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慧：秋風中凋零的美神

最新 07-16

李旭慧

生於1989年10月，甘肅平涼庄浪人。現於新疆伊犁兵團某中學教書。自幼練習書法，一個文學和藝術愛好者，一個堅定的相信生活是可以像詩一樣去過的人。

秋風中凋零的美神

喜歡宋詞，大約始於中學時代。因一個人，她絕美的句子從剪不斷的鄉愁中走來，從秋天的冷雨中走來。那個下午的陽光，很暖和很明亮，但從她詞里泛出來的冰涼的悲傷，讓我心疼。

上了大學，我選修了《李清照詩詞研究》。選修課課堂上我沒有完全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帶著遺憾我開始翻閱古籍，時光隨流水，階下的青苔，把細瘦的小徑點綴成一闋從南宋的舊夢中走出的宋詞。轉眼間五六年過去了，李清照的詞卻在我心裡流淌成了一條永不斷流的小溪。

山川靈秀，湖光山色淘英才。山東歷城的柳絮泉就哺育出了李清照這個女詞人。

歷城農曆六月，大明湖畔，荷香襲人，小舟如織。每當這個季節，清照便和姐弟一道劃著小船，在湖中徜徉，常常忘記了回家。有一次李清照賞景陶醉了，竟不知日薄西山。為此她填了一首詞：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

清照熱切地尋找著，在杏花微雨里，在大明湖畔的方塊字里，在節日的鑼鼓聲里，在太白子美的詩韻里。她把少女的情懷裝進自己的詩行里，在蒼蒼蒹葭里尋覓屬於自己少女的美夢。

淡盪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鳧殘煙，夢回雲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棉，黃昏疏雨濕鞦韆。

春光搖曳，清照獨處深閨，春意闌珊處，斜倚花枕，出神望著縷縷殘煙從香爐升起。她的姐們們都走出了閨閣，在柳絮紛飛的季節，在庭院嬉戲打鬧。而清照獨坐黃昏，默默細數打在鞦韆上的雨絲，這雨絲彷彿千絲萬縷的心事，密密麻麻。

清照父親李格非在朝為官，他與吏部侍郎趙挺之交往極密。趙挺之有一子名叫趙明誠。趙明誠從小酷愛金石書畫。每當碰上蘇軾，黃庭堅詩文，一定收錄起來。有一天趙明誠午睡做夢，夢醒後回憶夢中的事，想起來三句話：「言與詞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不解其意，問父，父親告訴他這是離合字形式。三句話合起來是「詞女之夫」。趙明誠聽了很高興。後來他又聽說李格非的女兒文采不凡，於是讓父親去提親。李父也聽說趙明誠是個人才，當下應允。

李清照十八歲嫁入趙家，趙明誠見預言變成了現實，加之他與李清照也是情投意合，詩詞唱和，二人一起整理金石書畫，十分滿足。趙明誠有時帶清照去郊外踏青，有時帶她會友。這一時期是李清照最幸福的時光，她在幸福的雨中把一枝詩筆搖曳得多姿多彩：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肩看。――《減字木蘭花》。

婚後，清照隨趙明誠在京都，感情和睦，生活清閑優渥。夫君酷愛金石，清照對此也頗有研究和見解。夫妻二人醉心於此。有《漁家傲》為證：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也。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婚後兩年，趙明誠出仕。丈夫經常不在家，因為清照不孕的緣故，加之趙父與蔡京等人交好。清照頗為反感公公，公公對李清照也不滿。家中公公與自己不合，李清照只能把一腔情思寫進詞中，捎給趙明誠。一次，趙明誠出差回來，沒幾天又負笈遠遊。清照戀戀不捨，送他上船，淚流滿面。隨手拿出手絹寫下詞一首，送給丈夫：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趙明誠讀完這情真意切的詞句，深受感動。竟也無力揮手作別，只是默默登上蘭舟。留給李清照一道孤寂的背影。李清照淚流滿面，目送趙明誠遠去。

丈夫走後，清照每當月明獨倚欄杆，思夫之心更切。轉眼又到了重陽佳節，重陽登高，清照一向酷愛遊山玩水，而今形單影隻，度日如年。秋風蕭瑟，秋意襲人。庭院深深深無際，落英繽紛，薄霧飄散，濃雲壓著庭院。夜不成眠，清照寫下：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

趙明誠收到這首詞，欣賞之餘心生惶恐。他心裡發誓，一定要寫出超過這首詞的作品，於是他閉門謝客，冥思苦想。三天填了五十首詞，又把清照的《醉花陰》抄錄其中，拿去給朋友陸德夫看，陸德夫把玩再三，然後給趙明誠說：「這51首詞中，有三句最佳，其餘都平常。」趙明誠問哪三句最好，陸道：「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奇就奇在一個「瘦」字上，凄清無奈之情盡濃縮期間。

公元1106年，趙父被罷官，死於京師。趙明誠因喪父守孝而辭官。公元1107年趙明誠攜清照回到故鄉青州。夫婦二人久在樊籠里，復得歸自然。二人便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歸去來兮」和「審容膝之易安」，把書房名取為「歸來堂」。內室稱「易安室」。

離開案牘勞形，趙明誠和李清照繼續做金石書畫記錄，飲茶逗趣，詩詞唱和。李清照本博聞強識，夫婦二人每天下午吃完飯，便坐在歸來堂烹茶猜書，二人輪流指著書架上的史冊，說某某句在第幾頁和幾行，以說中與否來定勝負，勝者先飲茶。清照往往勝趙明誠一籌。每當這時，她跟孩童一樣天真，茶水都灑在衣服上了，也全然不知。趙明誠看著李清照的純樸可愛，樂在其中。就這樣他們度過了一段雨中賞荷，月夜聽琴的日子。

納蘭曾說：「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他用這樣的詩句悼念亡妻，倘若清照晚年穿越時空，聽到這樣的詩句，只怕她也會肝腸寸斷吧。

十幾年鄉居生活充實而美好。公元1121年，朝廷再次任命趙明誠為萊州太守。清照隨往。鄉居多年，與親朋好友感情甚密，一朝作別，清照傷情別緒難以排遣。只好用文字來表達：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瀟瀟微雨聞孤管。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李清照和趙明誠在萊州三年，任滿調任淄州，清照再次隨往。公元1125年，北宋王朝到了奔潰邊緣。山雨欲來風滿樓，靖康元年，公元1127年。趙明誠和李清照對國家局勢惶恐不安。人心惶惶了兩年之久。趙明誠所轄的地方發生兵變，趙明誠棄城逃亡。趙明誠和李清照夾雜在難民中，又遭遇兵匪洗劫。飽經離亂，此時的李清照變得堅強起來，她對丈夫棄城逃亡的行為深表不滿。逃亡到烏江邊，她寫下：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趙明誠聽到李清照的詩，慚愧難當。戰亂中趙明誠又被任命新的官職。李清照留居池陽。

里爾克說，愛是最難的事。上帝到底嫉妒了。公元1129年七夕，李清照接到趙明誠的信，她大吃一驚，趙明誠得了嚴重傷感。李清照日夜兼程，趕到建康。此時的趙明誠已經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李清照心慌意亂，盡日以淚洗面。同年八月十八日，趙明誠寫下絕命書，撒手人寰。中年喪夫，哀苦難當。她的淚已為趙明誠流幹了。經歷國破家亡的悲痛。李清照只能把滿腔心緒寄託詞篇：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公元1132年，李清照跟隨弟弟李遠來到杭州。此時李清照的詞變得更成熟，婉約中有厚重的色彩。「纖麗中有瘦勁的風格。纏綿中交織深沉的悲思。」撫今追昔，回憶和明誠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如今物是人非，悲從心起：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冗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幾底下，聽人笑語。

後來在戰亂中為了保存趙明誠留下的金石字畫，清照嫁給了關心她半年之久的張汝舟。但是張用盡心機，只為獲得清照的金石字畫及錢財。錢財到手，立馬對清照拳腳相加，從前的儒雅風度蕩然無存。張在其位中飽私囊，清照心中悲憤。她終於不堪忍受凌辱，選擇了離婚，揭發張的惡性，張倒台入獄。李清照也因此入獄，因為宋法律規定：妻告夫，情況屬實也要被判刑兩年。所幸清照因朋友多方營救在獄中只待了九天。

公元1234年，金人再次南侵。李清照開始了第三次避難逃亡生活：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經歷國破山河碎，身世飄零孤孀居的李清照。想泛舟排遣滿心煩憂，卻又怕山川載不動她的愁緒，反而用美景的靈秀來點燃她更多的煩心事。於是她寫下《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時光推移，春盡秋至，秋風秋雨愁煞人！凄風苦雨襲擊的每個黃昏，清照倚窗而坐。落葉四起，大雁哀鳴。觸目所及，處處是離人淚。手中的淡酒化解不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秋夜冷風入骨，憂傷揮不去，反而層層疊加。秋風中翻飛的黃葉，不禁讓她想起了晚唐落魄詩人溫庭筠的詞句：「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一句勾起了她的詞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相傳李清照晚年想把滿腹才華傳給鄰居家的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回話是：「我不要，女子無才便是德。」李清照所受的打擊也許是當頭一盆冷水的感覺吧。她所處的時代造就了她也遺棄了她。也許她要找知音，須得幾千年後尋那個在秋夜說出「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鑒湖女俠秋瑾吧。李清照的詞本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奇，再加上她面對不幸福的婚姻敢於說不的勇氣，讓她在那樣的時代只能曲高和寡，孤獨終老，寂寞的凋零。

也許人生本來就是不完美的吧。李清照前半生榮華，後半生凄涼。一生的愛恨愁緒濃縮在了「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幾個詞上了。沉吟也罷，掙扎也好，最終都變成了泛黃的書頁，老去的墨痕。也許沒有這樣曠世的大悲，也就不會有她這麼絕美的詞句吧。趕上歷史悲劇的人也必將聒碎歷史的悲劇一起吞咽。

再翻《漱玉詞》和《李清照集》，還是覺得她的詞作是詞史上的巔峰之作。她善於把個人情感全盤的用文字來承載，又能在每首詞里創造出別樣的詩情畫意。清代王世禎《花草蒙拾》說：「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