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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麗敏散文‖筆記《小團圓》

1...

下雨天,讀書天

夜裡下雨。早起雨仍然下著,急急的,像要攔住一個人,把這個人攔在屋裡不讓走。

7點20分的公交車,從家走到車站15分鐘,這樣的雨會叫半身濕透的。要不要走呢?我猶豫著。

衛生間里的液化氣關緊。洗臉池的水擦乾。營養水、隔離霜、眉筆、口紅放進包里。鑰匙也放進包里。《小團圓》放進包里。抬頭看牆上的鐵錨型木鐘,7點了,雨勢還是很猛。

走不走呢?

手機在茶几上,打開,有一條隔夜簡訊,「麗敏:一個通知,請你於二十日下午兩時於原野大酒店參加會議……」區文聯發來的。

好了,終於有一個正當理由讓我留在家裡,不走了。

進卧室,開電腦。上個月新裝了一部電腦,回家時也可以上網了。只是我不習慣在家裡寫東西。房間里仍然是我一個人的影子,除了鐘擺的響動,沒有別的聲音,但我感受不到靜寂,那能把整個世界溶解成水的靜寂。

點開自己的新浪博客,把音箱的音量調高,樂聲溢出地板,流淌。

打開包,把《小團圓》拿出來,上午可以在家看書了。

2...她在回憶,她需要講述

讀《小團圓》的感覺,就像是聽一位老祖母說她小時候和年輕時候的故事。

我想張愛玲寫的時候也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態的,她在回憶,在和人說她過去的往事,一點一滴的細節。那些細節,像刀刻在她生命的樹榦上,她忘不了,越老越清晰,她需要講述。

《小團圓》的語言仍然是散文式的,清淡雋永,有很多不經意間流露的華麗,像披肩上的流蘇絲絲縷縷垂掛著,綴著寶石的顆粒,映著天光,色澤明滅。

唯一有缺憾的是「但是」用的太多,讓人覺得生硬。如果把「但是」去掉,表達會更簡潔,又不改其語意。

在書寫中使用這麼多的「但是」來轉折,表明了作者內心有著耿耿於懷的東西,使得她總是在說出一句話之後,不自覺地強調這句話的另一層意味。

3...

對母愛徹底絕望

她崇拜過母親,像父親、姑姑、舅舅一樣愛慕著這個漂亮而有才華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一種奇異的魅惑力,令周圍的人都為之著迷。

漂亮和才華是一個人的翅膀,有翅膀的人總是想著要飛的,不能在一棵樹上長久停留。母親在她五歲時飛走了,在她八歲時飛回來,沒多久和父親離婚,又飛走了,在她十六歲時飛了回來。

十六歲,她從父親家裡逃了出來,和母親住在一起。她終於可以和自己偶像般愛慕的人生活了,如影隨形地在母親身邊,窺視著,模仿著。只是,母親卻把她當做自己的缺點,也把她當做一個總是帶來麻煩的傷口——不得不花費金錢和時間來照料的傷口。她為此深感自卑,對母親抱歉,也怨恨。

青春期的少女和更年期的母親相處是危險的,敵意無處不在,彼此用精神對抗著,殺伐著。在一起的生活沒有增進她們母女的關係,反而損壞了原先的眷戀。

當母親把老師贈送給她的學費賭輸之後,她對母愛徹底絕望,從此心冷。

22歲,她成了作家,似乎是一夜之間的奇蹟,又似乎是從她出生就註定了的事。她血液里的祖先要借著她的生命復活,要從她的筆尖走出,那些湮滅的歲月冬蟲一樣蟄伏著,只等她來喚醒。哦,故事太多了,從前的、現在的、遠處的、身邊的……她像一個經歷過幾世滄桑的人,心裡裝著太多的人與事。《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傾城之戀》、《封鎖》、《金鎖記》、《琉璃瓦》……這些作品都發表於1943年,這一年成為引人注目的「張愛玲年」。

「出名要趁早啊!」她忍不住歡呼出這一句口號,她想得到母親的承認——她不是一個笨拙到無藥可救的女兒,雖沒有天生的美貌,但不缺少天賦的才華。只是,母親不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母親總不在身邊。

4

彼此成就過,這就夠了

「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九莉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之雍就來了,或者說胡蘭成就來了。

愛情來的最好時機,是你饑渴著它的時候。就像她說過的那句「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所謂的緣也就是這樣,即便是孽緣。

「九莉是愛他的」。「之雍也是愛她的」。讀到書的中段時,我就這麼想。

他們的情愛有過交集,彼此成就過,這就夠了。天長地久,誰能給呢?慢說是在那樣的亂世,一個人本能地,能抓住什麼就抓住什麼,因為明白,此刻擁有的下一刻或許就消失了,不在了,死了。

就算是換了現在,比較和平的時代,也還是這樣啊,只有此時此刻是真的,下一分鐘,你擁有的,以為可以長久的,或許就消失了。

是之雍使九莉成為女人,過程那麼痛苦。

5

溫存的小動作

「『怎麼會有蚊子』,他說,用手指沾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

——張愛玲寫出了這樣一個細節,用一句話。她沒多說什麼,沒說這個看似平常的細節讓她多麼感動,在那一刻,也就是他把她當孩子一樣疼惜的一刻,她願意把自己的命交給他,如果此時有一把劍刺向他,她會毫不猶豫,用身體為他擋住。

這個時刻,整個世界只有九莉和之雍兩個人,相依為命。

當然,也只是這一刻,他滿心滿眼只有她,她心甘情願為他獻身。

很多年後,當張愛玲寫到這個夜晚的激情時,她不能不寫下這個小動作。所有的熱烈舉動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個溫存的小動作。

6

最值得她關懷的事

「二次大戰就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哎呦」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麼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緩和下來。

——這是書中的一節對話,241頁。

對於九莉來說,和之雍在一起,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她關懷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與她有什麼相干呢?即便整個世界都是祥和的,而他不在她身邊,這祥和於她又有什麼用呢?

7

對自己下手狠的人

張愛玲是個對自己下手狠的人,偉大的作家都是對自己下手狠的人。不久前我讀過的多麗絲·萊辛,她的作品中也是一個自我的解剖者,細膩逼真,讓讀者不能不覺得小說里的人物就是作者本人。小說作者將自己的一些經歷,特別是內心發生的事件輸送到創作的人物身上,使之有血有肉有靈魂,這是很通常的,而我們讀者之所以能夠被震憾,也是因為它的真實與深刻。

小說里的人物就是作者的孩子,基因遺傳,難免酷似。但孩子是孩子,母親是母親,一個孩子只有一個母親,一個母親卻可以有很多孩子。

一部自傳體的小說,作者若是一味站在自己的內心角度去敘述,語言情緒個人化,會極容易流入「酸辛」。散文也是這樣,不能沒有個人情緒,又不能過於個人情緒。要貼近自己也要遠離自己,像另有一個人站在高空俯視,這樣的敘述就會客觀,從容。

昨天曾翻出一篇列印在紙上的舊文,五年前寫的《民國女子》,是在讀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後寫的,也是我唯一寫過的與張愛玲有關的文章。再讀之後我將它撕碎了,扔進了垃圾簍。不留它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將它輸入文檔,放進博客。撕碎它主要還是不喜歡自己在文章中流露的尖刻,這尖刻是對胡蘭成閱讀之後引發的,當時難以克制,如今覺得沒必要了。

8...

她要替自己贖身

她總是想著要還錢,還母親的錢,還之雍的錢。

把過去欠下的都償還給他們——生下她和愛過她的人,然後用劍刃挑斷那些絲絲縷縷的牽繫。

還錢就是還債。她要替自己贖身。就像哪吒,把骨頭還給父親,把肉還給母親,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五臟六腹,包括子宮,包括靈魂,都是自己的了。雖然這些在失去了骨頭的支撐和肉的包裹之後,猶如被轟炸過的荒涼的廢墟。

9

感情用盡了便是沒有了

「感情用盡了便是沒有了。」在195頁有這樣一句。這句話是針對她母親說的。

這句話也是她後來性情涼薄的註解。感情都用盡了,對母親,對胡蘭成,對桑弧。情到深處情轉薄。

桑弧是她人生的第二次戀愛,而她卻認為是初戀。和胡蘭成在一起她沒有初戀感。胡蘭成比她大十五歲,家裡又放著兩個太太,那樣的戀情從一開始就有著禁忌的意味,是晦暗不明的。而初戀則帶著稚氣,猶如冬天的第一場雪,浪漫、潔凈,就連情慾也是純潔的。

桑弧和她年齡相仿,單身,有著年輕漂亮的面孔,他們一起製作電影,一起看電影,電影散場後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像是兩個背著大人出來約會的孩子。那樣的時光是透明的,有著琉璃的質地。只是桑弧並沒有把她當做可以結婚的愛人,他在意她的過去,他不願把他們的關係公之於眾,他甚至很擔心她會懷孕,這一切的猶豫情狀都落在她敏感的眼睛裡,她自然也就識趣地放開他了。

她一面以退避和漠然的姿態保持自尊,一面在紙上寫著:「雨聲潺潺,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而與此同時的桑弧,卻正和別的女子共點洞房的花燭。

10..

由於種種原因,她身上布滿恥辱

因為恥辱,她不能和母親有肢體的接觸。因為恥辱,她逃出了父親關押的門。

她寫作是為了擺脫恥辱,做一朵自由的蝴蝶花,而當她有了華美的蝶翅後,卻遭遇了一生恥辱的情慾。

出生是恥辱的,成長是恥辱的,愛是恥辱的,恨也是恥辱的。

由於種種原因,她身上布滿恥辱。

11...

彼此依賴,相互修正

《小團圓》寫了多久?應該很久,1975年寫起,到1993年,一直都在寫,在修訂。而1975年之前,這本書其實已經在寫,只不過後來張愛又推翻了原稿,重新寫。

這樣說來,張愛玲的晚年一直是和這本書稿生活在一起的,換句話說,她的晚年一直沉浸在回憶里,從未忘卻過。

一本未完成書稿就像一個未長大的孩子,張愛玲的後半生就和這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彼此依賴,相互修正。

12

自殘的細節書寫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近乎自殘地寫到流產的細節,用恐怖電影里的特寫鏡頭,表現出胎兒的形狀與顏色,每一個字都有著冷酷的刀痕,淋漓著血腥。張愛玲是用殘忍的書寫懲罰自己,站在那個男胎的角度上。她懲罰的也不僅僅是自己,還有血液里的母親。

如果我沒記錯,在書中張愛玲曾兩次寫到「她從來不想要孩子」,她說不想要孩子的一部分原因,是害怕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對待孩子。她不願自己的童年再次重演。母親從來沒有給過她正常的母愛,她也就不知道怎樣去愛自己的孩子。雖然母愛是天性,但她先天不足。她是個因噎廢食者,寧願不要孩子,這樣就不至於會變成一個惡劣的母親,不會造就一個無辜孩子的不幸童年,一生。

其實張愛玲不是第一次在文字中透露流產的事,幾年前我就在書上讀到過,她說賴雅覺得自己年齡已經老了,不適合再做父親,況且他們當時的生活也很拮据,捉襟見肘。她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的母貓會咬死自己的貓仔,沒有安全感的畫眉會丟棄新生的蛋,張愛玲也是這樣,沒有安全感就只能把胎兒殺死在腹中。

她第二次寫到「她從來不想要孩子」這句話時,已是書的尾聲,緊接著就寫到一個夢,夢裡有小木屋、藍天、樹影、松林,好多孩子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

13

失力的正午

《小團圓》讀完了,正午的光線里闔上書的最後一頁。

在沙發上順勢躺下,把身體蜷曲成S。握著自己的手,冷的。

心裡灰暗得很,失力。虛弱。「人生如夢」的虛弱。「荒荒歲月,草草情愛」的虛弱。

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也沒力氣說。

14

心裡有個憂鬱的洞第一標題

幾年前讀過一篇文章,內容忘了,只記的標題是「心裡有個憂鬱的洞」。一整天陷在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里,像被抽去了筋骨,癱軟著,吸一口氣胸口就會震一下,空洞的痛,讓我又想起這句話。

很多年沒有因為閱讀一本書而陷溺於憂鬱了,這憂鬱緣於傷害——類似於「毒」的傷害。真實的東西與美到極致的東西都具有「毒」性,直往你靈魂里鑽,往隱蔽而薄脆的地方鑽,你無處躲閃,只有「噝噝」地吸著氣,體驗著受虐般的痛感與快感。

從來不肯承認自己是張迷,可能因為張迷太多了,多到泛濫,令我有輕微的蔑視和抵觸,不願入伍。只是這些年來,每次遇到張愛玲新出版的書著,我都不能漠然視之,渴望得到,一睹為快。事實上她多數的書著我都有收藏,有一些書曾陪伴在枕邊,反覆閱讀,即欣悅又絕望,猶如面對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

近幾年來很少再讀張愛玲的書了,更不讀別人寫她的文章,覺得是濫調,她的那幾句話像口香糖一樣被人嚼來嚼去,嚼來嚼去,早沒味了。

只是張愛玲,她像個千年不死的海妖,在你以為她已消失的時候又乘月而出,起舞弄清影,唱著魅惑之歌,興起風浪。

「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這句話被印在《小團圓》的封面上,像是張愛玲為這本書做的推介詞,又像是一個很認真的解釋。當然,如果張愛玲還活著,還能說話,她是絕不會向廣大讀者解釋什麼的,有什麼可解釋的呢?要說的都在書里的寫著了,她說「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也有一種信心,終會有人懂。」確實是這樣,終會有人懂,因為懂得,心裡才會有淵深的痛。

「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還有什麼東西在呢?是無法拋開的回憶吧,回憶和虛無是熱情幻滅之後剩下的東西,而作家就是一個廢墟的重建者,在回憶中重建,在虛無中重建,一個完全屬於她的世界。

1

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來生,你要一個這樣的母親——她的懷抱是你的樂園,她的乳房是你的安慰,她汗香的氣息、柔軟的頭髮、寬容的額頭、慈愛的眼梢……像陽光一樣煦暖,沐照著你。她可以不漂亮,但她是美麗的,因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呵護著你,嬌慣你,不訓斥,不會說出後悔生下你的話,不會在你五歲時就離開你生活的現場,更不會在重新出現時對你橫豎挑剔。

如果來生可以由自己設置,你要一個像大地一樣的母親,讓你在她的胸脯上自然生長,即便你是一粒不開花也不結果的種子,她也會把春天的乳汁滲透給你。

如果有來生,你要一個這樣的父親——他勤勉、豁達,內心堅定,目光敞亮。他的手掌是寬厚的,掌心就是你的天堂,他的脊背是挺直的,你依靠著,一座安穩的山。

「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

——這是一個夢,背景是二十年前的電影,人是十年前的人。夢沒有做完,斷了。你快樂了很久很久,在醒來時。這個夢彌補了你此生的缺失——安靜的歲月,樸實的家,健康的孩子,溫暖的愛。這個夢是九莉的,也是你——張愛玲的。如果有來生,這個夢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可你是知道的,沒有來生。人生是一篇不容修改的文章,就算是潦草、錯誤、雜亂、無邏輯、不通順、顛倒——也只能這樣了。一落筆就是千秋。

你也只做了一次這樣的夢,猶如只有一次的人生。

作者簡介:項麗敏:居於皖南太平湖畔,寫作散文、詩歌、童話,已出版的作品集有《金色湖灘》、《花森林》、《臨湖:太平湖攝手記》、《美好的事物那麼寂靜》、《器物里的舊光陰》。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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