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白居易大概是最愛照鏡子的古代詩人

——沈嘉柯古詩詞鑒賞系列

【世間最美的古詩詞】

我們來玩個小遊戲，請你先讀這些詩，別去搜索，直接猜一下作者是誰？友情提示一下，整個唐朝群星璀璨，寫詩寫得好的男人，數不勝數，他絕對排得上前十。

《照鏡》：

皎皎青銅鏡，斑斑白絲鬢。

豈復更藏年，實年君不信。

《感鏡》：

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

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

經年不開匣，紅埃覆青銅。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罷重惆悵，背有雙盤龍。

《新磨鏡》：

衰容常晚櫛，秋鏡偶新磨。

一與清光對，方知白髮多。

鬢毛從幻化，心地付頭陀。

任意渾成雪，其如似夢何。

《以鏡贈別》：

人言似明月，我道勝明月。

明月非不明，一年十二缺。

豈如玉匣里，如水常澄澈。

月破天暗時，圓明獨不歇。

我慚貌丑老，繞鬢斑斑雪。

不如贈少年，回照青絲髮。

因君千里去，持此將為別。

《對鏡吟》：

閑看明鏡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

誰論情性乖時事，自想形骸非貴人。

三殿失恩宜放棄，九宮推命合漂淪。

如今所得須甘分，腰佩銀龜朱兩輪。

同一個題目《對鏡吟》，另外還寫過一次：

白頭老人照鏡時，掩鏡沉吟吟舊詩。

二十年前一莖白，如今變作滿頭絲。

吟罷回頭索杯酒，醉來屈指數親知。

老於我者多窮賤，設使身存寒且飢。

少於我者半為土，墓樹已抽三五枝。

我今幸得見頭白，祿俸不薄官不卑。

眼前有酒心無苦，只合歡娛不合悲。

讀到這裡的時候，你猜到了是誰嗎？你的大概印象，應該是這個人很愛照鏡子。別急，這還是他寫過的照鏡子系列的一半。

《鏡換杯》：

欲將珠匣青銅鏡，換取金尊白玉卮。

鏡里老來無避處，尊前愁至有消時。

茶能散悶為功淺，萱縱忘憂得力遲。

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盞便開眉。

《對鏡》：

三分鬢髮二分絲，曉鏡秋容相對時。

去作忙官應太老，退為閑叟未全遲。

靜中得味何須道，穩處安身更莫疑。

若使至今黃綺在，聞吾此語亦分司。

《覽鏡喜老》：

今朝覽明鏡，須鬢盡成絲。

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羸。

親屬惜我老，相顧興嘆咨。

而我獨微笑，此意何人知。

笑罷仍命酒，掩鏡捋白髭。

爾輩且安坐，從容聽我詞。

生若不足戀，老亦何足悲。

生若苟可戀，老即生多時。

不老即須夭，不夭即須衰。

晚衰勝早夭，此理決不疑。

古人亦有言，浮生七十稀。

我今欠六歲，多幸或庶幾。

倘得及此限，何羨榮啟期。

當喜不當嘆，更傾酒一卮。

《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

閑來對鏡自思量，年貌衰殘分所當。

白髮萬莖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嘗。

眼昏久被書料理，肺渴多因酒損傷。

今日逢師雖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

現在揭曉一下謎底，這些詩的主人，叫白居易。

如果不是真憑實據一首一首留存在他的文集里，誰會想到，白居易是一個這麼愛照鏡子的男人？意不意外？驚喜不驚喜？

千古文人多自戀。白居易絕對可以排到前幾名。白居易不僅僅喜歡照鏡子，還喜歡看著自己的畫像感慨萬千。搞得我真想知道，他到底容貌如何！

文士官員們在唐代，本來就有官方的丹青畫像。他成名以後，自然也少不了丹青妙手為他寫真勾勒容貌。他在不同的時期，看著自己不同的畫像，發出相同的感慨。

《自題寫真》：

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

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質易朽，麋鹿心難馴。

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

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

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

宜當早罷去，收取雲泉身。

《題舊寫真圖》：

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

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

豈比十年老，曾與眾苦並。

一照舊圖畫，無復昔儀形。

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

況使他人見，能不昧平生。

羲和鞭日走，不為我少停。

形骸屬日月，老去何足驚。

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

《感舊寫真》：

李放寫我真，寫來二十載。

莫問真何如，畫亦銷光彩。

朱顏與玄鬢，日夜改復改。

無嗟貌遽非，且喜身猶在。

千載之下，我都有點忍俊不禁，想不到，他居然是這樣的白居易，比女子還纖細敏感。反反覆復照鏡子，反反覆復看自己年輕時候的畫像。

這令我想起古希臘神話里，那個愛對著河水欣賞自己美貌的納西索斯，後來這個美男子，化為水仙。人們就用水仙情結來比喻那些自戀的人。

白居易照鏡子的時候，心心念念的是，頭髮又白了幾縷，身體也衰敗了，青絲朱顏，變成了灰白的鬢髮。

對著鏡子，他感慨年華逝去如流水，他忍不住「我慚貌丑老，繞鬢斑斑雪」，他覺得鏡子比天上明月更加可貴，一直圓明，「不如贈少年，回照青絲髮」。

一個大詩人，除了那些名揚天下的名篇佳作，其實還有大量的書寫日常生活瑣碎記錄心情的詩篇。

年少讀詩，白居易讓我驚艷。我那時候也琢磨過，寫得出《琵琶行》，寫得出《長恨歌》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

而今我找到答案。也只有這樣的白居易，才寫得出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還有「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以及寫給元稹的「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他們兩個，真的挺相愛的。

沈嘉柯：著名文學家，已出版《平行塔》《屬於我們最好的時光》等近50本小說和文集，作品暢銷百萬冊。蟬聯兩屆影響力作家文學貢獻獎。歷年於各大中央級和省市報刊發表詩詞賞析、文藝研究、散文隨筆、小品文數百萬字。（公眾號ID:ishenji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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