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與丁玲的半世誼緣(連載一)
一、初見丁玲
丁玲
1938年2月6日,蕭軍、蕭紅應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簡稱民大)校長李公朴的邀請,與田間、聶紺弩、端木蕻良等知名文化人同去任教。恰巧以丁玲為團長的八路軍西北戰地服務團駐紮在那裡。二蕭見到「久聞大名」的丁玲,很興奮。丁玲邀請二蕭到服務團駐地吃飯。蕭軍回憶丁玲圓圓的臉蛋顯現著幸福和力量。沒等二蕭開口,丁玲就將她怎樣被捕、怎樣到延安、怎樣到西北戰地服務團的經歷說了出來。「說實在的,被捕怨我自己,馮達早晨離家就跟我說,『如果中午我不回來,那就是暴露了,你馬上離開』。哪知道快中午時潘梓年來訪。我想也許會沒事。12點20分時,特務敲開門,後面跟著馮達。馮達望著我,十分懊惱。在反省院我們住在一起,他還多次提起這件事。」
「潘梓年是潘漢年的堂兄吧」?蕭軍問。
「對,也是黨的負責人。馮達和我一起住在反省院,開始我不想理他。他哭著對我說:『那天一進報社就被盯上了,我知道跑不了。只想保護你,我裝肚子痛,躺下不肯走,上廁所。到馬路上順霞飛路往黃浦江邊走,一直拖到12點,我想你肯定跑了,這才回家,哪想到……』說著真格地哭了。反省院是一片沙漠,身邊就這麼一棵沙棗,畢竟是伴,我原諒了他,並有了女兒……」
蕭軍沒想到眼前這位丁大姐,不僅文章寫得好,還是一個令人敬佩的革命者。
條桌上,擺著咸蘿蔔、炸碗飩、土豆絲、辣白菜,他們一人一碗小米粥。還沒吃,蕭紅又問起來:「大姐,他們怎麼放你出來的?」
「是叛徒顧順章出賣了我們。馮達是我丈夫,也是我的上級。馮達知道的事比我多得多,我就沒有可出賣的東西了。他們只是熬著我,讓我為他們工作。」
「不止是熬著吧。蕭軍在武漢得罪了他們,差一點兒給裝麻袋扔長江里。」
「對付那些特務,我還是有辦法,哈哈哈哈……」
二蕭在上海時,曾致信魯迅先生打問丁玲。魯迅回信中有這樣一句話,「蓬子轉向,丁玲還活著,政府在養她。」「轉向」的意思很明白,所以1973年6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魯迅書信選》時,用省略號代替了這句話,因為姚蓬子的兒子是姚文元。至於丁玲的情況,親歷者這樣說,二蕭就沒有再問的必要。
太原被日軍佔領後,民族革命大學要撤至運城。蕭軍認為自己行武出身,國難當頭,要帶著青年學生去打游擊。蕭紅認為一名作家在哪都能發揮抗日作用,應後撤運城。兩人爭執到戰地服務團。
蕭紅還是那句話:「走也就一同走,我離不開你……」
「東北讓小鬼子佔了,北平丟了,太原也插上太陽旗,還往哪跑!這時不拿起槍還等什麼時候?」蕭軍很激動。
「你看看他,難道去運城不是抗日嗎?」蕭紅對丁玲說。
「去重慶還是抗日呢!」蕭軍說。
「你知道嗎,如果你犧牲那是多大損失?咱們不是還有很多事要做嗎?」蕭紅指的是二人離開上海時,曾在一張全國地圖上畫了很多標記,要收集魯迅先生的作品、出全集,要走遍全國,弘揚魯迅精神。「留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我懂得你的脾氣……」
丁玲掃了他們一眼:「都多大人了,上戰場,打不死。你要不放心,我去做他的政委,讓他做隊長。」說完自己覺得弦外有音,接著說,「我也去運城,總部命令戰地服務團撤退。」
原指望請丁玲說服蕭軍去運城,沒想到丁玲支持蕭軍。返回學校的路上,蕭紅快步走在前頭。蕭軍追上說:「紅,我和民大學生一起走,我會照看自己的。咱們也不是第一次分開,如果走不通,我馬上趕到運城。你知道我是學軍事的,國家用人之際,我能不上前線嗎?」
「你總是有理。我不能見不到你,你知道嗎?」
聽到這,蕭軍鼻子發酸。那是一次校務會,大家討論民大的方向,多數人主張退到運城。蕭軍和幾個學生幹部提出打游擊,譏笑主張去運城的先生們怕死。對方則說:蕭軍勇敢,是民族英雄,甚至喊「蕭軍萬歲」,最後到了蕭軍不走都不行的地步。蕭軍買了手電筒、靴子,將書稿寄給胡風,決心北上打游擊。
南去的列車因等軍列,停在岔道喘著氣。蕭軍買了僅能買到的水果—幾個梨子,上了車,送到靠窗坐著的蕭紅手中。
「還來做什麼,要來就跟我一起去運城。」
「會去的,我怎麼也得到前線看看。」
「去吧去吧!不知你和誰去打游擊,別忘了我是你的妻子!」
蕭軍收起笑臉,扭身下車。丁玲送到車門口,蕭軍道:「咱們走一走!」
丁玲和蕭軍順著車廂走:「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蕭紅的。你真要和學生們一起打游擊嗎?」
「我是這麼想的。」蕭軍說。
「我知道你在東北打過仗 ,那不是失敗了嗎?」停了一下,丁玲接著說:「你以為日本兵是獐狍野鹿,是狗熊?他們是訓練有素的侵略者。真打游擊也離不開當地的民眾。不然糧食、給養、情報全成問題。晉北民眾差不多都跑了……」
蕭軍說:「我的幾個叔叔都是『紅鬍子』。腦袋一顆,宰一個夠本,宰兩個賺一個……」
丁玲說:「我彷彿看到一個找死的傻子,怪不得蕭紅不放心。你真想從軍,就去投八路,我以西北戰地服務團的名義寫一封信,給八路軍辦事處王主任,讓他給你開正式的護照,去五台。那裡是新建起來的根據地,戰鬥在進行著,你可以像你的鐵鷹隊長那樣(蕭軍作品《八月的鄉村》人物)率隊伍衝鋒。也可以走走聽聽,再寫出一本好作品。」
「去五台……」蕭軍兩眼放光,瞬間找到方向,驚喜像電流一樣震顫身心。他猛然張開雙臂,將丁玲緊緊地抱在懷裡,像要擠出油似的。
丁玲使勁捶著他的背:「該死的,大白天……你瘋了……讓隊員們看到……蕭紅來了!」
蕭軍這才放手:「你是我的政委……好姐姐。」
「告訴你,你如果去延安,一定見一下毛主席,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丁玲一邊說,一邊上了火車。
二、再見丁玲
到五台的路不通,蕭軍拿著八路軍的護照來到延安。毛澤東禮賢下士,親自到招待所看他,邀他參加各種活動,介紹他認識中央領導人,希望他留在延安。蕭軍在延安待得挺踏實,並請人捎信給蕭紅,讓她也來延安。
1938年3月24日,丁玲和聶紺弩到延安來彙報工作。蕭軍見到他們,首先打聽蕭紅。丁玲見他滿面紅光、一副渴望的樣子,道:「美的你,蕭紅沒來,失望了吧?」
「怎麼她不願意?」蕭軍頗感意外。
聶紺弩與蕭軍同是魯迅先生的學生,在上海就很熟。他把蕭軍拉到門外道:「民大到運城後,蕭紅整天悶悶不樂。遇到部隊的同志就打聽五台山的戰況,後來聽說那裡也被鬼子佔了,更是唉聲嘆氣,還和丁玲商量來延安找你。到西安後,她慢慢地變了。端木照顧她,陪她去醫院,一起下飯館,去大雁塔,看碑林,還外出旅行,幾日不歸。我發現苗頭不對,勸她千萬別誤了自己,別辜負魯迅先生的希望。這次來延安,我把她的行李都裝上了車,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跟來。」
「小人,小人,端木是小人!蕭紅從來就看不上他。 在漢口時他就想下手。」蕭軍憤怒地說。
「來勁兒了。」丁玲從屋裡走出來,「我告訴你,她懷孕了」。
「什麼?」
「有三個月了……」丁玲欲說又休。
「我要知道還打什麼游擊?我離不開她。」蕭軍說。
丁玲望著蕭軍說:「跟我們回去吧!二蕭是載入文學史的,你們不能分開!」……
返回西安的卡車,沒什麼物資,僅拉著陝公、抗大返回駐地的幾個學生。丁玲和蕭軍有時坐在車樓子里,悶了就坐在卡車上。蕭軍告訴丁玲,毛澤東請他吃飯。丁玲說:「你別太激動,主席就是一個講感情的人。我從上海到新保安,幾大書記請我吃飯。主席任命我做延安警衛團的政治部副主任,我要求上前線,他同意了。我前腳到山東,他的詩從延安用軍密發給聶榮臻,讓將軍們吃了一驚。一個女同志什麼關係,太厲害了。」
「怎麼寫的?沒聽你說過。」蕭軍問。
於是丁玲就把那首《臨江仙·給丁玲同志》背誦了一遍。念到最後兩句,「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時神采飛揚。
車到西安八賢庄,這裡原為清朝八旗兵營,現為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青磚到頂,屋頂挺高,雖已春天仍很陰涼。
「丁主任回來了!」隨著田間一聲喊,屋裡的人紛紛跑出來。蕭紅一出門看見蕭軍,又急忙轉回去。蕭軍像回家一樣,跟腳進屋,見臉盆有水,就洗起臉,洗完後說:「是不是想跟我談談?」
「要談得端木在場!」蕭紅說。
「他算什麼東西!」
「你不管我,還不讓別人管我?」
蕭軍想起在哈爾濱東興順旅館,蕭紅正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求,在有孕的情況下與自己結合的。於是心生慚愧:「悄吟(蕭紅筆名之一),能不能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們不離不棄?」
「不!他什麼都知道,他答應照顧我的孩子。我不攔著你,你也不用管我!」蕭紅聲音大起來。端木怕出事,求著聶紺弩、丁玲和他一起進了蕭紅的房間。蕭軍怒髮衝冠,如果大家不擋著,恨不得一腳踢斷端木的肋骨。
「你要和端木結婚,我就和丁玲結婚!」
丁玲道:「幹什麼把我繞進來,我可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告訴你蕭軍,這是西北戰地服務團,不能在這撒野!」
第二天,蕭軍與丁玲告辭。丁玲說:「老弟,不行你留在服務團,再等等,畢竟為了孩子。」
「既然端木答應了,我走。你告訴他,如果他對蕭紅不好,我揍不死他!」
丁玲送蕭軍出了轅門……
不到兩個月,蕭軍又返回西安。丁玲與戰地服務團成員在西京大酒店宴請蕭軍,蕭軍帶著自己的新媳婦王德芬。
丁玲一見面就說:「老弟,你真了不起!」
「德芬,這是丁大姐。」 蕭軍搶上一步對妻子說,又對丁玲道,「她是蘇州美術學院的學生。」
王德芬在丁團長面前,躊躇不前;思忖再三,找不到話。
蕭軍對丁玲說:「胡風從武漢來信,告訴我蕭紅與端木在大同飯店舉行了婚禮。我就像掉進冰河裡,寒冷包住全身,一連幾天沒魂兒似的。德芬的姐姐,在上海我們就認識。她將妹妹介紹給我,這不我們就結婚了。」
「奇蹟。你總是創造奇蹟。」
席間,丁玲破天荒跟他們喝了三杯酒。說道:「第一杯為沒看好蕭紅,向你道歉;第二杯祝賀你們新婚;第三杯祝你們安全撤退到成都。」
多年後,王德芬回憶第一次見到丁玲的情景,對筆者說:「我似乎看出點兒什麼,他們說的我聽不懂,若明若暗。丁玲那雙四周露白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總盯著你大爺,遞眼神。我緊挨著你大爺,一步也沒讓他離開。」
1938年7月蕭軍到成都,1939年3月抵重慶。因為有延安對比,蔣管區實在待不下去。蕭軍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找董必武、鄧穎超,提出去延安。董老說:「我長征時看過《八月的鄉村》。那時書少人多,我們是把書拆開看的。歡迎你去延安。」
於是打著宋美齡的旗號,蕭軍乘寶雞酒精廠來重慶送貨的卡車(宋為酒精廠的股東) 從重慶到寶雞,又從寶雞乘火車到西安,住進辦事處。蕭軍打聽戰地服務團,得知已經撤回延安。
三、延安重逢
1940年6月14日,蕭軍等去延安的人都穿上八路軍軍裝。蕭軍扮醫生,王德芬扮護士,舒群扮成戰士和陝公聘的老師……順利經過國民黨軍檢查站,直赴延安。到延安後,先都住進邊區招待所,登記後等待。
很快舒群被周揚請到魯藝。丁玲主動提出將蕭軍一家接到陝甘寧邊區文化協會,在楊家溝半山腰的土窯洞安家。屋裡一切都用黃土做的,屋北是土炕,即挖時留出的土台,鋪上草編的席子。側面土墩子是凳子,靠門口矮牆是桌子。東牆挖幾個洞,可以做書架、碗廚,墊上報紙成衣櫃。一天三頓飯,由勤務員送上門。主食小米飯、饅頭、麵條,副食是土豆、蘿蔔、豆腐、卷心白菜、鹹菜條。丁玲將自己屋裡的生活用具,臉盆、碗、勺等搬到蕭軍窯里。王德芬有些過意不去。「誰叫我是文協主任呢。」丁玲閃動著大眼睛,爽朗地回答,讓人很溫暖。
蕭軍的窯洞西邊緊挨著圖書館。東邊第一家是雷加和高陽兩個單身漢,接著是詩人蕭三,第三家就是丁玲,她的兩個孩子送到第一保育院,房間清潔而簡單。王德芬抱女兒過去,丁玲從抽屜里拿出兩個紅杏給孩子吃。王德芬被她那半架書吸引住了。尤其近一半都是丁玲寫的出版物。
「丁大姐,您真了不起!我讀的書加一起,也沒有您寫得多。」
「有一些報刊發表的沒在這裡,你要看儘管拿去。你要想寫什麼,我也可以幫你。」
「有這個小傢伙什麼也幹不了。」
「大點兒就好了,咱們邊區有保育院。」這個丁大姐成了蕭軍家的生活顧問。
蕭軍很珍惜延安的環境,每天早起去延河邊洗漱、練聲,愛唱《喀秋莎》《夜鶯曲》《五月的夜》等蘇聯歌曲。然後寫作《第三代》和《烏蘇里江西岸》。午飯後,到圖書館閱讀或串門找書,丁玲的半架書也吸引了蕭軍。
一天外邊下著雨,蕭軍正翻看著丁玲從北平帶回的《魯迅在北平師範大學的講義》。從撕破的窗戶紙處吹進一股涼風,蕭軍見丁玲呆坐在凳子上,一隻手托著腮。
「怎麼了你?」
「他們不信任我……」丁玲放下手,緩緩地扭過頭,望著蕭軍,「前些日子,我到中央黨校參加晚會。一些西北戰地服務團的孩子起鬨,讓我唱歌。唱就唱吧,我剛往台上走,康生突然站起來,大聲說:『丁玲有叛變自首嫌疑!我從上海來我知道。我是以中共中央社會部部長的名義告訴你們,丁玲沒有資格到黨校來……』老弟,你說我怎麼下得來台?我找了毛主席,我感覺主席已經受到康生的影響,不那麼熱情,不那麼肯定,將此事推給陳雲、李富春。他們讓我寫材料,已經一個多月了,仍無消息。」
蕭軍說:「我問過魯迅先生,先生直感你和姚蓬子不同。姚背叛自己的信仰。你是莫須有出來,而且主席對你印象極好。」
「極好,是藍蘋沒到延安時……」
「不能這麼說。我相信你。陳雲是從上海出來的,對先生很崇拜,我認識他,我幫你找他。」
丁玲望著血氣方剛的蕭軍,緊緊拉著他的手說:「你真是我的隊長了。」
轉天蕭軍找到中央組織部,王鶴壽接待他,並見了陳雲。蕭軍直截了當:「陳雲同志,魯迅先生跟我說過,『丁玲是繼冰心之後,中國著名的女作家。她不同於冰心,又是一個獻身中國偉大革命事業的女性』。我想丁玲沒叛變革命,我們組織也不能遺棄她。」
「蕭軍同志,我們都很了解你。你的話我們該聽,但還要實事求是,有些情況需要調查,而現在調查又很困難。你說得對,即使有一些失當,我們也會全面看待。」
蕭軍接著說:「我和她談過,戀愛可以一次二次,甚至一百次。信念不行,一旦樹立,就只能走到底。」
「好呀!蕭軍同志,我們會約她來談的!」
蕭軍1940年9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丁很苦惱,為了她黨籍的事,組織部又來麻煩她。她感情很衝動,要脫離組織關係。我勸她要冷靜沉著一點兒,等去聽了他們談話再作決定。不要僅是發一陣脾氣就拉倒,一定要有一種有力的手段對付一切。」 「我對於做叛徒的固然不愛,而把一個人逼成叛徒的東西—人或制度—比叛徒更可恨。」
丁玲接受了蕭軍的勸告,陳雲的態度也使丁玲有了動力。她去組織部交代清楚。
「組織部一位姓王的問我,你認為馮達出賣了你嗎?我如實地告訴他,但是他們不能原諒我。認為你已經知道馮達叛變了,為什麼還在反省院和他一起生活?我說:反省院如同孤苦的荒漠,我忍耐不住,不僅和他同居,還生下祖慧……」丁玲離開組織部就對蕭軍講述了經過。
蕭軍說:「馮達本來就是你丈夫,怎麼要求一個文化女人,在那樣情況下立牌坊,做烈女……我找陳雲去。」
一貫強人的丁玲,望著油燈照出的光圈,渾身發抖。直到一種磁性的引力,將蕭軍吸到她生命之光的焦點之下。漸至她的整個身軀完全麻木了,彷彿已和包圍著她的太空融合在一起。她需要人保護、擁抱,讓她安寧。過了很久,她推開蕭軍說:「蕭老弟,我心中成天裝著一盆火,找不到人可以發泄。由南京出來就被延安融化了,哪想到這才幾天……竟像掉在冰窖里一樣!」
「政委,延安有他們,還有我,天塌不下來。我已經給洛甫去信,要和他當面反映一些不正常的現象,也包括對你的態度。」
組織部開始調查丁玲的歷史。丁玲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一些人訴說難以啟齒的往事。幸好由毛澤東把握著,不久結論出台:「對於丁玲自首的傳說,並無證據。這種傳說即不能成立。因此應該認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陳雲代表組織與丁玲約談,告訴她最後一句話是毛澤東讓加上的。
從上海來的所謂的「國防派」等人,都未得到丁玲如此高的榮譽地位。他們沒有公開丁玲的結論,認為丁玲有污點,恰好平衡了他們的心理。
1941年7月20日,應蕭軍要求,毛澤東令胡喬木約請蕭軍到楊家嶺寓所談文藝。蕭軍在講文藝界各層面的狀況後,提到丁玲,說「她是一個有才華、可以信任的作家」。毛澤東沒讓蕭軍說下去,只講丁玲是女中豪傑。蕭軍回來後告訴了丁玲,並勸丁玲安心立命,好好生活。丁玲從保育院接回小女兒蔣祖慧,窯洞里增添了不少溫暖。1942年2月在延安蘭家坪,38歲的丁玲與西北戰地服務團烽火劇社社長、25歲的陳明結婚。
丁玲的窯洞門前,用絲線系了3個風鈴,稱信、望、愛。風起鈴響,一排窯洞都能聽到悠美的鈴聲。蕭軍過來就嚷:「該起來了!該起來了……」喊兩聲,陳明不搭腔,丁玲回一聲:「你進來得了。」王德芬在後頭埋怨:「別鬧了!」
1942年3月9日,應中宣部之約,丁玲在《解放日報》副刊發表《三八節有感》作為慶祝「三八」節的賀詞。文中記述了延安婦女界存在的一些問題,「女同志的結婚永遠使人注意……她們抵抗不了社會的一切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個人都有一篇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而有的女同志,每一個星期可以有一天最衛生的交際舞。雖說背地裡也會有難聽的誹語悄聲地傳播著,然而只要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會熱鬧,不管是騎馬的、穿草鞋的,總務科長、藝術家的眼睛都會望著她。」
當時延安男女比例為18∶1,在領導幹部中「拉女配」很普遍。為創造男女相識的機會,常有舞會。跳交際舞是江青提出來的,名曰「很衛生」。丁玲的文章一出,惹惱了一些急於成婚的幹部和做過這種事的領導,他們紛紛抗議。賀龍、康生、王震都很生氣。王震找到主席說:「我們在前方打仗,他們在後方罵娘……」
接著《解放日報》3月13日、3月26日又刊登出馬列主義研究院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借幾個青年對話,認為「延安的幹部說得好聽,階級友愛呀,什麼互相幫助呀……屁,好像連人的同情心都沒有。身體好也好,壞也罷,病也罷,死也罷,差不多漠不關心。平常見人裝得笑嘻嘻,其實是皮笑肉不笑。稍不如意就瞪起眼睛,擺出首長架子來訓人」。 王實味覺得寫得還不過癮,接著寫「有一種民族,形似的理論,叫做『天塌不下來』。是的,天是塌不下來的,可是我們的工作和事業,是否因為『天塌不下來』就不受損失呢?這一層『大師』們的腦子裡絕少想到,甚至從未想到」。
「天塌不下來」是毛澤東常用來鼓勵士氣的風趣、詼諧的話,成了王實味諷刺、譏笑的話柄。這兩篇文章,像母雞發出的呼喚,有些一時失意的、帶著抱負來延安的青年,藉機發泄,把要求自由、平等的牆報貼到延安南門外新市場。
毛澤東意識到這是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的苗頭,當機立斷,下令免去丁玲《解放日報》副刊主編的職務,嚴厲地批評了中宣部領導。
丁玲的朋友們遠離了她,只有蕭軍照常串門。陳明拉著蕭軍的手道:「哥,你可得幫我們。」
蕭軍對丁玲說:「你的文章我看了,沒問題,說的也是事實。但你忘了一條,劉少奇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中講的,『共產黨人要無條件服從黨的需要』,無論是名譽、地位、財物、道德,都以黨的需要為標準。主席跟我講,在瑞金,長征初,他曾受過11次處分。但他顧大局,默默地忍受。主席團結反對過自己的人,才獲得今天的局面。所以我寫了一篇《論同志的愛與耐》,提倡我們革命隊伍要多一份愛,多一份耐,才能團結對敵。我請主席看了,他讓我不要落他的名字。」
「你行,什麼都找主席。可我也沒有惡意,只是反映一些現狀。」
「是呀,你反映的現狀正是現在潮流,這並沒給革命造成什麼損失嘛。」
「你說我怎麼辦?」
「第一你不能檢查;二不能找替罪羊。要慢慢地告訴大家,你是熱愛黨的,只是看到一些現象有感而已,漸漸地讓大家忘卻。我還要找主席呢。」
丁玲自悔無奈。1942年4月,以紀念去世的蕭紅名義,丁玲在《解放日報》發表《風雨中憶蕭紅》,實際描述自己所處的現狀:「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以及貓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他,以娛樂自己的得意。無盡的苦悶,心有餘悸,頭膨脹著要爆炸……」丁玲剛到延安時的風采漸漸消退。
丁玲沉默了好幾天,連續的整風學習,又使她想起反省院的生活。有關領導明確地告訴她,必須深挖思想根源。丁玲結合毛澤東的《改造我們的學習》,撰寫了《脫胎換骨》和《革面洗心》兩篇自我批評的文章。寫道「……首先是繳納一切武裝的問題,既然是一個投降者,從一個階級降到這個階級,就必須信任,看重這個新的階級」。這等於說在寫《三八節有感》時,她是別的階級。學了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之後,才降到這新的階級。
蕭軍看了很生氣:「丁玲,你在上海就已經是新階級成員了。怎麼把自己說回去了呢?」
丁玲說:「我和你不一樣,我首先是一名共產黨員,得聽黨的話。」
蕭軍說:「我們是作家,我們不獨推進,而且要監督社會,我們要和任何人平等。我不想當領導人,但也不想被人領導。你要不能用保持不動搖的信心走向終點,那你就做你的黨人吧!」 蕭軍認為,丁玲的檢查是違心地承認自己的問題,將來別人攻擊她,再無法防守。
從此蕭、丁的來往除工作外,其他方面就少了。只有王德芬像無事人一樣,每天都抱著孩子到丁大姐那裡轉一轉。
在《解放日報》發表的《論同志的愛與耐》里,蕭軍仍未點名地為丁玲辯護。「……此外也還有這樣的,在血和鐵的試煉中,偶爾軟弱了,做下了一點使革命尊嚴受到損失的人,而後仍然回到革命隊伍來戰鬥。不管別人對這樣人如何看法,我是尊敬他們。比對那些從來就沒見過血和鐵、在保險柜里逞英雄的英雄們,似乎更尊敬些—他們終究是被試煉過了。」文章又寫道:「浪子回家,不是很可貴的么!何況他們也還並不是浪子。」
陳明看到後,念給丁玲聽。丁玲道:「在延安我還有一知己。」
蕭軍多次拜訪毛澤東,偉人的關懷,使蕭軍像一頭快樂的驢子,在黃土高原上賓士。創建由老作家組成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聯合會延安分會」,集合東北流亡文藝青年組成「九一八文藝社」「魯迅研究會」,自任主編髮行《文藝月報》,使得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圍著魯迅先生的學生。一次王德芬到丁玲那串門,丁玲冷冷地說道:「你回去告訴蕭軍悠著點兒。」王不知何意,回來告訴蕭軍。蕭軍說:「她有毛病,別理她。」
《解放日報》的整風被毛澤東壓下,馬列主義研究院又鬧了起來。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受到一些老同志的痛斥,卻引起青年的廣泛支持。研究院院長代表中央整風委員會作動員報告,號召廣大青年幹部向工農兵學習,放下架子,認真學習,反省自我。在討論表決時,動員報告竟以28票贊成、84票反對而廢除,甚至有人提出對照王實味反映出的問題,整頓領導人的作風。(未完待續)


※毀譽交織羅家倫
※板門店印象
※中英關係二百年
※開國領袖與我國海權的維護
TAG:文史精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