪一般潔白。她懷抱琵琶，彈奏著，萬千愁苦訴誰聽？唯以付琴聲。琴弦一撥，聲若天籟，幽靜空闊，在蒼茫大地上回蕩……後來，她香消玉殆在漠北之地，不得歸漢，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惟有魂魄在月夜歸來。她在凜冽寒風中的一襲紅袍，永遠定格在我們的記憶里，讓人溫暖，讓人懷念。

作為三國歷史中最為聞名的女子，貂蟬的事迹在史書中卻少得可憐。或許是因為不是真實人物，或許是羅貫中的疏漏，或者根本沒有辦法處理，羅貫中連貂蟬的結局也未交代清楚。也許是被好色的曹操笑納，銅雀春深了卻餘生?也許是同呂布一樣被處死。可能羅貫中也不會想到，他的疏忽之舉竟成了一個後人不解的千古謎案。電視劇《三國演義》央視版中貂蟬隨著清風去的結局，倒是最好的：紫陌紅塵，西風古道，風塵戀戀，老馬舊車。貂蟬身著紅裳，最後凝望了一眼那曾經風虎雲龍的長安城，然後黯然垂下車簾。這一剎那，千年的風塵被她鎖在車外，天下已經與她無關。這位歷史上最為著名的虛構性人物，就這樣遠離我們而去。

在《紅樓夢》里，涼風襲來時，幾乎每位大觀園的主角都會搭配一襲斗篷，比如寶玉，常穿的是件大紅猩猩氈斗篷，遇有喪葬之事，穿的是素雅的青肷披風；林黛玉穿過大紅羽紗面、白狐皮里子的鶴氅。什麼是大紅猩猩氈呢？傳說猩猩血染的布料永不褪色，故稱大紅猩猩氈,是比喻顏色之意，實際與猩猩無關。第一百二十回，賈政到金陵安葬了賈母，日夜往回趕，行到昆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賈政正在船中寫家書，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蓬，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迎面一看，原來是寶玉。賈政大驚，忙問：「是寶玉么？」這時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便走，三人飄然登岸而去。

寶玉出家後的大紅猩猩氈斗篷頗為引人注目，引起許多現代作家對此作出過相關評論。魯迅秉現實主義精神，以為寶玉出家後不應如此闊氣，他在《〈絳花洞主〉小引》中指出，「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言下之意，和尚多矣，有幾個披這樣闊氣的斗篷！把賈寶玉寫得超凡入聖，不夠真實。

充滿浪漫氣質的田漢，閱讀《紅樓夢》時，對寶玉反抗性的離家出走的同情，大大超過對寶黛之間恩愛纏綿感情的激賞。寶玉光頭赤足猩氈在雪地上漸歌漸遠的形象，尤其對他的胃口。田漢熱烈推崇的王爾德就頗有這種波希米亞風格，早在19世紀後期，王爾德就公然著奇裝異服舉向日葵花在巴黎和倫敦的街頭招搖過市。這種一種極力標榜異端的舉動，在田漢看來才是最具魅力的。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她認為是「猩猩氈」三字是甲戌本加的，舊本只寫的是「一領大紅斗篷」，「袈裟本來都是鮮艷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斗篷。都怪甲戌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斗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雖然懷疑「猩猩氈」是後加上去的，但她也不得不嘆道：「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女性對服飾天生的敏感，使張愛玲忍不住跳出來評頭品足。設想一下，大雪瀰漫，天高地曠，只有寶玉著鮮紅的袈裟跪拜，然後在神秘的歌聲中飄飄蕩蕩地遠去，一部《紅樓夢》至此終結，在完全無法調和的人間矛盾中，做了一個非人間的解決。後四十回賈寶玉的結局，總算完成了曹雪芹設定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構想，也不失視覺之美，悲劇內涵通過視覺上的色彩的消失表現出來：紅塵勘破，歸於虛無淡泊的白，而這正是寶玉追求的境界。

那一抹離去的紅色身影，匆匆帶走了殘影如血，這樣的結局浪漫而凄美。紅色，兼有熱烈的生命力、威嚴的貴氣和跳躍靈動的優雅。「紅」多姿多彩的意義豐富了「紅」的生命，也豐富了我們飽滿的情感。而這些紅衣遠行人的人生，似乎也是一抹熾烈的紅，紅得如此絢爛豐盛，帶著令人心神不安的、咄咄逼人的美。用力生活，用力奔跑，用力愛。對於她們來說，人生更像一場賭博，她們選擇衝出這個或那個牢籠，任性地說走就走，雖然並不知道迎接她們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也許只有紅色，才能呈現這種固執，並象徵著生命的熱烈意志。紅色會尖叫，紅色有利爪。在那個命運拐彎的時刻，這件衣服，這件紅色的衣服，真正實現了它的命運：它光彩奕奕，似乎張口要說「因為我是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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