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仕雄‖策湖往事
（二十六）
將近中午的時候，最後的一絲風也停了下來。湖面像一塊凝固的油脂，還蒸騰著熱氣。放眼四望，湖面反射著強烈的日光，被反射回來的光線又被低矮的雲層再次折射回來，於是水天連成一片，處處晃眼，處處視線模糊。
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射到船上，已經無法投射下影子。沒有身下的影子作參考，低頭釣魚的爺仨也分不清太陽的準確位置。即使抬頭舉手齊眉眯著眼睛去望，也只能看到頭頂上迷迷糊糊的一片白光，像一塊巨大的光的屏障，鍋蓋一樣將這個湖泊牢牢罩住。
身上的汗都快要沸騰，先是一滴滴地從毛孔里鑽出來，然後順著臉頰順著下巴順著脖子流下來。水生能清晰地感覺到從脖子流下去的汗水，從兩邊的肩胛骨慢慢匯聚，然後順著胸肌匯成一條小河，一直流到肚臍上，最後慢慢滲透進腰帶裡面去。整個過程有如無數小螞蟻爬過，水生故意一動不動，那感覺清晰而微妙。除了爺仨大口大口呼吸的聲音外，湖面上一片死寂！
「砰」——突然船上傳來一聲巨響。兄弟倆驚叫出了聲——「爸，什麼聲音？」幾乎同時大家回頭去看，原來是父親抽煙後隨手放在船板上的打火機，在高溫的炙烤下竟然自爆了！
弟弟是個小胖子，他早就堅持不住了。但是父親沒開口說回去，他是不敢貿然提建議收工的：這個糟糕的夏天，一場洪水淹沒了魚塘，也淹沒了全家人的辛勞和希望。越來越暴熱的天氣，越來越少的魚獲，讓父親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
「哥，你說有沒有完全無風的天氣呢？」畢竟年紀還小，弟弟忍不住打破了船上的沉默。
「又是腦筋急轉彎題？」
「不是腦筋急轉彎。就是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那麼，你知道風是怎麼形成的嗎？」話說出口了，水生就想到弟弟已經十一歲都上五年級了，這個問題提得有點小兒科。
「切，這麼弱智的問題，這個知識三年級的自然課本就有。風是空氣流動形成的唄！」
「所以，從科學道理上來講，自然界中的大氣是從來沒有停止過流動的。也就是說，風有大有小，但是真正無風的天氣，除了真空環境之外，自然界里應該是沒有的！」
「那課本上在描述風力現象的時候說「零級青煙直上天，一級青煙隨風偏，二級輕風撫臉面」，不就是承認有零級風嗎？」弟弟從小就是個窮究好問的好學生。
「那是根據人的直接感受和觀察來判斷的，再說了，你見過端端正正筆直上天的青煙么？」
「哦，這樣啊！」弟弟舔舔乾裂的嘴唇，「等我長大了，我想造一台大電扇，放在湖邊對著湖面吹。有風就有波浪，人也舒服，魚也好釣些！」
「苕兒子，等你有能力造出那麼大的電扇的時候，我們還用得著這麼辛辛苦苦大熱天的跑出來釣魚嗎？所以說，要好好讀書，讀出去了就不用守著這個大湖靠天吃飯了！」父親書讀的不多，但是他總能在關鍵的時候，用他的睿智和語重心長來教育他的兩個兒子。
又是半晌無語！
「爸，爺爺說你當時讀書時成績很好，之所以沒有接著上學，是因為家裡太窮了？」水生的爺爺是個秀才，能寫一筆好字，打一手好算盤。父親兄弟姐妹七人的名字都是他親自取的，加上孫子外孫輩男女十一人的名字也都是他親自取的。爺爺不止一次對水生說過父親輟學的事情。每次只要水生提到這件事，父親就會情緒飽滿激動，話匣打開。
「沒辦法，你大伯結婚分家了，你二伯一個人在黃石打砂養家。一家上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我怎麼能忍心自己去上學？」父親打開瓶子喝了一口水，「當時我的班主任龔老師上門走訪了好幾次，說我這麼好的學生他教書多年未見過，不讀書太可惜了。要是家裡的確太窮供不起，他可以先幫我墊付學費，等我將來畢業了再還給他！幾好的老師啊！」父親又有點神情恍惚了。
「所以你至今每年過年都會帶我去給他拜年，就是為了感激當年他對你輟學的挽留？」
「他當年自己有三個兒子，家裡條件也不好。但是為了不讓我輟學，龔老師當時還給你爺爺帶來了十六塊錢！好老師跟自己的父母是一樣的，天底下除了父母和老師，再也沒有其他人會這樣巴心巴肝地盼望你好，甚至愛你勝過愛他自己！」水生一直覺得父親的口才是真好，說出的話永遠那麼有道理。
「所以，不管家裡條件好不好，我都會儘力供你們讀書，只要你們讀得進，我就是拆屋賣瓦，也會供你們讀到底！」
「爸，你放心，我跟哥哥一定會好好讀書，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弟弟的情緒完全被調動了起來，充滿了鬥志。
「恩，那就好！我們收竿回去吧，早點回去吃中飯，下午早點出來，你們中午還能抽空看會書！」空氣中依然憋悶，湖面上也依舊一平如鏡，但是這條船上的氣氛卻悄然發生了變化。有一縷清風拂過每一個人的心田，像早春傍晚時分的湖畔清波，涼意沁人！
對於一家人而言，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理想一致，哪怕是在最迷茫最無助的日子裡！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棵有思想的葦草」，雖然生命脆弱，但是因為人有了超越時空和結界的思想，所以終於無所不能。其實生活中最怕的是走在一條暗無天日或者前路無著的路上，這樣的生活像走黑路，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會是如何；又像打開一扇陌生的門，生怕門的後面仍是另外一扇仍舊毫無意義的門。
一旦理想明確且一致，即便前路艱險或者遙遠，都只剩下時間的問題：再難的今天都會成為昨天，再遠的盡頭都會站在眼前。只要方向正確，再遠——都不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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