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釀不成酒怎麼辦？

第一百一十一篇

寫人物回憶錄，遠比胡編亂造一些故事要困難很多。

我這個人記性不好，就連最近三年發生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楚，更別提十年以前。所以為了避免記憶的混亂，我很少寫回憶錄，索性讓往事隨風飄吧，向前走的人會更加輕鬆。

只因前段時間突然得知一件事情，迫使我開始回憶自己與白楊君認識的這十多年。

十年前，我應該認識白楊君了，對，肯定認識了。

白楊君說，他小學就認識我了，在學校張貼的照片欄中，認識了照片中的我。

所以你看到真人時，是不是有種見到偶像的喜悅感？我問他。

奇怪，我看到嘔吐的對象為什麼要喜悅？他反問道。

我悻悻然，覺得他說的沒錯，認識我，的確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甚至還有點兒慘。

可是從前白楊君沒有這麼刻薄，我當初認識他時，他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為人仗義不拘小節的小夥子。

某一年夏天，當時應該還在念初中，學校照例來說已經放暑假了，可總有那麼一部分學生不想過放縱的假期生活，有種渴望被學習繼續糟踐的熱情，大家就湊在一起開始了愉快的補課生涯。其中就有我，有桃子，有白楊君。這充分證明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們都有著積極好學的被虐精神。

那天我和桃子吃過午飯在太陽的炙烤中頹廢前行，兩人都熱的精神萎靡，像兩根奄奄一息的狗尾巴草，失去了身為祖國花朵應有的朝氣蓬勃。直到路過操場，我突然眼前一亮，頭腦發熱，想著要不跑幾圈來提神醒腦。

你幹嘛去呀，趕緊回教室做作業啊。桃子沖我喊道。

我回過頭鄭重其事地對她說，你等等，我先去跑兩圈！

她聽完一臉震驚，目光追隨著我的背影好一會兒，最後耷拉著腦袋獨自尋了一塊樹蔭，像往常一樣默默等我。

很多年後每當我回想起這個場景時，內心總是充滿感激與溫暖。要知道，人活得越久，待人越是客氣。最後你很難再找到一個人，可以無所顧忌地浪費對方寶貴的時間，來陪自己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沒有人有這個義務幫你，你也不想再欠一份人情。當我們習慣了獨立自主，再想回過頭去依賴別人時，發現似乎已經變得不再可能。

這是成長的不可逆結果。

當我獨自在夏日正午的操場上清醒頭腦之際，遠遠望見了白楊君拿著一罐可樂悠哉悠哉地走著，然後停在路邊等我跑過來。

你在幹嘛呢？他好奇地問道。

我朝他揚了揚手隨口叫道，快來陪我跑步！

他二話不說放下手中的可樂，加入了我的跑步陣營中。一開始我愣了一下，本來是開玩笑的邀請，對方還當真了，這也忒仗義了。

而更讓我想不通的是，陪跑者白楊君居然比我本人都認真地對待這件跑步這件事。他就像鐘錶上的秒針一樣，以勻速的慢跑速度一圈一圈地划過操場，並且屢次輕鬆地超過了我。

這讓我感到有點兒好笑，心想，這人真有意思，又不是上體育課，也不是參加運動會，跑的這麼認真幹嘛，真沒勁。

於是我趁著他沉迷跑圈之際，很不要臉地抄近道跑到終點，擅作主張地拿起白楊君一開始放在地上的那罐可樂，一陣猛灌，碳酸飲料的口感刺激我的味蕾與神經系統，喝完後整個人瞬間神清氣爽，心情愉悅，腿腳利索，再也不擔心什麼化學考試了。

等到白楊君跑過來時，可樂已經被我喝完了。

我沖他搖了一下手中的空罐子，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笑道，很遺憾地通知你，可樂已經被我喝完了。

他從我手裡拿過空罐子，朝下抖了抖，果然一滴都不剩。我準備好了被他數落一番，結果五分鐘過去，他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很無奈地瞪了我一眼，就氣喘吁吁地跟著我們回教室了。

當時我納悶了好久，怎麼他就不生氣呢，好歹也說我兩句，才顯得比較正常。後來據我推測，人家可能壓根就不願跟我計較，顯得小肚雞腸，或者是為人太過老實，不懂得如何以暴制暴。

他不生氣是君子所為，碰上我等無恥小人，大概是一件絕望的事。

高考完後，我和白楊君約好去遊樂場。前天晚上我精神亢奮地告訴他，我要去坐過山車！大擺錘！跳樓機！

第二天到那之後，我看到那些驚現刺激項目近在咫尺，遊玩的人們尖銳刺耳的叫聲貫穿了我的耳膜，當即有種打道回府的衝動。

於是我開始在他旁邊神神叨叨，咱們要不玩點兒輕鬆愉悅的吧，好不容易考完了，應該放鬆放鬆！

他轉過頭問我，比如說？

我指了指兒童區的碰碰車，眼神篤定。

他過去看了一眼，回來告訴我，那個項目今天沒開呢。說完直接把我拉到大擺錘那邊排隊。

我急了，立馬嚷嚷著，那算了，你自個兒玩吧，我當NPC！

他一把攔住我笑道，你慫什麼，這個很好玩的。

不不不，我有心臟病，死了你負責啊。

我可負責不起。

那你自個兒玩吧。

誒誒誒，來都來了，你就打算逛一圈？

是啊。

是你個頭，昨天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你找昨天的我去玩吧。

你！大！爺！

白楊君擺出一副恨不得掐死我的表情，堅決攔住了我臨陣脫逃的步伐。

我見與他僵持不下，開始了漫長的自我思想鬥爭：如果我去了，我很有可能死於心臟病。可是我還這麼年輕，剛高考完，還沒談戀愛，沒結婚，沒經歷七情六慾，怎麼能現在就死呢？如果我不去，我還可以多活很多年，認識很多的人，然後再和他們去遊樂園，玩大擺錘，死於心臟病……似乎跟現在也沒什麼區別。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抬頭仰望眼前的大擺錘，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決不妥協的白楊君。

最後還是我選擇了妥協，為了不失諾言，為了不掃興，為了戰勝恐懼，為了證明我不慫，我腿腳發軟地坐上了大擺錘。

大概從那一次的妥協開始，就註定了以後的自己會為更多的事情妥協，為了工作，為了愛情，為了生活，為了所有所有。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在不停地妥協，所以至今難成大器。

至於白楊君，他不像我如此矯情，會對妥協本身感到憤慨與悲愴。他選擇閉口不言，沉默應對人生中的種種妥協，直至習以為常。

幾年過後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他發來的一條消息，上面寫著：

老鐵，我要去守邊了。

我當時愣了幾秒，旋即反應過來這不是開玩笑。心情忽然就變得很複雜，腦海里開始如同電影般閃現這十多年來和他相識的一些場景，直至今日，曾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距離，一眨眼就遙遠到看不到盡頭，命運之神的安排總是讓人始料未及。

想來邊塞之地馬上就要多一位年輕人的身影了，不知到那之後，白楊君是否有機會見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奇異之景。

我說不出什麼應景的臨別贈言，只想到一句老話，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此算來，待到轉世之後，我們還有機會共渡一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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