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運送戰俘的輪船上開設賭場，垂頭喪氣的人對生存有了新的希望

文史 07-16

軍官團系國內軍事歷史名家、青年學者集群，以普及中國近代史知識為己任。

《活著回家：巴丹死亡行軍親歷記》（作者：(美國)列斯特·坦尼譯者：范國平）是列斯特·坦尼博士花費50年時間查閱大量檔案，向親友和戰友徵集資料，結合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在戰俘營中偷偷寫下的日記寫成的有關巴丹死亡行軍的珍貴回憶錄。巴丹死亡行軍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中確認的、與南京大屠殺並列的日軍戰爭暴行。

本文接上一篇《為了不暈船，要把豬肉從胃裡拉出來？》坦尼回憶自己在船上當廚師的相關事情，對比如今的處境，感慨良多。本文中坦尼記錄的不同以往的生活，他們開設了一個小賭場，瞞著日本人運營了八九天，小小的賭場，活躍了貨艙的氣氛，兄弟們熟識了，孤獨的痛苦漸漸消散。兩隻小小的骰子，把大家緊緊地聯繫在一起。在天黑之後，坦尼也容易入睡了，因為有了新的盼頭。一些垂頭喪氣的人突然對生存有了新的希望。

《活著回家：巴丹死亡行軍親歷記》（作者：（美國）列斯特?坦尼譯者：范國平），重慶出版社，2016年10月。

坦尼為了給自己，給兄弟們找點事情干，至少可以讓他們暫時忘卻肉體和心靈上的痛苦。我們需要工具。好在只要有美國軍人聚集的地方，總會有一副紙牌或一對骰子。沒多久，我就知道睡在我旁邊的夥計偷偷藏了一對骰子。我把自己的意思簡單地和他一說，一拍即合，賭場開張了，我倆做東，利潤二一添作五，對半開。

這個新朋友是海岸炮兵部隊的，名叫席瓦爾，來自於新墨西哥州的埃爾帕索。他也曾參加國民警衛隊，恰巧和我是在同一兵種工作。他可是一個樂天派，而且膽大。開船以來，他是唯一的一直唱著或是用口哨吹著美國軍歌的人。他是天生的滑稽大師，善於製造喜劇效果，模仿日本人的動作惟妙惟肖。他經常模仿日本看守說話：在日語中混雜著英語對著離他最近的人大喊大叫。他很有趣，充滿陽光，誠實正直，並以作為美國人而感到自豪。我們相處得很愉快。

我們的賭場是世界上最簡陋的。我在毯子上畫了一張骰子桌，席瓦爾拿出了骰子，大夥就迅速圍攏了過來。大家都沒有錢，這並不重要。在這個靠近地獄的船艙，美國貨幣和菲律賓貨幣都沒有實際的價值。

幾分鐘之內，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20多個人聚集在我的毯子周圍。我們生意興隆，大家參與的積極性很高，一天下來，大家身上的錢能夠轉手10次。大家興緻勃勃地擠在毯子周圍，關注著點數的變化，兄弟們甚至齊聲喊一個點數，塵埃落定，有人歡喜，有人懊惱。大家都想離骰子桌近一點兒。錢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大家參與不為別的，只為尋點開心，把注意力從可怕的旅程中分散開。

我們的小賭場，瞞著日本人運營了八九天，一切順利。如果有人把錢輸光了，我們就對他可以交換的東西估價。手錶、戒指、寶石和錢包，都有定價（你們肯定想不到，這些玩意的價格極其離譜，我們是按照生活必需程度定價的），隨著遊戲的進行，甚至連鞋、襯衫都有了價值。我們規定，任何人不得把食物作為賭注，任何人的食物只屬於他們自己，任何人不得用口糧作為交易的籌碼。我們是想大家圖個樂，不能為了那些派不上用場的紙幣和物件，而奪取某個兄弟生存的權利，就是本人願意交易，也不被允許參與賭局。我倆倒是先發了一筆小財，還增添了一樣新的樂趣。我們需要花費時間來記錄存貨，給物品估價。

想不到，我們的好日子只持續了9天。兄弟當中出現了一個高手，他擲骰子很神，總能拿到他想要的點數。我們手裡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地被他贏走，周圍的兄弟們看到他贏，不停地喝彩。錢被他贏走，東西被他贏走，最後連骰子也被他贏走了！數小時之後，他成了我們船艙中最富有的人，錢多得甚至可以開一家銀行。我和席瓦爾一敗塗地，卻玩得很開心。說實在的，那些錢和東西，對我們戰俘來說，就是個擺設。開心就好。

小小的賭場，活躍了貨艙的氣氛，兄弟們熟識了，孤獨的痛苦漸漸消散。想不到兩隻小小的骰子，把大家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我在天黑之後，也容易入睡了，因為有了新的盼頭。一些垂頭喪氣的人會突然對生存有了新的希望。

美軍戰俘

大家熟悉起來之後，談到了這樣一個問題：日本人為什麼挑選我們這些人前往日本？大家普遍認為，我們這些人都不同程度地主張過自己的權利，或者以某種方式抗議過日本人強加的不公正待遇。簡單地講，我們這近500個人都是日本人眼中的搗蛋分子，擁有「不良記錄」。我猜我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我向第三頭水牛開槍，日本人認為我不服從命令，或者由於我在甲萬那端「魔鬼農場」里的差勁表現。現在回頭再看這段經歷，我只能說，我真的是因禍得福。

泥丸實在太過於陳舊，據海軍的兄弟估計，這艘破船，撐死了10節。如果全速航行的話，只要10天就夠了，可是這隻蝸牛的爬行速度太慢，從馬尼拉到日本竟然花了整整28天。

螞蟻般的速度，增加了我們的危險。一直跟在我們後面，與我們一起離開馬尼拉的那條船，甚至沒有走到碧波萬頃的南中國海，就被美國潛艇發射的魚雷送入了海底。據在廚房工作的兄弟描述，我們的魚雷直接命中運輸船的船舷，運輸船被捅了一個大窟窿，發生了劇烈的爆炸，發出耀眼的火光。強大的衝擊波，把貨艙蓋上的鐵鏈輕而易舉地扯斷。令我們感到悲哀的是，這艘轉運戰爭物資的輪船上，也有和我們一樣的奴隸勞工。很多兄弟被炸藥撕成碎片，長眠海底。他們永遠回不了家了。

有很多兄弟死在我們美國人自己手上。日本人不遵守戰爭規則，他們一直拒絕用紅十字來標誌那些運送戰俘的船，有紅十字標誌的船，往往又是偽裝的運兵船。他們總是把戰爭物資的轉移放在第一位，戰俘對他們來說，也是戰爭物資，是為了補充國內青壯年勞動力不足的「人肉機器」，戰俘總是和戰爭物資裝在一起。

為了切斷日本賴以維持戰爭的交通線，切斷其戰略資源供給能力，美軍開始襲擊日軍的西太平洋交通線。據我在戰後統計，至少有25艘運送盟軍戰俘的日本運輸船被美軍的戰機和潛艇擊沉。數千名兄弟隨著日軍的戰爭物資葬身海底。跟他們相比，我是幸運的。我甚至還避開了日軍在潰敗之時，在菲律賓製造的大屠殺。

船在離開馬尼拉14天後到達台灣。泥丸和另外的6艘日本貨船停泊在一起，它們都沒有運送戰俘。到台灣的第一天，我們獲得了2小時放風時間。第二天，日本人通知我們，為了我們的「健康和幸福」，允許我們到農場摘香蕉。就這樣，我們「幸福」地摘了5天香蕉，但是沒有嘗到一丁點果肉，因為日本人有言在先，如果想藉機「揩帝國的油」，就要受到嚴厲懲罰。香蕉是帝國武士享用的，而不是我們這些「低賤」的白人享用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的工作完成後，日本兵又把我們趕回船艙。

在巴丹勞動時，我就開始學習日語，這個時候已經略有小成。我試著和一些日本兵溝通，聊一些日常生活。一個日本兵告訴我，泥丸需要修理，所以我們才有機會「為帝國服務」摘香蕉。泥丸在船塢中修幾天，我們就要摘幾天香蕉。等泥丸修好後，我們要把香蕉裝上船，一併運到日本。我很希望，在最後一段旅途當中，日本人能夠給我們分一點香蕉。從日本兵高傲冰冷的語氣當中，我立即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香蕉結在樹上是屬於帝國武士的，裝在船上更是屬於帝國武士的。

在台灣停留了5天後，泥丸起航前往日本，我們把在碼頭上堆積如山的物資搬上了船。船上又增加了一些東西，香蕉是大頭，佔去了剩下來的大半個甲板。老舊的泥丸不堪重負，更像蝸牛在海里爬。

運送戰俘的日本客輪

儘管我們竭力剋制，但是仍然不能避免慘劇發生。在離開台灣的第三天，一個深受瘧疾和痢疾折磨的兄弟突然失控了，他開始大聲叫喊，想去甲板上呼吸新鮮空氣。這來得太突然，我們無法阻止。我們都知道，這個可憐的兄弟精神已經錯亂，他也許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所以想要死得痛快一些。

日本看守聽到喊聲，跑過來，打開艙蓋。剛才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兄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竟然一躍而起，迅速地爬到了梯子上。當他把頭伸出艙口時，看守的刺刀刺進了他的脖子。他跌落在地，雙手捂著脖子，在地上苦苦掙扎，鮮血透過指縫噴濺到地板上，噴濺到離他不遠的兄弟身上。我們的兩位軍醫迅速跑到他的身邊，輪流壓住傷口，在黑暗中摸索著，用了幾個小時才把傷口縫合起來，把血止住。這位兄弟傷及頸動脈，缺乏器械和血漿的軍醫根本無法實施救治。血止住了，也意味著血快流光了。

這位兄弟撐到了第二天，在飢餓中離開了人世。因為第二天一早，看守就來傳達田中的命令，因為我們沒看好自己人，當天不準吃早飯。日本人指派了4個兄弟，把死去兄弟的屍體扔進了大海。

因為兄弟的死，我們的情緒又低落下去。那位手中有骰子的高手也不敢效法我們開賭場。我們只能坐在惡臭的船艙里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有無數種可能要在我們身上發生，但是日本人絕對不會處死我們。彼此的故事已經講過無數遍，聽得耳朵里都生出老繭，也沒有人再說那些交換戰俘的瘋話。日本人的條例和殺戮，再次將我們的希望擊成碎片。極度壓抑，極度煩躁，極度絕望，有些兄弟會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爭吵，甚至動手打架，發神經而已。

在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裡，我都在嘗試控制自己的呼吸。船艙里混合著人和馬的屎尿味，讓我感到噁心。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裡，我又想起了親愛的勞拉。我又開始在腦子裡放電影，回味過去的每一個片段。呼吸著污濁的空氣，我祈禱航程趕快終結，要不然很多人就會崩潰，包括我。我還能活著回家嗎？我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