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古人是不懂的！

昨天讀到一遍文章，落款處有「七月流火，時逢酷暑」一句。明明是農曆的六月，卻用《詩經》里的「七月流火」，作者大約以為「流火」是指「酷暑」吧，反正六月、七月一樣火氣流行、熱得要命，道理是一樣的，於是迫不及待地引用《詩經》里的典故，以示學問淵博，這倒也很可理解，學問就是用來表現的嘛。可惜《詩經》里「七月流火」的意思，並不是指酷暑，反而是說天氣開始涼快下來了，火是指大火星，流是偏西的意思，黃昏時候，大火星在南方夜空中的位置由正中開始偏西，這就是「七月流火」，表示天氣開始涼起來，這個意思，不必說毛傳鄭箋，即使問問「度娘」，也可明白的。因此，「七月流火，時逢酷暑」這句話，倘若叫古人來讀，大約會一頭霧水的。不過，照我的意思，要怪也只能怪《詩經》的作者不會寫詩，詩是何等高雅的東西，怎麼可以寫得這麼含糊不清呢？

落款確實是個大學問，弄國學的「冬烘先生」們常常感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的背後，當然是世風日下了。但在文藝圈，人心卻是趨「古」的，藝風自然也是日上的。比如一個書畫家，寫好了字、畫好了畫，倘若落款里的紀年題作「公元2017年」，必至於被人笑話「沒文化」，被人笑話的結果，當然肯定就賣不出好價錢甚至根本就賣不出去。因為要賣並且要買好價錢，落款當然得古雅一些，「公元2017年」倘若改作「丁酉年」，就顯得有文化得多了，儘管這只不過是翻翻黃曆本的功夫罷了！但是落款古雅之道，你不必以為是多麼繁難的事，有時就在於一個毛筆家翻不翻黃曆而已。

文藝圈是「人心趨古」的，「公元2017年」改作「丁酉年」固然古雅多了，然而比起太歲紀年來似乎還不夠古，於是即使不知《爾雅》為何物的書畫家，只要手頭有電腦或者手機，查一下「百度」，把「丁酉年」改作「歲次強圉作噩」，這樣一來，便古到了大多數人看不懂，看不懂就是大學問。運氣好的話，光練習一個紀年，時間久了，大有可能被人封為「書畫圈裡的國學大師」了，由書畫家一變而為國學大師，寫出的字畫自然身價也就高了。當然，落款既然寫了「歲次強圉作噩」，自己也須記得是「丁酉年」的意思，否則過了三年五載，人家倘若問起「強圉作噩」是什麼？這就尷尬了。

我曾經請教過一位喜歡用太歲紀年落款的書法家：「閼逢攝提格（甲寅），是什麼年份？」書法家說：「這個問題嘛，很簡單，你自己百度一下就知道了！」我說：「我百度過了，閼逢攝提格有幾個說法，有說是丙子年，有說是丁未年的，所以想向您確定一下！」書法家聽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說：「既然有幾種說法，說明是個大問題，等我考證一下，明天告訴你！」

搞書畫篆刻的人，落款喜歡「古」。「之乎者也」四個字，可謂「古文」的代表了，尤其是這個「之」字，排在「乎者也」三字的前面，當然就是第一「領導」了，「領導」的卵泡是大家都喜歡捧的，於是，書畫篆刻家們就特別喜歡用「之」字，寫好了字畫，刻好了印章，落款就寫「張某某畫之」、「沈某某刻之」、「李某某書之並記之」、「王某刻之並記之」之類，一望而古氣刺鼻，可見現在的藝術家是「人心不今」的。可笑古之藝術家，白白生活在古代，落款只寫「某某畫」、「某某書」，不曉得加個「之」字，完全不懂落款的藝術，他們弄出來的字畫印章，還能好到哪裡去？

落款里的「之」字，是現代藝術家超過古人的地方，有人譏笑說是「畫蛇添足」，然而據現代科學說，蛇本來是有腳的，只是不明顯罷了，畫蛇添足，實在是一句符合科學的話，這只能說明譏笑者的無知，同時也可見，現在的藝術家都兼著半個科學家！

現在的藝術家，藝術本身是否超越了古人，我不敢妄加評論，當然這是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問題。藝術的關鍵在於落款，今人落款的學問，毫無疑問地「前無古人」了。舉一個例子吧，我曾見一個書法家用毛筆字抄了陶淵明的《止酒》詩送人，落款為：「某某先生兩政。」在我的觀念里，所謂「兩政」，儘管是客套話，但意思總是說請對方對自己寫的詩、字進行批評指正。陶淵明自己用毛筆寫了《止酒》詩送人，落款用「某某先生兩政」，是很好理解的。你抄了陶淵明的詩，再叫人家批評指正，想必他自己已經對陶淵明的詩「政」過了，其水平恐怕只能相當於他平時隨口做的詩一般，既然如此，則陶淵明的詩也就是他做的了，所以可以再請某某先生「政」一「政」。由此我想，這個書法家自己做的妙詩，該是何等厲害呢？

打 賞

執堂潘利平先生刻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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