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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8年富家子絕口不提娶我,遇見一長得相似女孩我才知他秘密

相愛8年富家子絕口不提娶我,遇見一長得相似女孩我才知他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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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百新大戲院一派燈火通明,花團錦簇的後台卻是冷冷清清。孟懷玉置身眾多花籃中,搭訕道:「這姚黃開得倒好,誰送來的?」

「還能有誰?」正卸著妝的寇丹冷笑一聲,將水鑽泡子撂在桌上,「姓杜的。天天送些不上道的花花草草,把人當鶯鶯燕燕玩兒呢。」

他走過來,立在她身後,瞧著鏡子里清水芙蓉黛猶濃的美人,微微地笑:「哪來這麼大的氣?倒像指桑罵槐似的。」

「我哪敢?孟老闆有了新歡,自然忘了我了。」

「火車誤點,這才來晚了。小丹,別怨我。」他笑得溫存,伸手去撫她的眼角,「下次去北平,也帶著你,好不好?」

「我見到天橋,想起初見你的時候。」

他落了眼,去看她左眼角那枚胎記,形似杏仁,像極了她染了紅蔻丹的指甲。燈光一晃,又是一滴懸懸欲墜的胭脂淚了。

那麼紅,那麼俏,小丹……

1

民國十四年,北平,冬。

天橋上鑼鼓喧天,黃家班熱熱鬧鬧地開了場。

一雙破布鞋踩在一塊鋪開的舊紅綾子布上,裹在一身紅底紫碎花棉襖里的是個黃口小丫頭。她拈著細弱的蘭花指,掐著小嗓子唱《杜十娘》。

她唱得不大好,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稚氣未除,唱紅顏薄命的杜十娘倒別有一番清韻。

天橋上討生活的行當雖多,她得的捧場卻是最響亮的。

演過了一場,打賞時有人扔了枚青玉扳指下來,骨碌碌,滾到了舊紅的台毯上。那個唱李甲的小男孩就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盯著那個泛著瑩瑩碧色的物什。

「杜十娘」伶俐,將那扳指往手裡一握,揚起百靈鳥清脆的聲兒:「謝爺的賞。」

孟懷玉背著手,低頭細細將這小臉盤看透了、瞧准了,方才微微笑道:「你唱得很好。」

他笑起來很好看,鋒利的劍眉星目,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如攝進黑白分明的默片,定格成一幕永恆。

等到了晚上,黃家班租的大場院方圓十里就傳遍了,黃牡丹被人看中,一步登天了。

大家說得神乎其神,說那闊少爺二話不說就贖人,鋥亮的高級汽車載著黃牡丹一溜煙兒、悄沒聲地就走了。

民國廿三年,上海,夏。

西方有聲片的風刮來了上海灘,由天華影片公司製作的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歌女桃花》開機剪綵,一時受到萬眾矚目。

剪綵禮的舞會照舊一派紙醉金迷,擔綱女主角的姚小桃挽著天華老闆孟懷玉的胳膊跳開場舞。寇丹在一旁看著,握著酒杯細腳的手暗暗用力,指甲嵌進了掌心,面上還是溫婉可人的笑。

有不識趣的上來打花腔:「寇小姐,杜大少那邊請你……」

她冷懨懨道:「我身子不大好,不跳了。」說罷便撂下酒杯,轉身離去。

出了舞廳,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走廊。她向後靠在牆上,心思不禁有些飄忽。

坤旦之後寇丹,默片皇后寇丹,當紅電影明星寇丹,哪一個才是她?當年天橋上賣藝討生活的窮丫頭黃牡丹,一朝入了貴人的眼,成就了今日的如花錦繡。

孟懷玉娶的那趙家小姐紅顏薄命,可他怎麼至今都未續弦?報上寫,那趙蘊丹的左眼角下也有一枚胎記,與她的如出一轍。還寫,姚小桃與趙蘊丹眉眼相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姚小桃,她在心裡把這個名字又念了一遍。感到些許疲憊,她捂著眼微微弓下腰,忽從手指的縫隙里瞥見轉角閃過一抹寶藍色的影子。

「美人兒,陪我喝酒去。」醉醺醺的大漢過來摟她。

她不動聲色地躲開:「先生,你喝醉了。」

「我沒醉!陪大爺再喝幾杯去,賞錢有的是!」

「先生,你喝醉了。」

見她不識趣,這個腦滿腸肥的醉佬橫眉倒豎,指著她惡狠狠地罵:「一個唱戲的還蹬鼻子上臉了,老子看上你,是給你面子!」

百樂門的警報烏拉烏拉嘶鳴起來時,她已被孟懷玉護在懷裡,梨花帶雨一張俏臉布滿淚痕。不遠處,秘書、律師若干人正跟巡捕房的警察交涉,有隻言片語飄來:「酒鬼……醫院……醉昏了頭……自殘……」

等她平復了些,孟懷玉囑她在這裡等著,自己也過去打點。

她就倚在牆上等,在醺黃的電燈光底下,走廊里像散攏著大團大團稀薄的嵐煙。她在餘光里猛然瞥見一抹寶藍色的影子,渾身一震。

在走廊的另一頭,那襲寶藍色絲絨長袍的主人長身玉立,靜靜地遙遙地與她對視——

杜仲筠。

2

光陰似走車,姚小桃的《歌女桃花》拍得如火如荼,寇丹回到了大戲院的紅毯台上去唱她的《風箏誤》。

孟懷玉來的時候,寇丹正合著眼躺在藤椅里歇息。他將手裡沉甸甸的紙袋放到梳妝台上,說:「我叫他們加了川貝、茯苓不少藥材,止咳潤嗓,對你嗓子好。」

「好好的梨膏糖……」手指滑過那上面雲芳齋的紅印鑒,她欲言又止,莞爾一笑,「謝謝孟先生。」

孟懷玉走後,布景出了岔子,遲遲不好。

杜仲筠推門進來的時候,她正一手夾著根哈德門牌香煙,一手拈著塊梨膏糖。見他走近了,她冷不防將那深褐色糕點塞進他嘴裡,咯咯地笑。

他皺了眉:「好好的梨膏糖,混這些苦兮兮的葯做什麼?」又說:「你喜歡甜的,我給你買了蜜棗。」

「我還有戲要唱呢。」在桌邊彈了彈煙灰,她撇著嘴笑,「杜少爺還怕葯苦不成?」

杜仲筠臉色變了變,被她看在眼裡,眸光斂成一條淺淺的笑影。

全上海灘誰不知道,杜家大少爺天生是個病秧子,一年到頭離不了藥罐子,中西醫流水般地門前過,人還跟翠竹竿兒似的風一吹就要倒。這杜少爺自年前在寶善街的戲院偶見寇丹登台,便像失了魂,從此想盡法子討美人歡心。

郎有情妾無意,十丈軟紅里一出爛俗戲碼。

寇丹無意再與他糾纏,索性攤了牌:「那天在百樂門,杜少爺全看到了不是嗎?我寇丹可不是什麼善類,擋我路的,我會除掉。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弄到手。」她笑得有些輕蔑,「我啊,就是這樣的人。」

「真巧,我也是。」他依舊容色溫煦。

倏忽之間,她又想起了那一年天橋上的孟懷玉,眉眼俊俏,藏著歡喜,將她從天橋塵灰凋敝的一頭牽到金碧輝煌的另一頭。

一眼經年。她只想握瑾懷瑜。

可心事總與願違,令她眸光頓冷:「杜少爺,都是你安排的吧?《歌女桃花》是你杜家投資,卻指定要姚小桃。」她的紅指甲將煙尾掐出一條深痕,「你明知道我喜歡孟懷玉……」

「他喜歡你嗎?你明知道他不過是把你、把姚小桃當成替代品!」他的情緒終於起了波瀾。

她斜睨了他一眼,不語,仍舊吸煙,再呼出一口煙圈。紅紗壁燈的光像一匹杏子紅的鮫綃,於她是最合適的點綴。她真像《鹿台賜宴》里的蘇妲己,芙蓉面,嬌靨笑,從朦朦煙靄里勾去他的三魂七魄。

捏在手心裡,卻棄之如敝履。

「杜少爺,我說過了。只要是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弄到手,」她笑顏盈盈,「聽過一句話沒有?戲子無情……」

有人在外面敲著門,說可以開拍了。她起了身,將指間的香煙在桌邊摁滅,「以後橋歸橋,路歸路,還是別在我這樣一個戲子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走後,杜仲筠拾起她留在桌上的半截煙頭,煙嘴上有一圈淡淡的玫瑰紅印跡,是她唇上的口脂。

他用大拇指揩去那抹紅漬,驀地,低著頭笑了。

3

《歌女桃花》因資金不足、技術有限陷入泥沼,孟懷玉攜著寇丹周旋在交際場上談合作。

花花世界,酒池肉林,她正笑得花枝亂顫,有人從她身旁遞來一杯酒,幾乎是擦著她旗袍的半袖過去。

「孟老闆,可否借一步說話?」

孟懷玉接了那杯酒,沖她點點頭,就隨那人去了。

她站在原地,下意識按住了剛才被碰到的手臂。抬眼望去,孟懷玉在一眾西裝革履里的背影秀拔高挑。旁邊那人亦相差無幾,卻陡然回過頭,隔著濟濟眾生,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來。

是許久未見的杜仲筠。寇丹莫名覺得有些寒意。

舞會直到半夜才散去,孟懷玉開車送她回公寓。深夜飄起了細雨,凝煙彌散,她用手指在起霧的窗上划出一道細流。

「小丹。」

「嗯?」

「小丹。」

「怎麼了?

「小丹,你跟杜仲筠……」他只說到這裡,擋風玻璃前白茫茫下著的雨像雪坡上滾落的山石,砸得她眼前發黑。

她攥住車門扶手,連聲調也變了:「我跟杜仲筠,怎麼?」

「他很看重你。」這五個字,字字重如千鈞。

在窒悶的空氣中,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小丹是誰?」她問,「你以前喝醉了酒喊的,在夢裡喊的,小丹是誰?」

孟懷玉沒吭聲,她深吸了口氣,竟笑起來:「孟先生,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這個胎記,當年在天橋上,你會帶我走嗎?」

這車彷彿是一座孤島,漆黑的夜裡只剩下面面相覷的沉默。她掐著掌心,嗓子眼裡一股腥甜湧上來:「孟先生真是痴情,八年了,還對亡妻這般情深。如今天華不景氣,我就是可以犧牲的嗎?」

車開到公寓樓下時,她搶先開了門,半截身子淋著雨,嗓音異常沙啞:「孟先生,你是不是當我做這一行做久了,人也成了輕賤骨頭,無情無義無心的。」

後半句飄散在了雨里,因為她已疾步跑開了。

暴雨瓢潑,她走在天地間一條混沌的大河裡,麻木地向前,直到頭頂被撐開一片蔭庇。

傘下冒出一個聲音:「丹丹。」

雨水順著額角流進嘴裡,她嘗到些微腥的潮味。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籌碼,被剝光了扔在生意場的賭桌上,待價而沽。抹掉臉上的水漬,她笑了:「杜少爺,你圖什麼呢?」

雨是冰冷的,淚是滾燙的,她是麻木的。

4

民國廿三年,北平,冬。

院中的杜仲葉子落盡了。寇丹抄著手站在廊下,頭頂碧空如洗,兩隻灰鴿子撲著翅躍起,震落瓦上的積雪,載著她的目光,悠悠蕩蕩落到了雲絮後。

「杜太太。」梆梆的敲門聲打破她的思緒。

是隔壁林太太送來一籃子新鮮果蔬。她接過後不禁連連道謝,關上門,笑意褪去,換上微微的迷茫。

今夏,她還是上海灘最炙手可熱的寇小姐;彼冬,她已在北平這小小四合院里,成了鄰居口中的「杜太太」。

朦朧中,她又想起那個雨夜,車裡的孟懷玉,傘下的杜仲筠……

那天杜仲筠走過來,撥開她鬢邊的碎發,捧住她的臉:「半年,我要半年時間。電影上映之前,我要你待在我身邊,杜家的投資也會繼續。」

「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有辦法讓孟懷玉孤立無援,」他幽涼的雙眸像無底深潭,「丹丹,你知道的,我總有辦法。」

她笑了:「杜少爺,你圖什麼呢?」

「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弄到手。丹丹,我說過的,我也是這樣的人啊。」

他聲氣溫軟,甚至透著一點無奈。黑曜石般的眼睛裡映出她的影子,小而灰白,邊緣流散著琥珀金,恍惚地看,像烏木籠子里的一隻金絲雀。

寇丹萬萬沒想到,杜仲筠會帶她來北平,在石頭胡同的小四合院里過起尋常日子。

他盤下巷口一家小藥鋪,堂堂金晟百貨少東家竟當起了小郎中。或許是自幼與草藥打交道的緣故,他穿一襲月白長袍,低首在滿壁葯斗前抓藥時,不沾世俗煙火氣,活脫脫的公子人如玉。

俊俏的小郎中,待人溫和有禮,樂善好施,生意就被一天天眷顧起來。熟識的鄰里還會送來新鮮的小菜、自家蒸的饅頭和幾雙齊整布鞋。

起初寇丹不搭理他,他卻待她如座上賓,頓頓燒好了飯菜送她房裡去。可是大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成日要弄得雞飛蛋打才捧得出一碗稍像樣的菜,嘗到嘴裡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直到那天為了一碗蒸蛋,廚房一聲震天響,他灰頭土臉地衝出來。她終於撲哧一聲笑了,第一次主動開口:「算了算了,我來吧。」

她的手藝很好,從前是為了孟懷玉專門找師傅學的,可他總忙著生意應酬,並沒吃過幾次。如今,倒是頓頓便宜了杜仲筠。

紅木方桌上擺著兩個青花瓷盤和一個白釉湯盅,糯米蓮藕、干煸芸豆、山藥烏雞湯。他胃口不錯,喝了兩碗湯,然後問她:「丹丹,要不要去天橋看看?」

暮色四合,二人並肩走在天橋的舊址上。

斜陽拖著斑斕的光影墜墜疊疊地走,遠了,模糊了,黃昏里倒有個清脆的嗓子愈來愈近,是個小姑娘在唱《牡丹亭》。年紀不大,磋步、花梆步、拾錢兒倒也有模有樣。周圍聚了幾個看客,但都是閑著嗑瓜子打趣的粗漢子。

寇丹在她跟前站定,聽完一曲《遊園》。等幾個銅板被擲到地上時,她在手上打著拍子,悠悠說道:「調嗓太急,一味貪高調門,嗓子越唱越狹。喊嗓不夠放,念白不夠清,氣不夠沉。」

她句句挑錯兒,一席話說得小姑娘紅了臉,捏著衣角直愣愣杵著,不知如何是好。

「你唱得很好。」

拍子停了,她望向身旁的杜仲筠。

他穿雪青朵雲縐長衫,挺拔地立在緋色丹霞里,在小姑娘的柳條盤子里放下一張鈔票,又笑著說了一遍:「你唱得很好。」這一雙霧蒙蒙的細長眼笑得溫煦,落在她眼裡,譬如一株翠竹投下了清麗的蔭庇。

——「你唱得很好。」

這樣熟悉的話,像一枝利箭直刺她心。往昔和今朝,在她眼前徐徐清晰。

「你現在誇她,是慣她不求上進,指不定她就自滿意得了。」回去的路上,寇丹對杜仲筠說。

「不會的,她會思進取求上進,終有一日,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角兒。」

「你怎麼就這麼肯定?」

他彎了彎嘴角:「從前有個小姑娘,跟她很像。」

日將西沉,寇丹眺到天際最末一縷亮色沉到叆叇的雲彩里,愣怔了一會兒,才稍稍眯著眼笑道:「杜先生,我從前也是這樣的小姑娘,『天橋貨』,又窮又賤。哪怕後來登了那樣的大舞台大戲院。」她頓了頓,笑里含諷,「骨子裡好像還是當年那個窮酸丫頭。」

「從前盼著能成個角兒,等真離了這裡,還是被人瞧不起。交際花、戲子,下九流,上不得檯面,」她的聲音低低地壓在喉嚨里,「我都是知道的。」

「丹丹。」

她回過頭去。黃蠟蠟的餘暉里,他極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很好。」

她盯了他半晌,然後提著嘴角笑了笑。

北平正一點點老去,天橋昔年的舊跡未清。他與她的影子被拉得頎長,分合重離,像歲月枯榮里兩枝纏綿繾綣的並蒂蓮。

5

民國廿四年,北平,春。

剛過立春,舊年的雪還未消,青磚地上綴著爆竹的紅紙屑,廊下延伸出小小巧巧一串鳥雀的爪印。

寇丹握了個雪球,從窗子里擲到杜仲筠身上。他正打理著院中的羅漢松,嚴嚴冬日裡那松的綠青翠欲滴,映得他身上也沾染了些。這幅景象,穿過紅棱格子越過綿綿白雪,到了她眼裡就跟一幅畫兒似的。

她還想再擲一個過去,看見他身上揉散的雪漬,才想起這人是個紙糊的身子,便停住了手。那雪在手裡攥化了,滴滴落到窗欞上。

他握著一把水壺,遠遠地望過來,給了她一個溫潤的笑。

元宵節的晚上,杜仲筠帶寇丹去看燈。一條長街望過去,宛若天上的璀璨銀河被搬到了人間,盞盞如星。

繡球燈、玻璃燈、竹架紗燈……寇丹在一家賣竹篾燈的攤子前站住了。杜仲筠買了一盞繪著姚黃牡丹的燈給她,羅紋宣紙上一株千葉黃花筆意靈活,旁註一行清秀小楷:「花品姚黃冠洛陽,巴中春早羨孤芳」。

她轉著竹篾燈的手柄,想起舊事來:「我記得當初在上海,寶善街上的戲我唱了十一天,這樣的姚黃,你送了十一天。」

「你不喜歡?」

她只說:「旁人送的都是玫瑰、香水百合什麼的,只有你,鐵了心送牡丹。」指尖慢慢勾勒著那牡丹暈開的薑汁黃顏料,眯著眼笑起來,「真俗啊,杜少爺。」

越往裡走,人越多。遠處數盞孔明燈徐徐騰空時,人群騷動起來,陡然有一股力量,將她撞到他懷裡。二人目光相接,連空氣都濃酣起來。

「丹丹。」他摟著她,沙聲喚道,而她頃刻間像觸電般跳開了。

她提著燈盞走在前頭,漠漠夜色里兩個被人海沖淡的身影,異常孤清。他在後頭問她:「如果當初在上海,我早點遇見你。丹丹,我們會不會,跟現在不一樣?」

夜風凜凜,回望舊事前塵,皆遙遠如星。

「杜先生。」她忽而想起在黃昏的天橋上,那是第一次,有人用那樣認真的神情對她說那樣的話。原來她這輕賤戲子,下了台,還有人真心視她若珍寶。

風吹得眼眶酸脹,她低了頭,輕聲說:「你很好。」

「可是,」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凡事都有先來後到的。」

「如果我不是後到的呢?」他微微提高了聲調。

前面的人陡然回過身來,人提著燈,燈映著人。花枝的疏影橫斜在燈罩上,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唯眼角那一枚胭脂印,在孔雀藍的瑩澈天空里灼灼地紅著,清冷而寂靜。

燈是微醺的黃,她是綺艷的紅,令他動容:「如果不是孟懷玉……」

他未說完的話被她打斷在風裡。「可是杜先生,」她說,「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如果啊。」

長街之上,燈若孤星。他眼裡的眸光,隨著竹篾燈里一簇將熄的燭火,寸寸黯淡到灰燼里去。

6

凡是給孩子開的葯,杜仲筠總會多添上一包杏脯,以便喝完葯可以甜甜嘴。寇丹平日里就偷吃不少,等果真得了風寒,索性光明正大地吃上了。

一口悶掉一碗黑黢黢的湯藥,她苦哈哈地抽氣:「這苦得也太離譜了些。」

他冷不丁往她嘴裡塞了一枚甘草梅子,甜得她眉開眼笑。舌尖頂著那圓鼓鼓的核兒,她含糊不清地告訴他:「這還是我小時候喜歡吃的。後來想吃,讓人找遍了上海,終於找到一家,結果一嘗……」

她拉長聲調:「哎呦,那酸的!」這頑皮吐舌的神情將他逗笑了。

「我這樣的人,偏是得不到的東西,偏想要弄到手。其實真弄到手,也不過那麼回事。哎,杜先生,你念的書多,你說,這叫什麼?」

這一方小小天地里靜寂非常,而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淡淡道:「執念。」

她的心忽地一顫。

執念,孟懷玉於她,何嘗又不是執念在作祟?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絲斜飄,支起的窗子上糊著的竹篾紙被打濕,繪著的漠漠黃蘆遇水洇亂了。她被那雙清眸盯得心緒飄搖,作勢去收叉竿,扯開話題:「以後我們也在這院里種些牽牛花好不好?」

他笑了:「好。」

他於她,總是說好的。

這樣好的時光,走在今後漫漫歲月路上,往回望,都再也沒有了。

三月桃花春,歷經大半年的製作,《歌女桃花》在新光大戲院正式公映。電影盛況空前,一時傳為美談。

在《文新報》上看見孟懷玉的名字時,寇丹捧著茶碗的手一抖,險些潑了一盞滾茶。

幾滴茶湯將那行大字標題暈開了,如工筆加粗:「天華老闆孟懷玉喜獲新桃」。

孟懷玉訂婚在即的消息像砸向她的一記重鎚。她抖索著摸出煙夾和打火機,剛在唇邊點燃,寒風卷著葯香吹進門扉。她猛然想起那人身子骨不好,像受了魔怔似的將那根煙在手裡揉成一團。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到他跟前,說出那句:「我要回去。」

而他一點點掰開她緊攥的手,清掉她掌心的煙灰,說:「好。」

春寒料峭,他的指尖拂過她掌心被煙頭燙到的傷處,彷彿久旱龜裂的北地迎來了煙雨江南的第一場甘霖。

7

民國廿四年,上海,春。

有個穿磁青薄綢旗袍的女子從天華影片公司的高樓里衝出來。有輛黑色轎車自那時起,便緩緩跟在她身後。她似乎終於厭倦了,上前「砰」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寇丹抱著雙臂氣呼呼地看著窗外。她幾次去找孟懷玉,無論是別墅還是公司,都被人攔住。她恨恨地想,姚小桃真是好本事,算得精精準准,不給她留一絲空隙。

「丹丹,你就這麼想見他?」

她正兀自心亂如麻,聽得他這樣疲憊的語氣,心底突然翻出無盡的酸楚來。可她一定要去問問孟懷玉,她只是要問問他,這八年的逢場作戲裡,他可曾有過一分真心?

「我不甘心!」她一回頭,差點撞上他貼近的臉。他正替她系安全帶,四目相對,他炙熱的呼吸連她的臉頰也烤燙了。

她火急火燎地扭過頭去,聲氣莫名弱了不少:「輸也要輸得明白。」

「好,我幫你。」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溫煦而堅定。

只是過了許久,車還遲遲不發動。沉默被一點點拉長,像一條冗長無盡頭的走廊。恍惚間,她聽到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綿軟悠長,像有一隻蜻蜓停在她心上。

他終於開口問她:「丹丹,倘若你輸得明白,跟我回北平好不好?」

嘆息聲止,蜻蜓飛走。她攥安全帶的手置於心口,攤平了手掌,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如雷。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笑了。

她說:「好。」

孟懷玉和姚小桃的訂婚禮在百樂門舉行。

當夜,百樂門看守嚴密。寇丹在杜仲筠的幫助下,扮作女服務生混了進去。

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不讓人看見她的臉,在舞廳里找到孟懷玉時,他正端著酒杯,挽著姚小桃跟人聊天。她怕被人認出來,決定從側門繞進去。

就在她端著酒托準備從正門離開時,姚小桃笑吟吟一抬頭,目光與她撞了個正著。

走廊里醺黃的電燈光搖搖蕩蕩,她走得飛快,一顆心像被拋在大海上,浮浮沉沉騰挪跌宕。在餘光里偶然捕到一抹月白色的影子,讓她更是腳下生風。

一條長長的曲折走廊,身後腳步聲越來越重,她終於不怒反笑,轉過身來。

冷清陰森的燈光下,籠著的那張臉並不是她想像中的模樣,而是惡狠狠、帶著殺氣。白光一閃,那人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記憶里依稀也是這條走廊,命運像天羅地網,她無所遁逃。

記憶里也有百樂門烏拉烏拉嘶鳴的警報聲,和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孟懷玉?

月白色的影子倒在血泊里,像有一輪月亮沉進了遲暮時銹紅的海。

杜仲筠,杜仲筠,杜仲筠……

8

杜仲筠,杜仲筠,杜仲筠……

這已經是她在聖三一堂第四十七次為他禱告。連神父亦為她的虔誠打動,畫著十字對她說:「密斯寇,你的願望上帝一定會聽到,願你所願成真。」

願你所願成真,可她沒有見到杜仲筠,先找到她的是杜家二少杜仲梁。

在第六十九天,紅磚花窗下,眉目端肅的男子置身於聖壇旁,黑西服的臂上系了一條白綢帶,對她微微頷首:「寇小姐。」

寇丹走出教堂的時候,蒼穹上的疏星亮暗無定,烏泱泱在宇寰里浮沉。她像苔綠屏風上一個古舊的墨水跡子,灰了,霉了,蝕空了,還頹著身子向四周一點點滲去。

她攥著手裡一本漆皮筆記本,無知無覺地盪在天地間。

那封面上題著雋秀的三個字:杜仲筠。極具風骨的字體,一如在北平時他每每提筆寫下的藥方子。

民國十四年,北平,冬。

一個雪球凌空飛砸到煙藍軟緞小背心上,那瘦弱的小身板晃了晃,才站定了。

「哎!」綁著兩個小辮的小姑娘嬌俏地笑,「你怎麼這麼沒用啊?」

「我生病了。」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那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垂下眼去,神色落寞:「他們說,我是天生體弱,好不了的。」

小姑娘撇撇嘴,似是不信,麻利地從大場院的牆頭上翻下來:「走走走,我請你去吃切糕。切糕好吃,你多吃些就好了。」

天橋上兩個小人兒,肩並肩趴在石欄杆上。她一手拿一竹籤子切糕,一手捧一紙袋子蜜棗,吃得可歡。他臉紅彤彤地瞧著她:「好吃嗎?」

「好吃啊!不過你怎麼每次買了,自己都不吃?」

「我不能吃……我看著你吃,你喜歡我就喜歡。」

等她吃完最後一片切糕,吐出最後一個棗核兒,他插著手,戀戀不捨地望著她:「丹丹,我要回上海了。」

「上海?那是什麼地方?你為什麼要去?」她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哦,我想起來了,你是來北賓士病的。治完了,你也要回家了,是不是?」

「那以後就沒人給我買切糕、蜜棗、甘草梅子和五香豆了。」轉念一想,她就很不捨得他走,但看他眼眶紅紅的,一股凜然正氣就上來了。她拍著他的小肩膀:「等我唱出個角兒,就去上海給你看看。」

「真的嗎?」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真的。」她撓撓烏黑的辮子,底氣又有點不足,「等我們班主哪天同意讓我上場了……」

登時,她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下,像一錘定音:「肯定會有那一天的。」她力氣大,拍得他整個人歪斜著,疼得小臉皺起來,可還眉開眼笑地瞧著他的小姑娘,越瞧越歡喜。

他的小姑娘想吃切糕、蜜棗、甘草梅子和五香豆,他可以掏錢幫她買來。可是他的小姑娘想登台演出,這要怎麼辦呢?他絞盡腦汁想了許久,有了!他跑去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黃家班的班主,還掏出了胸前金鑲紅瑪瑙的長命鎖,那是他娘從華山求來的,告訴他是最寶貝的寶貝。

他把他最寶貝的寶貝都給了那個班主,只要他的小姑娘能上場演出,他要他的小姑娘所願成真。想到她眉眼彎彎的笑臉,他便滿心是歡喜。

班主說話算數,真的隔天就讓她上場了。

天橋上,她踩著紅檯布,戴著頭面,掐著嗓唱《杜十娘》,既水靈又俊俏,皎白如秋月,清姿似梨花。她得的捧場是最響亮的。

他個子小,擠在人群的腿縫裡使勁往裡瞅,雖然被推得站不住,但他可真高興啊。他看到她的小姑娘還得了個青玉扳指,仰著頭眉眼彎彎地笑。隔著一片灰青黑粗布袴子,他的一顆心軟成了棉花。

他回家跟他娘磨了一個晚上,不眠不休,終於說服他娘贖她的身,將她一起帶回上海。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去了黃家班的大場院。那裡的人卻告訴他,昨夜裡黃牡丹讓一輛汽車給接走了。

小小的人兒站在空蕩蕩的大院子里,牆角一棵苦楝樹的黃葉飄落到他的頭頂。

他抬起眼,白皚皚的雪,墨綠綠的樹,黑黝黝的山麓外是蒼青色的天,灰藍灰藍的白雲盤繞叢生,裡面躲著橙紅色的太陽。

懸懸欲墜,像極了她左眼角下那一枚胭脂印。

9

民國廿五年,北平,春。

下了黃包車,寇丹拎著皮箱在石頭胡同里七拐八繞,又站到了那一扇漆皮斑駁的桐木門前。她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來,靜靜地坐著,坐了許久,久到隔壁的林太太出來扔垃圾,看到了她。

「杜太太,你終於回來了。」

將那個牛皮紙文件袋交給她時,林先生說:「這個四合院當初是杜先生買下來的,你們走後,就托我們照管。說如果以後你們還會回來,再送還這房契。」

一旁的林太太替她倒上一杯熱茶,笑眯眯地問:「杜太太,杜先生呢?」

杜先生呢?是啊,杜先生呢?

用袋子里的鑰匙開了門,寇丹踏進門檻那一刻,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院里的杜仲樹長出了新葉,綠雲寰繞。矮牽牛爬滿了一藤架,寶石紅和葡萄紫的小花星星點點。她走到杜仲樹下,那裡新開了一池花壇,數株千葉黃花亭亭玉立,不勝嬌羞之態。

林太太給她介紹:「是杜先生特意吩咐的。前年你們來的時候都入秋了,這花啊最嬌貴,春天才開那麼一會兒,這是……」

「我知道。」她低低地出聲。

她知道的,姚黃牡丹。

當初在上海,寶善街上的戲她唱了十一天,這樣的姚黃,他送了十一天。

她蹲下身子,去摸那姚黃鮮嫩的花瓣,絲滑柔潤,像極了她為他流過的眼淚。她一共為他在聖三一堂禱告了六十九次。倘若這世上真的有神靈,他一定沒有感念塵世里這一角的暮禮晨參。

淚水模糊了視線時,她在恍惚中覺得有一隻手撥開她鬢邊的碎發,捧住她的臉。

「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弄到手。丹丹,我說過的,我也是這樣的人啊。」黑曜石般的眼睛裡映出她的影子,小而灰白,邊緣流散著琥珀金,恍惚地看,像烏木籠子里的一隻金絲雀。

這隻沒有鎖的籠子為她遮風避雨,她卻恨它奪去自由。

她想要他,可是再也不能了。

北平正一點點老去,院中昔年的舊跡未清。杜仲樹與姚黃牡丹的影子被拉得頎長,分合重離,像歲月枯榮里兩枝纏綿繾綣的並蒂蓮。

杜仲筠,黃牡丹。

她這枝姚黃,再也等不來她的良人了。(原題:《胭脂蔻》,作者:虞爾。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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