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講普通少女初戀的故事，像極了你我的青春

劇場版《玉子愛情物語》好在哪裡？它是如何抓住人心的？

作者主頁：Macro kuo

本文出自：動畫考察 - 知乎專欄

這是一部奇蹟的電影。

2014 年 4 月 26 日作為電視動畫《玉子市場》的續篇在日本上映的電影《玉子愛情故事》在從《輕音少女》系列開始組合而成的山田尚子×堀口悠紀子×吉田玲子×京都動畫的豪華布陣之下（領銜演出家中還有在《冰菓》第 12 話中出道後，以《中二病也要談戀愛》第 11 話為首，在《玉子市場》的第 3、10 話里嶄露頭角的小川太一），儘管只是在小規模影院內上映，卻受到了觀眾跨越年齡和性別的狂熱追捧。時隔 3 年，讓我們回顧一下這部劃時代的作品所開拓的日本動畫「日常系」的新篇章。

本文文頭的那句是評論家淺田彰所寫的散文《奇蹟的電影》（蓮實重彥編《Lumiere》11 號、築摩書房、1988 年）的第一行。筆者在觀影完《玉子愛情故事》後最先聯想到的，就是筆者在動畫考察 4 被事先決定命運的孩子們 -- 關於龍與虎的歷程 - 知乎專欄里也提到的，淺田稱作的奇蹟的電影，也就是維姆文德斯導演的《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1987 年，舊西德＝法國）。

在進入說明之前，我們也許有必要回顧一下《電影 輕音少女》。獲得了不凡成績卻鮮有人對其內核進行講解的《電影 輕音少女》究竟是如何處理「日常系」這一概念的呢？雖然筆者在動畫考察 39 《電影 輕音少女》-- 從後宮作品的「透明男主」到少女們的小秘密 - 知乎專欄里也有寫到，讓我們在此簡單地總結一下其構造。

倫敦的「日常」——《電影 輕音少女》所祝福的東西

就像筆者在動畫考察 39 《電影 輕音少女》-- 從後宮作品的「透明男主」到少女們的小秘密 - 知乎專欄里也提到的那樣，不論是《EVA 新劇場版》（參考動畫考察 22 從 14 年到俄狄浦斯 -- 鏈接 EVA 新劇場版 Q 內外的那些要素和人物 - 知乎專欄）、《涼宮春日的消失》（參考如何評價劇場版動畫《涼宮春日的消失》？ - 知乎），亦或是《劇場版魔法少女小圓 叛逆的故事》（參考動畫考察 35 《魔法少女小圓 新篇》中角色和人的生存條件 -- 論叛逆的故事 - 知乎專欄），優秀的系列作品或者電視動畫的劇場版，大都是通過對該系列至此的章節進行批評性再解釋的方式來進行敘述的。

TV 版第二季《輕音少女》後半部是從被留在學校的人（梓）的視點描寫即將畢業的 4 位主人公（唯、律、澪、紬）的，而與此相對劇場版《電影 輕音少女》卻是將同一故事劇情從即將離校而去的主人公們的視角重新進行了編織。作為前輩唯最後想要對於被留在學校的梓做些什麼——這裡被導入的主題就是貫穿整部作品的軸線「獻給梓的曲子」，然而在作品前半當中，當事人的主人公們自己也並不知道這支曲子意味著什麼。

澪：「吶唯，作什麼樣子的曲子呢？」 唯：「恩，要是前輩作的曲子呢。Bang 一下，Dong 一下，Dokang 地炸裂開來的才對！」 律：「不知所云啊……」 唯：「也就是說，至今未有過的，宏大的曲子！」

在這裡唯所談論和暢想的贈別之曲，就是一種超過自己所製作的更大的存在（＝非日常）。然而，在點綴了作品中盤的「倫敦旅行」結束後，為了回日本而踏上駛向機場的計程車中的唯卻大幅度地改變了她上面的那種認識。

（望著睡著了的梓） 唯：「吶吶，我有了一個不得了的發現呢」 律、澪、紬：「恩？」 唯：「只要用我們自己一直以來的曲子就好了呢！」

將「倫敦旅行」這個特別的活動，不過是以一直以來的放課後 Tea Time 的形式度過——通過這一過程，唯就再次發現了「日常」：贈別給梓的曲子不應該是像倫敦旅行這種處於日常對立面的特別存在，而是應該「用我們自己一直以來的曲子就好」。

就像這樣，《電影 輕音少女》就在甚至囊括了倫敦旅行這個劇場版特有的宏大事件的巧妙精緻的構成之下，強烈地祝福了半徑數米之內的存在於「此時此地」的日常。

餅是配菜——倫敦?米飯之歌

如何面對「此時此地」這個問題，就是構成了「日常系」中的一個核心的重要論點了。稍微對此進行解釋的話，這就是因為「日常系」里的問題本質就在於這麼個糾纏的構造當中——作品內的以「此時此地」的形式受到祝福的存在，就是處於對觀眾來說「不是這裡的某處」從而實現了意義的重疊。

回到《玉子愛情故事》。在如此豐富而充滿細節的《電影 輕音少女》中，在考慮到之後發展到《玉子市場》的這個流向時，其中「米飯」這個意象不得不令人注意。

從 TV 動畫系列起就一直演唱而來的「米飯是配菜」的歌詞所宣揚的「米飯（日常）是配菜（特別的存在）」的這個隱喻，在《電影 輕音少女》中的效果可謂是更為明顯。主人公們在旅館房間里嘗試翻譯「米飯是配菜」的這個場景可以說具有象徵意義。

澪：「Rice is not so much main dish as side dish.」 紬：「嘿嘿。這樣翻好像米飯從主要變成次要了呢。」 唯：「這可不行！」

也就是說，主要的必須得是日常。儘管在這裡就已經提示出了日常的重要性，唯卻是在接下來的場景中對第一次該贈什麼歌而隱約悟出這麼個大發現（「用我們自己一直以來的曲子就好」）的。同時，更值得注意的就是，放課後 Tea Time 去倫敦演奏的樂曲是在「壽司吧」這個地方演奏的「咖喱之後是米飯」，也是在戶外舞台中演奏的那首「米飯是配菜」。就像這樣，在倫敦旅行這個非日常的活動中，就布滿了再次發現日常（米飯）的契機。唯在歸途的計程車中能夠真正認識到這個「大發現」，當然也是歸因於放課後 Tea Time 的大家在異國他鄉的舞台上表演完了「米飯是配菜」這首曲子。

這種隱喻的體系就原原本本地被交接給了以繼承唯的系譜的玉子為主人公的 TV 動畫《玉子市場》。也就是說，這部作品就將《電影 輕音少女》中所展示的「日常＝米飯（rice）」是 Tea Time 式的「美妙事物＝蛋糕（cake）」這個暗喻導入了餅（rice cake）屋這個作為作品前提和出發點的設定當中。

從「日常系」這個概念去看《玉子市場》的時候，我們不難發現，儘管其想像力是以萌系四格漫畫式的「日常系」為中心，卻是擺脫了數個這種想像力所常常限制和壓抑的要素，擴展到了類似《海螺小姐》、《時間ですよ》等的日本古典日常系主題的故事。

這也就是要從半徑數米的日常再跨出一步。此時輕音部的部室就變成了作為小社會的商店街，只有女孩的均質空間中也被導入了男性和世代差，只要再召喚出作為外部視點的幻想要素（會說話的鳥），也就能隱約窺見女主人公背後所存在的作為軸心的家庭史了。

儘管現在涉及這點還為時過早，就像動畫版《輕音少女》是對原作中的平澤唯進行了誇張、將她描繪成了一個超凡脫俗的角色一樣，《玉子市場》也可以看成是——為了對繼承了這一系譜的山田尚子式「日常系」女主人公的北白川玉子在廣義的「日常系」當中將如何糅合和生息進行觀察的舞台了。

墮天使的獨白

這裡，讓我們不妨將不時會過度展現出飄然的天真爛漫的唯或玉子之類的存在方式比喻為「超越性」。

這種命名雖然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誇張，然而事實上也就只有這樣帶有達觀性的唯，才會將對各種事物產生煩惱的普通少女中野梓稱為「天使」；而排除了內心獨白的《玉子市場》的劇作則是超越了用影像去敘述故事的美學，讓人對腦袋中只有餅（她的朋友神奈稱她為變態餅娘）的玉子的內心世界那難以捉摸的感覺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然，就像從同樣由京都動畫製作的 TV 動畫《幸運星》傳承而來的「母親的死」這個玉子所懷有的背景可以看出的，在她無比天然遲鈍卻樂觀的那張臉的背面，就算對自己的事很鈍感，對他人的事卻能很細心和善解人意，而故事也就這樣將沒有言及的感情和不安定感放置在了可以允許投影式代入的復層式人物形象刻畫當中。而山田尚子的鏡頭和刻畫雖然會讓觀眾碰觸到這些背景，卻不會予以特寫。

不過，怎麼說呢，描寫戀愛中的玉子就有一種觸碰她的禁忌的感覺……。所以我就會注意不要太過挖掘她背後的故事，以免使得故事變得陰暗。（中略） ——在開始畫分鏡以後是怎麼處理的呢？ 玉子雖然是有魅力的女孩，但是電影會觸碰到十分敏感纖細的部分，所以我就沒能怎麼畫出聚焦玉子的場景。

（出自『たまこラブストーリー』公式サイト）

從這裡訪談的發言，我們不難推測出，在《玉子市場》里有意沒有挖掘玉子到這種纖細的黑暗面，只不過是將她作為一個快活樂觀，超凡脫俗而沒有自我意識的超越性少女——更進一步去比喻的話也就是作為守護市場這個樂園的「天使」在進行刻畫。

然而《玉子愛情故事》卻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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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通過戀愛觸碰到玉子的禁忌（紅通通的蘋果），天使就從「日常系」的樂園得到了放逐，作為一個人類而降臨人間，恰恰就像《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里一樣。

《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是以天使眺望生活在柏林這個都市的人類的群像劇形式拉開序幕的。然而片中守護作為歷史集聚地的柏林的天使達米埃爾則是通過對馬戲團的舞女瑪麗安的愛戀才決定作為一個人類而降臨歷史（故事）當中——

玉子在河岸邊受到餅藏告白的時候，以及從該處逃跑時畫面中飛舞的彷彿反映了她心象世界的色彩漩渦，也就可以看作是與因《羅馬假日》等作品而出名的名匠 Henri Alekan 的黑白影像為基調的《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中的這個場景相共振的存在了——天使在遇到舞女的瞬間，以及在化身為人時畫面轉變為了彩色。

更為有趣的是，餡子的生日 5 月 4 日是對《羅馬假日》的 Princess Ann（同時也是餡的日文發音）的演員奧黛麗赫本的致敬，而《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則是受到小津安二郎、筆者在動畫考察 39 《電影 輕音少女》-- 從後宮作品的「透明男主」到少女們的小秘密 - 知乎專欄里也引用到的法蘭索瓦·杜魯福、以及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影響的作品。玉子的祖父福的生日 3 月 16 日則是在小津安二郎的《年輕人的夢》（1928 年）出道，《父親在世時》（1942 年）以後 16 部所有的小津作品裡出演了的演員笠智眾的忌日，不能不說是一個巧合。

當然筆者在這裡並不是想要一一列舉這兩部作品中類似的演出技巧，而是想要指出從被告白的現場落荒而逃的這個場景里才開始響起「玉子的獨白」的這種演出設置所象徵的，就正是能用「從天使到人類」的這個比喻去表現的玉子的變化。在這個意義上，《慾望之翼／柏林天使的詩》這部電影也被筆者用來對《龍與虎》中的川島亞美進行類比的事實，也同時印證了川島亞美和玉子作為在動畫考察 4 被事先決定命運的孩子們 -- 關於龍與虎的歷程 - 知乎專欄中筆者提到的「meta 玩家」的相似性。

從「此時此地」的脫離——兔子山商店街·戀之歌

原本《玉子愛情故事》的主題就很明顯並不在於戀愛，山田導演自身也有明確指出。

——最初想通過這部電影刻畫的是什麼呢？ 我當時想要將玉子這個角色以一個女孩子的身份進行刻畫，想要通過電影去挖掘玉子的內心世界。 （中略） 一直以來我都在摸索這麼個命題，也就是說在挖掘玉子內心世界時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如果是要去刻畫 17 歲的女孩子，那麼會發生變化的又會是什麼地方？於是很自然的我就將焦點放在了學校。 這次電影的題材之所以選擇了戀愛，其實出發點就在於，因為這樣就能讓觀眾更多地去產生共鳴。

就像《電影 輕音少女》並不是描寫了倫敦旅行的作品一樣，《玉子愛情故事》也不可能是描寫了戀愛的故事——這是在筆者在《玉子愛情故事》這一標題發表之後，在電影院上映之前所做出的預判。事實上，《玉子愛情故事》就算是作為愛情故事，戀愛本身也只不過是作為了一種手法得到了召喚，就像「玉子破殼而出了」這個作品的宣傳語一樣，作品的重心其實是放在了玉子們的變化上的。

作品從開頭起就展開了對於畢業後的預想，並且在這裡展現出了主人公們將在人生道路上各自分道揚鑣的前景。玉子想要留在自家照看餅屋，神奈立志考上建築專業的大學，綠則想著先要升學，史織則想考英文專業，而餅藏則是要想在東京的大學學習影像——這裡儘管有著畢業後為人生各奔四方的主題，卻是與主人公們全部升學進入同一所大學的《輕音少女》形成了一組有對照性的態度。《輕音少女》系列中就算從高中畢業，樂園也還是會以這種方式被溫存下來，而原作漫畫也創作了大學篇這個續集。

《電影 輕音少女》就將這一事實通過「迴轉」的主題在影像里進行了敘述。機場的帶式行李運送機、迴轉壽司、旅館房間門從這個進那個出的轉圈、磁帶等意象都是明例。當然還有巨大的摩天輪——雖然從這個高聳入天的建築上能看到與平時完全不同的風景，其運轉總是會最終回到起始點。這種轉一圈又回到起點的構圖可以說也可以套用在主人公們倫敦旅行本身上。當然雖然其中是含有了經由某事物這麼個變化的契機，然而此時作品所描繪的這種環形運動所想要突出的，難道不更應是一種「從世界切取永遠持續下去的烏托邦」式的運動么？

TV 系列中所導入的成長的主題也在《電影 輕音少女》中通過抽出 TV 版內部限定性的時間而被無效化。就像筆者在動畫考察 39 《電影 輕音少女》-- 從後宮作品的「透明男主」到少女們的小秘密 - 知乎專欄里也提到的電影最初對 Death Devil 的模仿和戲謔一樣，彷彿不去模仿或扮演就永遠無法讓近代式的演出技法（dramaturgy）之萌芽的糾葛或對立誕生一般，這個世界是與這種衝突無緣的。

與此相對，《玉子愛情故事》里的登場人物都對自我不斷糾葛，有的鼓起勇氣進行了告白，有的決定了留學，有的則爬上了樹，還有的則重新審視起了和他人的關係性，邁出了新的一步。

就這樣，山田尚子（或者說山田尚子×堀口悠紀子×吉田玲子×京都動畫這個組合）在以同一類型的角色作為女主人公來描繪的這 2 部劇場動畫中卻展現出了互相對照的志向性。相對於為了描寫維持現狀不變的價值而需要去倫敦的《電影 輕音少女》，《玉子愛情故事》為了描繪變化（儘管有著附近的醫院以及 Usagiyama Marching Festival 這種小插曲，原則上）卻沒能走出「商店街 - 通學路 - 學校」的這種往複之中。而與放課後 Tea Time 對於 Death Devil 之間的反覆不同，玉子和其母親雛子之間所泛起的卻是一種敦促變化的波瀾。

一部中抑制了的戀愛和故事，以及變化或成長，在另一部里卻得到了全面的刻畫。通過這種對比讓我們所感到的——與其說這種變化的主題系是圍繞玉子存在的，更不如說是圍繞編寫了玉子的人們所存在的——也就是一種遠離《電影 輕音少女》的製作傾向。

《玉子愛情故事》望遠鏡式的影像風格里，被寫界深度（景深）很淺，視角也很狹窄，並且也經常晃動。這種狹窄視野的不安定感，可以說就是作為適合表現不安定的青春而被導入製作中的。然而，在筆者看來，這種視點彷彿更是一種在「從天界窺視超越性的存在或者天使們翩翩降臨在地上的元天使」式的存在。

遠離「日常系」

對於這種表現的先進性的評判，其實是容易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變化的。雖然我們常說「日常系」已經失去了其作為作品類型的先進性，然而這一表達並不代表「日常系」的終結。就像世界系（定義參考動畫考察 19 世界系作品的進化和墮落（最終兵器彼女,灼眼的夏娜,妖精的旋律） - 知乎專欄）預見和促成了《魔法少女小圓》一樣，某個類型或者表現的真正價值，其實應該說是在對這一想像力進行咀嚼並將其跨越的過程中才能夠得到體現的。也就是說，這一表現會給今後的作品烙下怎樣的烙印，又會造成怎樣的想像力變化，才是其真正價值之所在。

儘管在形式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差異，可稱為 TV 版《輕音少女》系列的後繼之作、與其展現出了共振構造的《Love Live！》系列就是經歷了「日常系」的洗鍊而問世的諸多作品之一了。以《玉子市場》這部有著濃厚「日常系」色調的作品為基點，通過與《電影 輕音少女》這個「日常系」的里程碑保持距離而編織成的《玉子愛情故事》也恰恰是這麼一部作品。

《玉子愛情故事》究竟是不是奇蹟的電影呢？筆者並不清楚。然而將「《玉子愛情故事》不是愛情故事」換個方式去表達的話，那麼就一定是——（對於）「後日常系」的愛情故事。

郭文放

2017 年 7 月 9 日

中國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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