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資治通鑒卅二-秦二世（八）

讀資治通鑒卅二-秦二世（八）

按紀年而言，現在是子嬰元年，但是我覺得秦朝其實就是二世而斬。因為子嬰除了殺掉趙高，就剩下投降一節。

十二月，項羽抵達戲水（渭水的支流，在臨潼東，源出驪山，向北流經古戲亭東，再向北進入渭水）。這個地方根據《國語?魯語》記載：「幽（周幽王）滅於戲」。而《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二世）二年冬，陳涉所遣周章等將，西至戲，兵數十萬」。可見這是個一度兵連禍結的地界。我想，之所以大軍喜歡在此駐紮，道理就在於這個地方有水源，因為要埋鍋造飯，還要飲馬拌料駐紮於此，有利於大軍聯營。這時候項羽接到劉邦左司馬曹無傷的密報：「劉邦打算稱關中王，擬任命子嬰為丞相，現在咸陽珍寶已經被劉邦搜刮乾淨，不日就會請求加封」。項羽聞訊如烈火澆油，完全冷靜不了，下令全軍飽餐，於凌晨向劉邦展開攻擊。

這個曹無傷在歷史記載中也是電光一現，沒有留下太多的記載，有人猜測他是項羽安插的附應，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劉邦向西進攻，對楚國而言是個偏師，本來就不受重視，按項羽的性格，如果早作防範，首先進入關中的不可能是劉邦。有人說曹無傷是臨時起意，這個倒非常有可能，因為形勢比人強，如果他以識時務為俊傑，估計若發生項、劉大戰，項羽以四十萬大軍攻擊劉邦十萬部隊，劉邦軍勢必成為齏粉，曹無傷不想為劉邦殉葬，也屬正常。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曹無傷通風報信一事純屬烏有，是項羽的栽贓陷害。

這時候，項羽把中心大營設置在驪邑鴻門坂，距離劉邦的大營只有四十里（秦代一里為三百步，一步合六尺，秦尺約0.23米，所以秦朝一里約414米）。范增提醒：「劉邦在老家時候，風流成性。如今進入關中，輕財遠色，其志不小。我曾請人夜觀天象，見劉邦大營上空呈現龍虎風雲、帝王氣象，應該迅速出擊，不要猶豫不決。」這個話如果與曹無傷的密報聯繫起來看，就發現很大問題。如果項羽部隊完全依賴曹無傷的密報，那麼他得到的情報是「劉邦搜刮金銀財寶」，如何范增得出「劉邦沒有奪取財務也沒有親近女色」的相反信息？再者說，項羽已經暴怒之下，下令明晨攻擊，以其破釜沉舟的秉性，范增何必還要勸說項羽不要猶豫？范增一定是隱隱感到了一絲擔憂。

這時候項羽的叔叔左軍司令項伯出了感情問題，什麼感情問題？是和張良的感情問題。他由於與張良感情深厚，得到攻擊命令以後擔心張良死於亂軍之中，於是深夜策馬來到灞上秘訪張良，通風報信，要拉張良遁走。張良說：我奉韓王的命令陪護沛公入關，而今沛公危在旦夕，我卻偷偷逃亡，想來極不周正。我不應該做出不辭而別的不義之舉。張良於是向劉邦報告險情。劉邦當時嚇得魂飛魄散，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遠超設想。他可能本來以為有羋心的王命在前，項羽不敢造次，現在才知道羋心遠在東南，無法救他。張良追問：接下來可否一戰？劉邦稍作思考回答：無異於以卵擊石，不可接戰，為之奈何？張良建議先爭取項伯袒護。劉邦問你與項伯緣何如此深交，張良告之對項伯有救命之恩，所以此次冒險前來相救。當劉邦知道項伯年長於張良，遂決定執兄長之禮待之。項伯禁不住張良百般勸導，答應面見劉邦，見面後約定了兒女親家，並且劉邦指天發誓：請將軍稟告項大將軍，我進入咸陽以後，封鎖庫房，收集圖冊，都是為了等他到來後處置。我所以派兵把守函谷關，也並非是拒項大將軍於關外，而是為了防備盜賊和應對萬一的動亂。自從與項大將軍分別以來，我日夜盼望與其會師，而自我進入咸陽以來，無日不希望大軍早日到來，怎麼敢自不量力，背叛將軍？此心日月可鑒，希望老哥回去多多美言，以求大將軍息怒看顧。項伯雖說有些底氣，但不免仍是相當的心虛，連連囑咐劉邦，明早一定早來晉見，當面說明問題。劉邦允諾。項伯連夜回營，面見項羽，說：劉邦首先摧毀秦國，有功於楚國，若非如此，咱們不可能一路順風來到咸陽。現在劉邦功勞在身，又對您擺出矮一頭的姿態，你去攻擊他，可是大不義。不如好好待他，以德服人。項羽應允。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們認為了解項羽的還是范增。項羽這個人舉鼎若輕，舉大事也若輕。項羽出身將軍世家，他的祖父就是楚國名將項燕，公元前223年秦國大將王翦進攻蘄縣，項燕兵敗殞命，而項羽出生於公元前232年，也就是國破家亡之際隨叔叔項梁流落吳縣的時候才11歲。我猜想，這個時候他的父親（按《項氏宗譜》為項榮，又名項超）和母親應該已經死了。所以項羽是一個自小缺乏母愛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可能外表堅強，而心理極不成熟。讓人詫異的是，對於項伯的這一舉動，他竟然沒有認定是泄密行為，而採取了對親情的信任。某種程度上，對於家族的叔輩，他信任有加，把自己置於孩子地位，而對於外人，他又固執非常，以大人自居。真所謂「行拂亂其所為」。竟然拿天大的事情當作兒戲，全然忽略其中的厲害。

晨曦時分，劉邦帶領一百餘騎兵來到項羽大營。劉邦主動向項羽致歉：我與將軍奉王命抗秦，你在河北作戰，我在河南突圍，想不到先一步到了關中，並與將軍在此地會面，更想不到有人從中挑撥離間你我的感情。項羽搭腔：都是由於你家左司馬曹無傷透露，不然我怎麼會對你有所懷疑？我們可以看到，假如曹無傷真的通風報信，也架不住項羽如此兒戲坦誠，項羽曾經披堅執銳，出生入死於萬人陣中，但就是架不住劉邦這樣的低聲下氣。隨後舉行盛大宴會，歡迎劉邦。酒席宴上項羽興緻濃烈，范增幾次舉起玉珏，暗示項羽當斷則斷，但是項羽正在興頭上，那種高高在上，被人恭維環繞的感受又很受用，故意對范增的提醒視而不見。從這個角度看問題，劉邦的閱歷也幫了他的大忙，大家應該記得他在老家時候，是屬於那種酒席場合陣陣不落空的主，居然多年沒有人煩他，自然有他招風的手段。但是此時此刻范增無法忍受，於是起身到賬外召來項莊說道：大將軍秉性仁慈，不忍心痛下殺手，可是如果今天不做一了斷，將來形勢可能反轉，到時我們都將成為劉邦的俘虜。你到酒席宴上，向劉邦敬酒祝福，然後舞劍助興，尋機刺殺劉邦，以免後患。范增這話說得有先見之明，可是項羽何時心慈手軟來著？斬殺郡守還是擊殺宋義？破釜沉舟還是坑殺秦師？不曉得項莊是不是糊塗，我們可是相當糊塗。於是項莊依計而行，酒席上劉邦面前險象環生。這時劉邦的准親家項伯站了出來，與項莊對舞，暗中保護劉邦。不曉得項羽看見兩個叔父在酒宴之上拆招過招，作何感想，劉邦可是肝膽俱裂，坐卧不寧，只是臉色強自鎮定。

我們有必要繼續探究一下項羽為何不殺劉邦的原因，我覺得一個是劉邦的順從姿態發揮了作用，項羽喜歡這種氛圍，二是所謂義氣把項羽推上了道義的高地，成為他的羈絆，尤其是這個道義問題出自他的叔叔項伯之口，他就認真起來。在這個方面，項羽可謂一個叔叔控，劉邦的歲數可能正好佔了他潛意識的便宜。項羽，名籍、字羽，其實「籍」有藉助之意，「羽」有輔助之意，想來項羽的父輩是希望他貫徹項家傳統，成為輔弼之才，成就一番事業，因此教之以劍術兵法。然而，當項羽莫名地一步步走向政治舞台中央以後，他脫離了輔佐賢能的軌道，但是又無視輔佐之才，下意識地我的事情我做主，恣意汪洋起來。殺人憑一時憤慨，縱人憑一時高興，身居高位，還呈匹夫之用，卧榻之旁，允許他人酣睡。遂如之奈何？

這時候張良出去找到樊噲，樊噲忙問裡面如何，張良答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形勢危急。樊噲於是應道：我必須進去與他們拚命。於是用盾牌撞開營幕守衛，沖入中軍帳中，當時的樊噲掀開帷帳西向而立，血灌瞳仁、怒髮衝冠、目眥欲裂，把項羽也嚇了一跳，手按寶劍挺直身子喝問「來者何人？」張良說：這是沛公的隨車侍衛樊噲。項羽說真乃壯士，命人賞給他一壇酒。樊噲牛飲而下。再命人賞賜生豬肩，樊噲可是屠狗出生，吃肉不在話下，於是將盾牌放在地上，把生豬肩放到盾上，拔出寶劍切肉生吃。項羽再問還能飲酒不？樊噲回答我死都不怕，還怕喝酒？現在不妨聽聽我這個莽夫的道理。大家都知道秦王素來虎狼一樣，殺人唯恐殺不幹凈，刑罰唯恐不用其極，以致民怨沸騰。當初懷王與大家約定，先入關中者稱王。現在我家主公第一個攻入關中，一針一線沒有私吞，一草一木沒有冒犯，只是把皇宮封閉起來，把檔案收集起來，然後回軍灞上，靜候將軍的到來。之所以派兵把守關隘，全都是為了防備盜賊和發生意外。像他這樣勞苦功高，不封侯也就罷了，卻招惹嫉妒的人血口噴人，將軍若聽信讒言殺死功臣，豈不與暴秦沒有兩樣讓人心寒？我覺得大丈夫不應如此陰暗。項羽沒有言辭來應對，邀請樊噲說「坐」。樊噲挨著張良坐下。樊噲闖進中軍帳中，看似是一種冒險，其實正撓到項羽的癢處。全因項羽是不世出的豪傑，所遇到的又都是二三流角色，見到項羽不是兩股戰戰，就是不敢抬頭，哪裡會招項羽的青睞？如今樊噲一派生猛的做派和毫不怯場的行為，讓項羽刮目相看。接著用最通俗的口吻為劉邦辯白，比很多儒生文縐縐的道理讓項羽受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就是項羽的江湖，所以他不禁由衷稱讚一聲壯士，並給予這個不入流的隨車侍衛賜座。表現出一種欣賞、一種贊同和一種快感。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從一定意義上而言，項羽這頓酒喝得比平常開心解味。

正因為開心，我估計一干人等特別是項羽已經有幾成醉了。這時候劉邦起身如廁，趁機捅咕樊噲隨同，樊噲又暗示張良出來。劉邦自然不願再回到項羽身邊，於是問樊噲：我出來是為了走開，可是沒有告辭，是否不妥？樊噲真是有一定主見：做大事不拘小節，行大禮不拘小讓。當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告什麼辭啊？劉邦於是決定逃離，囑咐張良留下辭謝。張良問劉邦此行所帶禮物，劉邦說帶了玉璧一雙打算送給項羽，玉斗一對打算送給亞父。前面看他們生氣，所以沒敢奉獻。一會你替我獻給他們吧。張良尊命。於是劉邦為免動靜過大，也未通知同行的隨從，不乘來時的車輛，獨自騎馬，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擁盾快步隨行，自驪山下經由芷陽縣小路逃遁。臨行前告訴張良，現在大家已經醉意朦朧，失去時間觀念，估計以為我在營外醒酒。現在我從小路逃走只有二十多里，你估摸我到了軍中再進去辭謝。

張良估算劉邦已經成功回營，進賬向項羽道歉：我家沛公不勝酒力，已經糊塗不省，不能當面辭謝。命令我奉上白璧一雙，再次拜謝大王；玉斗一對，再次拜謝亞父。項羽問：沛公在什麼地方？張良說：沛公聽說將軍有意責備於他，不敢在酒醉後滯留，怕衝撞將軍，所以先行躲避，現在已經被扶回軍中了。項羽接受玉璧，置於座上。范增則把玉斗丟到地上，用劍擊碎，氣得沖項羽大叫：豎子不足以謀大事，將來奪取天下的必然是劉邦，我們只有做俘虜的命！而劉邦一回到軍中，立刻誅殺曹無傷。這個時候我們猜測，范增在項羽眼裡已經非常討嫌，范增也可能不知道項羽大約還在叛逆期中，屬毛驢的，應該順毛歸攏。總是逆龍鱗進行教訓，反倒惹得項羽故意不聽。

范增論

【作者】蘇軾【朝代】宋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疽發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早爾。」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為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之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七十，合則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亦人傑也哉！

幾天後項羽進入咸陽，再次孩子氣的任性起來，首先屠城，然後斬殺子嬰，接著縱火焚燒秦國宮殿，大火三月不熄。大肆搜刮財物和美女後，撤退東返，秦地民眾無限失望。項羽不知道，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坐天下，造反是破壞一個舊世界，可是造反成功就要建設一個新世界。怎麼能勝利時刻還要殺人縱火呢？有個韓先生向項羽建議：關中地理險要，土地肥沃，在此定都，可以雄霸天下。項羽剛剛焚燒秦宮，又急於回到楚國誇功，所以回答：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絲毫不覺得榮耀。韓先生大失所望，退出以後對人扼腕嘆息：人家都說楚人膚淺暴躁，今天看果然沐猴而冠。也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意思。這話傳到項羽耳朵里，派人抓住韓先生投入大鍋煮死。由此可以看出，項羽最大的破綻可能就是面子比天還大，一切的戰鬥和屠殺，都是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存在，都是為了博得天下的捧場，而什麼人捧場最有意境？一定是家鄉父老的熱情圍繞和交口稱讚。項羽一直到死，都在看重父老顏面。骨子裡的這點出息，經不住失敗的打擊和落魄的考驗。因為從小都是男人鼓勵他要頑強，而沒有母性教育他要柔韌。所以項羽好大喜功，執著於炫耀，對別人的主意有抵觸心理，對老范增的教訓潛意識不想接受。本來他自己打下大半江山已經榮耀至極，還要找噱頭自我表彰，卻都是華而不實，沽名釣譽，不切實際的安排。他活在一種自卑和自大的雙重性格里。這種性格和脾氣最終要了他的命，所以毛澤東告誡我們「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核心的意思，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正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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