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境之王所畏懼的，是凜冬未至、炎夏來襲

最新 07-17

「許多個世紀之後，其他的民族也終於渡海而來。最先來到的是高大金髮的安達爾戰士。約八千年前，他們帶著精鋼打造的武器，胸膛畫了象徵新神的七芒星，渡海殺來。先民和他們的戰爭持續了數百年，六個南方王國一個接一個落入他們手中。只有在這裡，冬境之王擊敗了所有試圖穿越頸澤的軍隊；也只有在這裡，先民依舊佔有一席之地。」

——魯溫學士，《冰與火之歌》

他們像潮水一樣湧來，卻在北方一道無形的界限止步。他們覆滿了大地的角落，北進的旅程卻被阻擋了數萬年之久。即便如此，他們向東方的擴張卻不曾停歇——2015年10月15日的《自然》（Nature）上，一篇來自中國的論文證明，他們早在8萬～12萬年前就抵達了遙遠的東方大陸，比突破北境屏障至少要早整整3萬年。

或者，應該說是「我們」——我們人類。因為，雖說這畫風轉的有點快，但《冰與火之歌》中發生的故事，的的確確也出現在了真正的現代人類歷史中。

圖片：Game of Thrones

他的後代必多如海沙

他的族裔必繼承大地

我們——智人（Homo sapiens）——大約在19萬～16萬年前的某個時候誕生在東非。然而，我們來晚了。此時的世界並非鴻蒙初辟，也非走出伊甸；它是亂世，早已被諸多其它智慧生命佔領。查德沙赫人和地猿早已被遺忘，南方古猿和傍人也成了上古傳說，就連能人、魯道夫人、匠人和海德堡人都已經是歷史。此時，在歐洲，尼安德特人已經生存了10萬年，還將繼續生存下去，擊退一切入侵的企圖，直到自身的毀滅降臨；在遙遠的東方，直立人經歷了百萬年的輝煌，最後的孑遺還將勉力支撐十萬年。佛羅勒斯人的祖先可能已經在前往東南亞的路上，並將在那裡隱居；而丹尼索瓦人剛剛與尼安德特人分道揚鑣，自中東踏上前往中亞之旅。

人類演化示意圖。圖片：Smithsonian s Human Origins Program

但今天，他們全都消失了。我們的體內大概有少量尼安德特人的混血，可能還有些其他人類的蛛絲馬跡，但佔領世界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

很容易將這個結果想像成類似於天命昭昭的事情，覺得世間萬物都以指向智人為結局。幾十年前，我們還以為人類的演化是像爬梯子一樣直線上升的，從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智人這樣一步步走過來。但現在我們知道，人的演化——事實上，任何生物的演化——都不是一架梯子，而是一棵樹。智人的天下是在諸多兄弟姐妹中間打出來的，它的背後有真實的歷史；而這些歷史，可以從古人類學的發現中初見端倪。

現代人的東征是何時開始的？

此前，我們已經知道的歷史基本如下：智人在東非誕生後，長期以來始終無法北進。曾有一支智人入侵過地中海東部，但沒能站穩腳跟，被尼安德特人趕走或消滅了。直到約4.5萬年前，智人才終於真正擊破了尼人的北境歐洲防線，逐步佔領全歐洲，而尼人則在幾千年後就滅絕了。與此近乎同時，亞洲的智人也入侵了中國北方，將這裡殘留的人類消滅。

這一突然的勝利說明了什麼呢？是不是智人此前大部分時間都受困於東非附近，到此時終於變強了，開始征服世界？還是說智人的擴張早已開始，只是始終被北方的人類所阻擋，直到4.5萬年前的某種變故，讓北方防線崩潰了？

曾經佔領歐洲北境的尼安德特人家庭想像圖。圖片：Pixabay

直到研究者在中國南方找到了證據：來自湖南省道縣福岩洞的47枚人類牙齒。論文第一作者，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劉武研究員在接受果殼網科學人採訪時說，它們毫無疑問屬於真正的現代人，而時間則能相當可靠地確定到8萬～12萬年前。換言之，在進入北方之前很久，智人就已經大踏步向東前進了。

一個洞穴，47枚牙齒，

8萬～12萬年前

挖出一具完整的古人類，是每個研究者的白日夢——現實中當然不可能有如此好事。就連相對完整的頭骨之類，都是可遇而不可求。論文作者之一，中科院地球環境研究所的蔡演軍研究員接受採訪時說，道縣福岩洞和北京周口店猿人不同，這個洞並非古人類生活的洞穴，其中的遺骸是後來在流水沖刷等力量的作用下搬運進去的，而不是本來就在那裡的。所以，研究者只發現了牙齒。

但牙齒非常有用：它小而結實，容易保存，一顆牙上最多能保存20餘個形態特徵，其演化路徑清晰。當特徵和樣本足夠多的時候，就可以使用統計學方法來為它歸類，最大程度地降低主觀誤差。研究者認為，這47顆牙齒可以明確地歸為真正的現代人（晚期智人），和今天的我們幾乎沒有區別。

在道縣福岩洞發現的人類牙齒（部分）。圖片：Liu W / Nature（2015）

而這個洞穴也好得不同尋常。洞穴底部被整整一層完好的「流水石」鋪滿了，因此這層石頭下面的化石一定要更加古老。「福岩洞屬於華南板塊的海上碳酸鹽沉積發育成的岩溶喀斯特地貌，現在岩溶發育近乎停滯，內部相當乾燥，堆積物頂部又有鈣質膠結，比較穩定，這保證了裡面埋藏的東西沒有被改造過。」論文作者之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裴樹文研究員在接受果殼網採訪時說。對流水石進行的釷[t?]230定年表明，這層石頭至少在80100（±1200）年前沉積形成。

另一方面，根據下層的碎屑測年和伴生的動物群估計，這些化石不會早於12萬年前。「這是第四紀華南地區典型的大熊貓劍齒象動物群。」論文作者之一，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同號文研究員在接受採訪時說。「其中有熊貓、劍齒象、貘、葉猴、長臂猿等等動物。」當然，這個熊貓和今天的熊貓（Ailuropoda melanoleuca）並非同一物種，它是巴氏熊貓（Ailuropoda baconi），約在75萬年前誕生，比現在的熊貓還要大一號。

發現牙齒的洞穴有著得天獨厚的地貌。圖a是道縣洞穴的相對位置，圖b是道縣洞穴的內景，圖c是洞穴的平面圖，圖d是福岩洞的地形圖。圖片：Liu W / Nature（2015）

兩者結合，認定福岩洞里的古人類——不，應該說，他們已經不古了，已經是現代人了——生活在8萬年～12萬年之間。這比人類進入歐洲或者華北地區，要早3萬～7萬年；比此前人們以為的現代人東進時間，也提前了2萬～6萬年。

最後的夏天

與北境的末日

某種意義上，這個結果也不那麼令人驚訝。最早的人類就起源於熱帶附近，智人誕生的東非地區也是炎熱的，因此他們先向緯度大致相同、氣候大致類似的中國南方進軍，也算合理。「自200多萬年前以來，中國的動物地理分布南北差異明顯。雖然第四紀整體氣候多變，但我國南方地區的古環境相對而言較為穩定，動物群組成也沒有太大變化。」同號文在接受果殼網科學人採訪時說。看起來，這是個很宜居的區域。劉武指出，當時中國應該有多種人類混居，北方的許家窯人要原始得多，而在南方除了現代的道縣人，也有崇左的更早期的智人。

但是這樣的共存沒有永遠持續下去。到了4.5萬年前，歐洲和亞洲的智人幾乎同時進入了北方，消滅了那裡的原住民，成為大陸上唯一的人類。論文認為，可能尼安德特人等北方居民阻擋了智人的腳步，但是什麼因素讓大陸兩端的屏障近乎同時倒塌呢？

同號文接受果殼網科學人採訪時猜測，是因為氣候。4萬～4.5萬年前，地球經歷了一次小「間冰期」（間冰階）。冰期意味著氣候變冷，而間冰期相應的就是氣候變暖。也許是這次變暖，讓北方的寒冷不那麼嚴苛，使得北境的防線出現了第一道裂痕；甚至尼安德特人中的冬境之王，恐怕也束手無策。這個時期，正是智人向高緯度擴散的開始；自那以後，智人才真正地遍布了整個世界。

因此，發生在現實中地球上的這個真實故事，雖然和冰與火之歌如此相似，但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地方是相反的：4.5萬年前，歐洲和中國北方的人類所畏懼的，並非凜冬將至，而是炎夏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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