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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

暮 年

王海雪

導讀:

「兩年前,從父親被查出癌症第一次住院的那天起,我就不斷地以一種既悲傷絕望又平淡沉穩的口氣反覆回答詢問的人們。我暗中為自己如此年輕就將遭遇父母雙亡而倍感吃驚,同時也試圖找出對即將離世親人的切膚之痛,可是在不斷的追尋中,我都找不到最深的痛點。我對死亡全然接受,並樂於和它交往。這讓我坐立不安。我很清楚,我從何習得了這份對待死亡的態度。」

文./

1

這是我第一次開著車賓士在午夜的鄉村公路上,車速不快,水泥道路彎彎曲曲,稍不注意就會開到河裡去。前面的路在無盡的黑暗中彷彿突然斷了,繁盛的植被與樹木閃現在昏黃的車燈下,零星的村莊都被密不可探的樹林掩埋。

三天前的傍晚,我剛剛從這裡離開。那是鎮子做完九天祈福大齋的第二天,家家戶戶都擺上了送福酒。我也買了放了許多紅紙的長壽麵,挨家挨戶給同村同族的人送去。這個鎮子,隱藏在崎嶇不平的道路和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在漫長的歲月里近乎與世隔絕。無論從哪一條鄉村公路進入它,都被樹影覆蓋,路邊長滿了菠蘿蜜樹,夏天結滿了果子,藤蔓從這頭爬到了對面的樹上。在這個鄉鎮長大的孩子,都帶著與生俱來的野性。

兩邊的房子插滿了五顏六色的旗子,將街道染得五彩斑斕。關帝廟香火不斷,鞭炮的碎屑鋪滿了路面,這是行街儀式余留的證據。漫天的灰塵和噪音散落在大街小巷。我磨盡了耐性,終於穿過喧囂興奮的人群,拎著沒剩幾塊面的袋子步行回到了父親居住的地方。

父親躺在陶瓷廠一棟陰冷的老宅里。他被疾病啃噬得瘦骨嶙峋,一隻手就能將他的腰環住,這個倔強難纏的老頭總是叫嚷著將裝膽汁的引流袋去掉,這樣他就會永久恢復健康。醫生謹言慎行,並沒有預判他還有多長壽命,只說耐心等到油盡燈枯的那天。

這大半年裡,他正為了將要到來的死亡而耗費更多的睡眠時間。為了讓更多的風和更多柔和的陽光湧進來,幾經縫補的窗戶正用一根木棍支撐。這些專屬白天的光明照在他日漸衰老的精神和斑駁的臉上。而我從他遍布全身的斑點知曉,死亡又一次鮮明光亮地在這裡捲土重來。

父親的身上開始出現斑點,是在他五十八歲以後,也就是我母親去世的那一年。那年,他經常去祖墳地轉悠。那是一塊坡地,養分充足的火山灰孕育了茂盛蔥鬱的植物,很快將墓地圍攏掩蓋,站在路邊往裡望,根本找不到隆起的墓地在哪裡。

父親拿著一把鏟子,在植物的周邊轉悠了幾天,忍受著地下漫出的惡臭,最終還是沒下手。他回到家裡,長嘆一聲,說,真想挖出來看看,人是不是真的就剩下一把骨頭了,就那樣變沒了。那一刻,他從那面掛鏡中看到了自己的皺紋和斑點。他在鏡子前端詳了很久,為自己的衰老過分擔憂。

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他還年輕,他不喜歡穿深色的衣服,嫌老氣,也不喜歡我給他買的黑色布鞋。他每次出門去鎮上的茶店喝茶,都會將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穿戴整整齊齊才出門去。

我推開那扇油漆剝落的藍色大門,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大門,右下角的木塊已經被老鼠的牙齒磨光,每次我輕輕一推,它就發出刺耳的鋸木聲。自從多年前因為去鎮上的戲院看演出讓家裡遭遇了一場盜竊之後,這起事件的陰影就鑽進了父親的身體,根深蒂固地無處不在。他再也不輕易地打開大門,哪怕只是去鄰近的菜市場買菜,他都會用兩個鎖頭牢牢扣住,他不知曉,這種低廉的防範對於技術老練的小偷來說一無是處。這個癥狀,在他步入老年之後更加變本加厲。

我走進父親居住的房間,看到叔叔正將他抬向輪椅,準備推著他前往衛生院,就在我回來之前的一個小時,他發了高燒,肝性腦病讓他意識混亂。叔叔六十七歲了,作為一名健康的體力勞動者與父親祖產的繼承者,他將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深得街坊的讚揚。有時,人僅僅是為博一個好名聲,便可傾盡所有做任何事。叔叔看到我,說:「海慈,你回來了,你爸現在動不動就發燒。」

我拎起桌上裝有從省醫院帶回來的一千毫升容量的引流袋、綳布的袋子,跟著叔叔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叔叔推得非常吃力,我上前扶了一把。這輛黑色的輪椅是在市裡的醫藥一條街買的,那條街都是醫療器械、藥品批發的店面,店面不大,卻人頭攢動。我將車子停在很遠的地方,步行進入一家店一家店地了解,聽店員說得天花亂墜,然後,討價還價。我不知道為什麼大部分的輪椅都是黑色,黑色肅穆莊嚴,不適合意志消沉的病人。我從價格昂貴的電動輪椅看到了最便宜的推車,最後折中花了近六百塊選了這輛可以坐便的摺疊車。我將它放好,拉回鎮上,一種孤軍奮戰勝利後的悲喜交加便湧入了我的心間。

我們來到了衛生院的病房。說是病房,其實是一間簡陋的搶救室,在父親病發的兩年多來,他沒少往這裡跑。屋子有兩張床和一個大氧氣瓶。作為身患絕症的病人,父親斷斷續續在這裡住了兩個月了,他讓這裡染上了尿水與痰,還有刺鼻的藥水味。叔叔戴著口罩,奔前忙後,一邊還抽空和我抱怨某個醫生和護士。我當然理解他的話,這裡的副院長曾給我打電話大談特談院內交叉感染,委婉表示想讓父親回家躺著。有求於人,我也在電話里跟他好言好語地談了幾次。掛完電話我心裡冷笑,不就是怕臟嗎?還找那麼多借口。當然,雙方都沒撕破臉皮,副院長被耗沒了脾氣,無奈地接受了我們死皮賴臉住在這裡的事實。父親定期由一個好心腸的女醫生沖洗更換引流袋。

父親從醫院回來的那天,整個衛生院的醫生沒有一個願意接診。直到問到了這名唯一的女醫生。她綁了一根馬尾辮,個子不高,戴著口罩,露出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她並沒有接診過像父親這樣的危重病人。她和和氣氣地說:「這步驟我不是特別了解,不過既然你說省里的醫生可以電話連線,那我就幫你沖洗。」後來,父親的所有針水都是從她那裡開的處方。

父親閉著眼,躺在床上,四面白花花的牆壁爬滿了苦味。藥水緩慢地流進了他的體內,之後,衝鋒陷陣。在這個地方,我的心情從沒有好過,我抑鬱地走出來,有陪護的家屬也站在露天的空地上抽煙,我們對視了一眼,他繼續吞雲吐霧,我則嚼起口香糖,滿嘴的芬芳能讓我暫時將一切的遭遇忘懷。魯迅發明的阿Q勝利法,時時刻刻都在生效。

對面的斷壁殘垣露出殘破的長條磚,在雨水日積月累的沖刷下,留下一道又一道細長的痕迹,新摘下的樹木被稻草裹著,嫩芽沒抽出幾根,大樓前停滿了電動車。我想起幼年時的那堵牆,我躺在床上,望向那扇古老的窗,各色的雕花將視野劃成了凌亂的線條,外面狹窄的過道是一堵發霉的牆,那是隔壁鄰居蓋了好幾年的房子。那堵牆的顏色漸漸被四季的雨水染成了咖啡色。梅雨時節,它潮濕不堪,散發著腐爛的青草氣味。我將這些腐爛變成了養分,在八歲那年跟著父親遷入了生機勃勃的工廠。那時的父親和那時的叔叔,並沒有現在這麼好,他們在媳婦的推波助瀾下,互相爭吵、互相仇恨、互不搭理。那時的父親也無法想像,病中的晚年會是叔叔在一旁端屎端尿,直到他離去的那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叔叔的護理,除了經濟上的一些資助,他並沒給叔叔遺留下多少東西。

煙霧濃了起來,隨著風吹向了我的眼睛,也鑽入了鼻孔,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陽光穿透鏡片,金色鋪滿了眼睛,一閃一閃的晶亮就在珠子上跳動。我感到難受,走到水池邊,將墨鏡收起,擰開水龍頭,用冷水噴了下眼睛。自這天起,我身上又少了一個物件。有人說,你最懷念的地方,是你出生的地方。至今,我都在懷疑故鄉。據說我來到的那年,初春細雨,屋頂堆滿青苔。

之後,我走到衛生院大門右側的母嬰店,作為曾經的私人產房,它比從前豪華氣派許多。我走進去,給剛生產不久的堂姐選購嬰兒禮物,她需要奶粉、嬰兒濕巾、爽身粉、尿布,我買了一大袋。叔叔成了外公,老來得孫的喜悅讓他在照顧病人的浮躁中安靜不少。年幼時,光看背影,我經常會認錯叔叔和父親,他們完全複製了奶奶的面容和身材,現在,叔叔有兒有孫,他們在光怪陸離的世間走向了不同的晚年命運。我突然同情父親。我回頭看了一眼這棟樓房,水泥封住的地下,流淌無數的臍帶血,生命之花從那裡誕出,穿破堅固的房子,直衝雲霄。

我的挎包里,裝著最新出版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剛剛看完奢靡恢弘的電影。旁邊正在蓋起一棟私宅,當地人但凡有些錢,將房子翻新或者重建,就成為首要的事情。他們會請來魯班坐鎮,選一個吉日和好的朝向,破土動工。青色的石頭在工人的傳遞里一片一片地砌上,我想起游泳池裡赤裸上身的蓋茨比,被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穿透了心臟。接著,我記起父親——這個小鎮生產的最無趣的人之一。他的一生窮困潦倒,沒能親手給自己建造一棟舒適的小樓。晚年的生活因為退休剛有起色時,就被這日積月累下來的疾病給擊垮了。他在我從容淡定地對死亡的提前預習中換了無數不同的死法。

2

北街末一帶作為最貧窮的街區,還受著農耕時代的影響。這裡的房子建得毫無章法,有木製的老樓,人走進總有暈眩的感覺,因為老是覺得房子正搖搖晃晃。有些推倒重建了,但是由於缺乏資金,牆面沒有貼任何的裝飾磚,就那麼光禿禿地不知羞恥地裸著。人們進進出出,習以為常。

我就住在這樣一間不知廉恥的房子里,越往裡走越陰森,白天要開燈,不然伸手不見五指。二樓是三間卧室,還算明亮。其中的一間,是房子蓋好後分給父親的卧室,房間里還有一張他結婚時打的木床,床板打開就是儲物櫃,裡面放著冬天的棉被。現在,這張齊腰的木床被當成了電視櫃,叔叔一到晚上就會在這個房間里看電視連續劇。笨重的電視機買了好些年,現在出到液晶屏了,他還捨不得換一換。接的天線,颳風下雨時,信號便時有時無。

我睡在這間父親的卧室里,這間卧室連瓷磚都沒有鋪上,打的是水泥,赤腳踩在上面,可以感受到顆粒在腳底下不堪重負。有時,我會失眠很晚,偶爾會透過窗戶望見高懸的明月,寂靜地在擠擠挨挨的房子上空,將憂傷倒滿了整個夜晚,倒滿了所有屋頂,我聽見月色從屋檐跌落,疼了,像父親的疾病一樣疼。

父親微薄的退休金被我全部給了叔叔,說是伙食費,其實是照顧的酬勞。我並不是一個擅長照顧臨終病人的孩子,大部分時間裡,我只是陪著父親一會,然後去做自己的事情。

我會在茶館裡,寫字、看書, 有時會望著外面白花花的街道,梳理父親的人生,考慮遺傳的可能性。父親連坐一次小轎車都會誠惶誠恐,口袋裡只要有超過一千元就緊張冒汗生怕弄丟或是被吸毒仔們偷了去,1975年做過一段會計,因為身背巨款出差而得了神經衰弱,最後轉崗成了車間工人 ……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擔驚受怕的毛病,我怕被車撞死、怕空難、怕受制或有求於人,怕一切天災人禍。這麼多年,我都活在不安之中。與人交談,我都會雙手交叉於胸前,我從一本講心理學的書上得知,這是自我保護與防範的下意識表現。

人一旦看久了,眼光就沒那麼精準了,於是許多人都說我長得像母親。自從失去了那張相像的面孔之後,我就從內心裡徹底和父親分道揚鑣。成為一名建築小工的父親,開始跟著叔叔在十里八鄉蓋房子的生涯。有時,我會在某個揮汗如雨的夏天,想像身材矮小的父親在烈日下攪拌水泥,雙手拎著裝滿水泥的木桶吃力地往上爬,濕透的襯衫黏在皺巴巴的皮膚上,白色膠鞋沾滿了堅硬的灰色,洗也洗不掉,沒多久,鞋子就被腐蝕壞了。那年,他一天可以掙三十塊錢。他省吃儉用,努力存錢,他存的不是棺材本,而是防老養病的錢。至少五年之後,我才明白他的這種不安從何而來。

父親的指甲很長了,他固執地不讓剪,那是生命生長的象徵,父親的壽命就依附在不斷生長的指甲上。我收起冰冷的指甲刀,大聲地和他說了幾句話,給他剝了一根香蕉,看著他吃完後,走到門外,坐在了靠背的長椅上。

今天是集日,注射室里坐滿了人,椅子也坐滿了,到處是藥水的味道。老人,小孩,中年婦女……液體就順著管子流入到他們的體內。有認識的人互相談論日常;有小孩偶爾止不住地哭鬧,穿過心浮氣躁的空氣,滴到每個人的心裡;在這裡工作十多年的護士長來回忙個不停。她給父親換了針水,緩步走出來,那雙黝黑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幾秒,欲言又止,往注射室走去了。她記得我,記得十三年前的我,記得我的母親。她摸過母親褶皺的手,細細的針扎進了靜脈,血奔進了管子,又被流暢的白色液體沖了回去。我曾和她攀談幾句,她態度很好,對每個病人都一視同仁,做事細緻入微。她說:「你是阿慈吧,長那麼高了啊。」在她眼中,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我已經二十九歲了,正為如何接待即將到訪的死神而寢食難安。

我把《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後一頁看完了,我將書放進了黑色的手提包里,沿著幾級台階走了出去。返回塘鎮後,我愛上了走路。我從北街這頭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沿河的末街,那裡有蓋了好幾年的房子。門前的大院子放著許多的木材,那是隔壁木材廠的存貨。一棵纖瘦的菠蘿蜜樹上結了一些綠色的果實。右手邊的不遠處就是那條蜿蜒的河流,每年雨季,都會有人將生命扔給它。我在那裡停了一會,又繼續往前走,拐了個彎,來到了寬闊嶄新的新街。

這裡的一切乏善可陳,就連蔥綠的樹木因為養護的關係,也長得了無生趣。超市、塗料店、多年未見衰老的瘋子、茶水吧……司空見慣。風景沒什麼變化,人卻走了好幾撥。

有些步入中年的人逐漸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癌症成為頭號的兇手。每當父親和我提起那些他認識的人先他而去之時,總不經意流露出佔到便宜的沾沾自喜。他說起開茶樓的不過五十歲出頭的老闆,某一天突然查出了肝癌,兩三個月之間就沒了。他家的點心,肯定摻了假料。父親喜滋滋斷言。我心生悲憫,覺得他的一生都是不識趣的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哪些話別人愛聽,哪些話招人厭煩。終其一生,他都沒學會察言觀色,一生任性妄為。

當我在茶樓里繼續坐著望向單調的大街時,我很想談談我在這裡的曾經。隨著年歲漸長,有一些共同生活在北街的朋友已嫁為人婦。有的以賣淫為職業,丈夫成為她的皮條客。據說她在骯髒簡陋的小旅館賣淫的時候,她的丈夫就在隔壁一邊聽著穿牆而過的叫床聲興緻高昂,一邊樂不思蜀地數著今天賺到的數目……有的在社會上猛然意識自己處於最底層,選擇了重返學校讀書之後遠走高飛;有的和這裡大部分的女孩一樣,進入了工廠成為一名縫紉工。留在這裡的女孩們,她們都年紀尚輕,不過二十七八歲,卻已有身材走形的跡象。天氣太熱,她們穿五塊錢一雙的拖鞋,一般都是短褲配短套衫。最冷的一月份,就會隨便裹上一件棉布外套,雙腳不穿襪子,就那麼晃蕩在外面。冬天的服裝生意跟天氣有很大關聯,如逢暖冬,掛在店裡的冬衣就成了滯銷品,因為去年買的都還沒有機會從衣櫥里拿出來穿過一回。

在這裡呆的日子長了,我也恢復到了從前,喜歡穿拖鞋到處溜達了,也開始不修邊幅。坐在茶樓寫稿的時候,頭髮也不會抹上潤發精油,就讓它亂糟糟地鬆散著,像一個瘋婆子,我想讓自己安穩踏實地踩在這片土地上,記住我從哪裡來。

爺爺是在紅白事上吹嗩吶的。家裡男丁多,幾十口人擠在又破又舊的宅子里,男的個個都是三十好幾才娶上老婆。叔叔娶的老婆是磨豆腐的,那時做豆腐壓出來的水都灌滿了宅子的庭院,順著裸露的火山石一直流到灌木叢生的路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避免被滑溜溜的豆腐水絆倒。爺爺發不了死人財,曾跟著爺爺吹喪樂的叔叔說。大熱天里,停棺幾天的屍體有了味道,就那麼與他四目相對,這讓心氣甚高的爺爺無法忍受,混著吸入的腐氣,嗩吶咿咿呀呀響了幾聲不成曲調。

我淡然地一個人喝著茶,在心裡描繪爺爺對著死人吹嗩吶的畫面,滿屋的白色經幡在冰冷的寒夜裡紋絲不動,沒有哭聲,只有他和棺材裡那具即將腐臭的屍體。尖刻的嗚咽隨著嗩吶響起了,很快又淹沒在寂寥的夜色里,爺爺鬥爭許久,最終迅速地把嗩吶放到了包里,背著包奔向了茫茫的夜色中……他跑了。

陽光從紫檀樹疏密相間的枝葉落下來, 泛著溫暖的黃光,我盯著那些閃爍,若有所思。有年輕時與父親共事的茶客,認出了我,管不住嘴地直截了當地評價父親:你父親這輩子,兩個字:不行。

我苦笑,我自然知道父親不行,他白駒過隙的一生並沒在歲月里留下一星半點的談資。患病之後,他的脾氣更加古怪難纏。我回想他瘦小枯乾的身體,最小號的白色背心被從體內引流而出的膽汁染髒了,房間里到處是他的氣味,就連護士進來都忍不住隔著口罩掩住口鼻,擺出一副嫌棄的臉色。無論怎麼消毒與清洗,身體的味道還是殘留於此。我對著迷茫的街道,努力回憶十三年前在塘鎮的生活,時間早已將我的曾經席捲一空,我能記得的也只是一些零星片段。有些人死去,有些人離開,有些人在這裡從生到死。

對面正在搭起腳手架,據說要做兩排的門面工程。一切在歷史中毫無變化,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悲觀的事實。我可以想像不久熱火朝天的灰塵將會鋪滿水泥地,而我還會灰頭土臉繼續呆在這裡。

在這樣慘淡的環境中,是否該投其所好,向命運投降。我內心惶然,無從作答。父親整天半睡半醒,身體消耗得厲害,皮膚包裹的骨頭清晰可見,幾十年的關節炎讓他的雙腳扭曲成一個時空,受過電擊的頭部經過植皮手術留下的傷疤觸目驚心。病房的味道在我的回想中迎面撲來,我捂緊了嘴巴,對目前從事的工作產生了懷疑。如今,一場疾病就把我打回赤貧,我省吃儉用,在這兩年中過得痛苦不堪。我終於明白到一個事實,文字只是作為治療我苦悶精神的藥劑,卻在四處奔走碰壁的生活中一無是處。

3

四處掃蕩的陽光順著路徑一道又一道流滿了街區,過往行人身上飄著焦土之味,集日的街頭商販近年來減少了許多,外地人基本不來了。北街上那一棟一棟的老門面房都是本地有經商頭腦的年輕人經營的各種店鋪:母嬰店、童裝店、女裝店、鞋店……就是沒有飯店。我緩步來到衛生院,那位給人看相的老先生還在那裡,由於地位特殊,在「趕街」行動中沒有被驅逐,得以繼續留守那一畝三分地。這個城市,正為創建全國文明城市而做準備,強勢的市委書記通過他無所不在的權力通過僱傭的臨時城管而成功將塘鎮改造得面目全非,不少店鋪的生意一落千丈,僻巷中停車也被貼上了罰單,在自家的宅基地上蓋房也要辦理繁瑣的報建手續,才能給你安裝水電。不然,蓋起來還是黑乎乎的一棟半成品。

我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病房。就在剛剛,父親在睡夢中說起了胡話,他昏昏沉沉,呼吸一起一伏,可以聽出有痰,話音也就像含了沙,聽起來痛苦刺耳。我走到床邊,望著眉頭緊鎖的他,眼睛用力地閉著,褶皺起伏不已。我問,爸,你要說什麼?他沒有回答,繼續著夢中的話語。一旁的叔叔突然說,他說很多次了,是什麼詐騙的事。我突然想起,四年前父親和我說的一件事。

當精心策劃的街頭騙局找上父親時,多年的警惕讓他對自己保存已久的百元大鈔的每一個摺痕都瞭然於胸,在幾次以退為進的零換整的兌換中,視力早已下降的他便在摸錢當中醒悟到這是一場假鈔換真鈔的貓鼠遊戲。這是他第一次聲色俱厲地咒罵幾個年輕人。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面對輕而易舉就能將他撂倒在地的年輕人毫無懼色。那年夏天一個熱火朝天的中午,他平靜地和回來的我說起這樁驚心動魄的事。我不免後怕,心驚肉跳。如果那幾個人惱羞成怒,將他毒打一頓……

父親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學會獨處。平日除了購買私彩,給自己帶來一夜暴富的零星希望外,他並沒有任何日常娛樂可做。他每天早晚都會以北街作為起點,繞著鎮子走一圈,他認為鍛煉有益健康,並能助他長命百歲。人都是貪心的動物,父親也不例外。早年一場意外的高壓電擊,他大難不死,這讓他更加堅定了這份信念。於是,在反覆的住院治療中,在我各種隱晦的暗示中,他都不肯相信疾病就像老鼠的牙齒,會從內部把他啃得一乾二淨。

為了證明自己的健康,尚算清醒時,他穿上了乾淨的白襯衫,取出只有春節才會穿的嶄新的灰西褲,趿拉著拖鞋,走一段歇一會,走一段歇一會,來到最近的茶館,一個人一杯茶,有時會配一個白花花軟鬆鬆的甜饅頭,坐上一個下午。他聽到人聲,但他無法分辨人們在談論什麼。他所有的精力都在那趟短途中耗盡了。他顛三倒四地記著一些細枝末節,他偶爾疑惑不解,便茫然地問來人,我退休金是多少了?或許金錢是唯一能拯救他的東西,他對金錢陷入了一種盲目的痴迷。在他斷斷續續混亂的記憶中,他的工資數額翻了好幾倍。錢,花不完的錢,就在他行將就木的世界裡繽紛落下。

微風吹透熱氣的下午,我在這家面積不大卻熱鬧非凡的茶館找到了他。他的桌上放了一壺熱氣騰騰的綠茶,綠茶苦,他卻愛喝,多年不變。我走到他面前,輕聲叫道,爸回去了,叔叔送飯過來了。我拿起賬單,結了賬,扶起他慢慢走了出去。茶館裡的人,多是相熟的街坊鄰居,對父親的故事耳熟能詳。我耳朵靈敏,聽到了不少悄聲議論。可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小女孩了,不再認為這些流言蜚語能傷了尊嚴。工廠的大門被摧毀了,沙土上被人種上了地瓜葉,鮮嫩可人,炒起來美味可口。當年,母親是一名妓女的流言就從這裡傳開。現今想來,荒誕可笑,她不過是在保守的年代離而結,就在眾說紛紜中成為不守婦道的女人。而這些事情,在她生前我完全不知情,我只惦記到處撒野的青春。那時的我,也和這些流言一樣荒誕可笑。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潔白的雲朵在藍天的映襯下,更白了。我們拐上了小路,走得跌跌撞撞,終於到家了。

中秋節過後的第二天,父親在省醫院住院大樓的科室服務台里,靠著牆,裹著那件灰色短袖衫冷得站立不穩,我趕緊找了張椅子,讓他坐下,比他年小三歲的叔叔打開牛奶,扶著吸管遞給他喝。我進了肝膽胰外科辦公室找來了醫生,與叔叔一左一右扶著他進入了換藥室。中秋節當天,人人都忙著準備供品回村祭祖,疏忽了在打針的父親,他迷迷糊糊看到吊瓶已經空了,強撐起身準備掙扎著喊護士,卻把掛在床邊掛鉤上的引流袋給忘了,這一用力,導管便被他扯了出來。

還好,引流手術形成的竇道還在,憑藉著醫生高超的技術終於放置成功,引流通暢。我問醫生,需不需要住院觀察一下?醫生脫下一次性手套,瞅著父親搖了搖頭,父親入院幾次,都是他接診,他對父親的病情了如指掌,沒必要了,住也只是打營養針。

我們讓父親休息了一會,才扶著他下到大樓前等車,在跑前跑後的下樓排隊交費接著上樓交發票中,等待的時間過於漫長,他抵擋不住,把過道寬闊低矮的欄杆當成了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陽光毫無遮掩地罩在他身上,金燦燦的。這時,我還沒意識到他的生命只剩下二十天。在高聳入雲的大樓面前,父親變得越加渺小。叔叔也席地而坐,神情憔悴。他們不過是這世間極其普通的一分子,或生或死,微不足道。

陽光穿過了我的眼睛,照亮了那片深不可測,我突然為自己可能重複父輩的人生而感到擔憂。這種擔憂並沒停留很久,就隨著我在等待電梯上行的擁擠人群中消失殆盡。我隨著人流進入了電梯,在各種汗水的氣味中進入了相應的樓層。我快步走進了醫生辦公室,將發票交給他,然後迫不及待地逃離了這裡。許多人痛恨醫院,但他們不得不一次次往返於此,在漫長的排隊中,在各種不耐煩的等待中,在無處停車的憤怒中,在預約床位的落空中,在支付醫療賬單的痛苦中,在飽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摺磨中,在龐大臃腫的走丟中……

這棟大樓,和護士服一樣白,白得像一曲宮商角徵羽俱全的喪樂。

許多年前,父親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帶著母親看病,住院。他攥緊了鈔票,在醫院一次又一次的催繳下一點一點地往外摳,鈔票在手上扎了根,從手上剝離時都會撕心裂肺地痛。有一次,他很不幸地將裝有兩千塊錢的袋子弄丟在醫院裡。他知道錢被同病房的人撿走了。警察出動了,他們並不承認。糾纏了半天毫無結果。他心如死灰。

那個周末的夜晚,他從醫院回到鎮上,晚餐一口氣就幹掉了一瓶酒,結果成了到處嘔吐的醉漢。如今,我回想那時的他,和現在沒什麼兩樣,一樣的矮小蒼老,一樣的講話細聲細氣,一樣的膽小怕事,一樣的愁眉不展。

父親其貌不揚,四十好幾才娶到二婚的母親。母親異於常人的身高和長年累月梳得整整齊齊的麻花辮子將父親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那一丁點自信碾壓得體無完膚。和母親一起出現的場合,父親都沉默寡言,躲在人群背後,叫一聲才應一句。結婚之後數年,二人求醫問葯求神拜佛仍然膝下無子,母親被第一任丈夫休掉正是此因。據說為了求子他們最終鋌而走險,跑到外地偷回了我,直到多年後我才了解到真相,那不過是當時他們耗盡家財與一家連生九個女兒的農村家庭買來的出生不久的幺女,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雖是女孩,卻讓他們也揚眉吐氣一陣。我依稀還記得幼年時鎮子破爛不堪的模樣。那時服裝業發達,母親領了好幾家服裝作坊的針線活,每天都在不斷的穿針引線中度過。父親在國營陶瓷廠當工人,每天朝九晚五,那些年工廠效益好,生計不愁,一家倒也其樂融融。

但是,就像某部外國小說里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經濟改革的浪潮不可避免地衝擊了塘鎮,一股下崗潮開始在工廠蔓延,作為微不足道的一員,父親首當其衝成為第一批登記在冊的下崗工人,不久,母親也因為體弱多病和眼花的原因,在四十多歲放棄了幹了二十多年的針線活。下崗對父親產生了多大的影響?我無從得知。他老實本分,並不像別人有多種謀生技能,也不是做小本生意的料。他本來就不是一名力大無窮的壯漢,但他還是被逼上梁山,成為被唾棄的泥瓦匠隊伍的一員,販賣未來的體力為生,他的中年失意就此開始。

(中篇節選)

選自《芙蓉》2017年第3期

原刊責編:楊曉瀾

本刊責編:鄢 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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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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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耳朵|鍾求是

合伙人|魯引弓

俄羅斯紐扣式風琴|楊 方

推手推理查德|郭 楠

民族風獵手|尹向東

青春季變形記|陳思安

再回首城市零件:Ingo Baumgarten觀

摩展|傅中望

翠柳街願景與迷途|喻向午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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