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 暴雨即將來臨
暴雨即將來臨(短篇小說)
天空藍瑩瑩的,彷彿要滴出藍色的汁液來,又像一面無邊的鏡子,能照出人的影子來。鏡子的中央有一顆炫目的火球,哧哧地不間斷地冒著看不見的火苗,像是冬天烤著的紅外線電暖氣,只是比電暖氣大了千萬倍,早已烤得西部群山和群山腳下的西大河蔫頭耷腦,氣息奄奄,這會兒似乎又要把人身上的衣服烤焦,逼人跳河,河裡卻無水可淹。河邊提灌站的抽水機已經斷斷續續地抽了兩輪的水,那水在乾涸的水渠里晃晃悠悠,漸流漸少,至今也沒流進桂枝的秧田。眼看著秧田越來越干,田泥龜裂,秧葉里的綠汁幾被抽干榨盡,仍沒有要下雨的跡象。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太不準了,說了幾天要下暴雨,這鬼天氣哪裡像要下暴雨的樣子呢?就是有了雲彩上來,怕是也會讓那個炫目的火球烤成灰了。要是有一個按鈕就好了,手一擰那開關就能關掉那個火球,這個夏天就不會如此遭罪了。
桂枝手搭涼棚看了一眼天空,暗暗地想。她心裡非常煩躁,嘆了一口氣,放下手掌。她坐在大槐樹下的矮凳上,漫不經心地擇著韭菜,手指頭上沾滿了灰黑色的泥灰,白色短袖衫的後背已經汗濕了,緊緊地貼在脊樑上。冷不丁地聽見大黑狗在汪汪地叫,一個男人的聲音隨之而來。
「桂枝,咱組昨天又開始在河裡抽水了,每家輪流瞧水,你家誰去?」
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風吹日晒,臉黑得似乎泛出古銅色的光,那光里似乎還帶著油的味道。他身材不高,頭戴一頂毛了邊的草帽,一件陳舊的背心已經辨不出是白色的還是灰色的,黑色的短褲上沾了一些泥巴點子,涼鞋和腳上糊滿泥巴,像是剛從泥地里上來似的。他的肌肉雖然不算飽滿,卻也十分結實,鐵打的一般。他肩上扛著一把豁了口的鐵杴,站在三丈開外的太陽地里,眯著一雙小眼睛望著桂枝。他用手擋了擋大黑狗,虎下臉說:「小花,別亂咬!你不就是會游泳嗎?有本事你去西大河裡游泳試試!」
小花是大黑狗的名字。這名字是志強起的,這狗也是志強從外面帶回來的。那是三年前的臘月間,志強和定根一起坐火車回家過年,從工地到火車站的路上,一條小黑狗一直跟在志強身後,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顫抖,攆都攆不走。志強走,它也走,志強停,它也停。志強想,小黑狗也許是餓了,就從提包里拿出一塊麵包扔給它,它嗅了嗅,卻是不吃,繼續跟著志強,一直跟到了火車站。定根說:「這狗跟你有緣分哩,也許過不了今夜,它就會凍死餓死了。」志強動了惻隱之心,便將它抱起來,裝在提包里,只露出狗頭,過安檢時差點被卡下了。回到家裡,小黑狗噌噌噌地往上長,不到半年,就長成了一條帥氣的狗子漢。第二年志強回家,也不知怎的,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花。桂枝覺得小花的名字怪怪的,志強喜歡,也就叫開了。後來志強悄悄地附在她耳邊說,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的是花衣裳。她狠狠地擰了志強一把,卻是笑了。平時志強不在家,她見到小花,就會想起志強,想起志強跟她耳語時的壞笑,猶如看到小兒子小土會想到志強一樣,一個身上流著志強的血液,一個身上散發著志強的氣息,都是她喜歡的,都是她鍾愛的。
桂枝停下手中擇著的韭菜,抬起腳,做出踢大黑狗的樣子,隨即吼了一聲:「小花,別咬了!」那條大黑狗本來目光如電,透著一股凌冽,隨時都會撲向敵人,將敵人撕個淋漓,聽到桂枝的呵斥,它立馬收斂了刺人的目光,悶悶地哼唧一聲,放下高高翹起的尾巴,轉身走到桂枝身邊,搖了搖尾巴,卧下,吐出拃把長的猩紅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熱氣。桂枝把目光移到男人身上,戲謔地說:「表爺,等暴雨來了,西大河漲水了,小花可以去游泳,你敢不敢跟它比試一下?」
「桂枝,瞧你這話說的,我是人,它是狗,我能跟它比嗎?」男人的臉黑得像鍋底,不悅地說,「還是說正事吧,瞧水的事,你心裡咋想的?」
桂枝知道,河邊的提灌站供附近兩個村子五六個村民組的灌溉用水。遇到乾旱天氣,每個村民組輪流抽水,每組抽水三天,她的組前三輪抽水都沒派她的活,如今不派怕是說不過去了。她為難地說:「表爺,志強不在家,我一個女人家,白天瞧水還好辦,夜裡……」說到這裡,她嘆了一口氣,沒再往下說,聲音里像是長滿了發霉的秕谷,糠糟得很。她抬眼望了一下天空。藍瑩瑩的天空中飄來了一朵雲,像一隻白烏龜。白烏龜的後面,遠遠地又飄來了一朵雲,像一隻小白兔,後面還有一朵雲跟了上來,像一頭老水牛,老水牛的後面還有其它動物,像極了運動會上運動員的入場式。它們都從西邊的群山上慢悠悠地飄來,從群山腳下的河灘上空飄來。先前的那隻白烏龜已經爬到大火球的邊上了,吞下了大火球的半邊臉了,漸漸地把整個大火球都吃了下去。「你看,雲彩上來了,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有暴雨,怕是真的要來了,不用抽水了!」桂枝心裡十分高興,聲音也一掃秕谷的霉氣,露出亮色來。
男人睄了一眼深不可測的天空和空中一朵朵棉花糖似的雲彩,心裡動了一下。他剛才還站在太陽地里,這會兒已經站在陰涼地里了。他沒動地方,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鼻孔里哼了一聲,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桂枝,天氣預報也有不準的時候,都好幾天了,說來的暴雨認不得路,都跑錯了地方,跑到南方了,那裡暴雨成災、河堤潰壩,還淹死了人,勻一點咱灣也好啊。」說到這裡,他乾癟的嘴角咧了一下,浮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那笑容很短促,一瞬便消失了,「不能指望老天爺下暴雨了,田畈里的秧苗都快乾死了,再不抽水,怕是點一把火都能把秧苗燒個精光,你不心疼,別人還心疼呢。」
「表爺,瞧你說的,我咋能不心疼呢?這水抽了三輪,每次都像尿流子一樣,我那北畈的秧田裡不是也沒流進一滴水?」桂枝斜睨著男人說,「要是真的來了暴雨,所有的秧田就都不缺水了,抽水的電費、瞧水的錢不是都可以省下了嘛。」
男人沒有接她的話頭,沉下了臉,使得本來就黑的臉盤顯得更黑了,似乎蒙著一層燒焦的碳灰。他自顧自地說:「你夜裡不瞧水也行,找個人替你瞧。要不,你拿錢也行,一個夜晚五十塊錢,不多。」
桂枝皺著眉頭說:「志強沒搞到多少錢,鐵子馬上就要去縣城上初中了,也得花錢。表爺,志強一天累死累活也才一百塊錢,一個夜晚你就要我拿五十塊錢,太多了點吧?」
這時,隔壁的門吱扭一下響了一聲,探出一頭灰白的頭髮,接著探出一個乾瘦的老婦人的身子。是張嬸。隔著半人高的土坯院牆,六七十歲的張嬸對男人說:「他叔娃子,定根摔傷了,媳婦和孫子前天去浙江看定根了,我這家裡沒人去瞧水,也沒錢。你要是真的需要人手瞧水,我夜裡去吧……」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是像聒噪的蟬聲一樣尖,隔著桂枝家的小院和一棵大槐樹,男人也能聽得見。
男人抬了一下胳膊,算是跟張嬸打了招呼,說:「她張姐,我聽說了定根的事,咋那麼不小心呢?沒么大礙吧?你家特殊,特殊特辦,你就別操心瞧水的事了!」他的語氣里滿含著責怪和憐惜,顯得真誠而堅定。
「唉,也是定根命苦……」張嬸從屋檐下搬了一把斷了靠的椅子,走過小院,來到大槐樹下,對男人說,「他叔娃子,天熱,你慌來慌去的,過來歇會兒吧!」
「不了,不了!」男人說著話,轉身繞過乾涸的水塘,往西去的小路走去。西畈里有條小水渠,水渠一直通到一里路外的河邊提灌站。走到水塘那邊,他又回過頭撂下一句話:「桂枝,你儘快做決定吧!」
張嬸朝男人抬了抬手,說:「他叔娃子,慢點啊!」話音未落,她便坐在斷了靠的椅子上,幫助桂枝擇韭菜,顯出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桂枝望著男人走遠的身影,氣鼓鼓地嘟噥道:「當個小組組長好像多大的官一樣,不敢去捏厲害頭,就會來捏我們娘兒倆!」
「柳松也不容易,小組組長官不大,也要操心小組的每家每戶啊。」張嬸訕訕地說。
這會兒,整個大地又暴晒在太陽之下。剛才空中的烏龜小白兔老水牛都晃晃悠悠地飄走了,再也沒有別的動物跟上來。樹影里的蟬聲更多了,扯出一根根又長又細的無形的線,纏繞著人的心,越勒越緊,直是要把人的心勒出殷紅的血來。
「張嬸,你別太擔心,定根人好,不會有事的。」桂枝換上一副笑臉,安慰張嬸說,「今早志強還給我打電話,說定根的傷不太重,醫生說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是哩,桂枝,我也是一天接到蓮秀的幾個電話,早晨天蒙蒙亮時她又打來電話,說定根的傷勢有好轉,讓我放心。」張嬸喃喃道,「我這右眼皮總是跳,心懸著,怕是有什麼事哩。也不曉得山子在那邊過得慣不……」
桂枝聽志強打來的電話說,定根傷得很重,頭部著地,顱內出血,做了手術,整個人還處在昏迷狀態。蓮秀在給桂枝的電話里也是這麼說的,蓮秀急得哭了,說是這事不能讓婆婆曉得,以免婆婆著急,要是婆婆再急出個三長兩短來,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蓮秀說出「雪上加霜」四個字時,桂枝感覺到了一陣寒冷,渾身哆嗦了一下。桂枝想,最近的天氣要是真的雪上加霜就好了,起碼能讓人涼快點。她的身體只那麼一顫,立馬又燥熱起來,想到志強和定根一起在建築工地上幹活,她不放心,就給志強打去電話,叮囑道:「錢咱可以少掙點,一定要保證安全,小土和鐵子都指望你呢!」小土和鐵子是他們的兒子。小土五歲,姥娘想外孫了,她昨天把小土送到娘家了。鐵子十二歲,身體結實得像一塊鐵,再過一個多月就該去縣城上初中了,暑假裡總是想著幫大人做點事情。最近天乾地燥,樹葉打蔫,菜園裡的茄子辣椒黃瓜都快乾死了。門口塘里幹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凼子水,還被兩條水牛霸佔了,機井裡也抽不出水了,吃水都讓人發愁。昨天晌午,正熱的時候,鐵子獨自出去了,一個多小時後回來,提著半桶水,臉熱得像蒸紅薯,整個人都快成了伏炭,這半桶水是他去西大河提回來的,說是水渠里的水又渾又臟,不能吃,很多人都去河裡挑水,他也跟著去了。自然,他在西大河裡盡情地洗了一次澡,像頭渾實的小牛犢。就是那半桶水,解決了母子倆的晚飯用水問題。平時,鐵子都是跟蓮秀的兒子山子在一起玩兒,兩個人同班,上學放學都結伴而行,前天山子跟媽媽一起去了浙江看望受傷的爸爸,鐵子一下子感覺到了孤單,悶在家裡看了一天的課外書,今天早飯後,他就找別的同學玩去了。
「山子結實著呢,過得慣。」桂枝擇完了韭菜,端來今早的洗碗水讓張嬸洗了手,她也洗了手,把裝著韭菜的塑料菜籃放在一隻紅色的塑料桶里,把要淘的米盛在一隻不鏽鋼盆里,放在另一隻塑料桶里,從牆上釘子上取下一頂半舊的太陽帽戴在頭上,挑起塑料桶往西畈走去。家裡已經沒有吃水了,她要去西大河裡挑水去。
繞過幹了水的門口塘就是秧田,秧苗都長得一尺多高了,一撮一撮的,青秀秀的,鬱鬱蔥蔥。往年雨水豐沛時,秧田裡的水清亮亮的,桂枝常跟蓮秀一起手持電筒,夜裡去秧田埂里掏黃鱔。螢火蟲恍如一隻只微型小燈籠,在秧田上空明滅不定,忽高忽低,有時落在秧葉上,有時藏進秧叢中,有時還會在眼前慢悠悠地飛,彷彿要給人照亮似的。不時會聽見噗通噗通的聲音,那是一隻只青蛙從草徑上慌慌地跳下秧田的水裡。兩個小時下來,她們往往會掏出一二十條黃鱔,三四斤重。今年可不行,自從栽了秧,幾乎就沒下過透脹雨,有兩場雨倒是來了,只從河邊睄了一眼,就過去了,連地面都沒打濕。最近半個月,氣溫一天比一天高,熱度一天比一天大,夜晚吹著電扇都熱得不能入睡,有些人家便去街上買了空調,整夜整夜地開著,再也不心疼電費錢了。桂枝想到秋季開學了要送鐵子去縣城上初中,那得花大錢,盤算了好幾天,終是沒捨得買空調。這幾天幾乎沒有出門,此刻走在阡陌小徑上,桂枝才發現,很多秧田都幹得開始皸裂了,裂開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口子,像是一張張咧長的嘴巴,大張著要喝水;秧苗比往年瘦了許多,就連田埂上的野草,也不如往年豐茂了。
田畈里無遮無攔,上有火辣辣的陽光往下傾瀉,下有秧田裡的蒸汽一浪一浪上升,桂枝戴著寬邊涼帽,也有置身於無邊的火爐和蒸籠交織的容器里的感覺,剛走到渠埂邊,還沒到提灌站,她便渾身汗濕透了。半個小時後,她來到了山腳下的渠頭,渠頭下面就是西大河。西大河發源於大別山區,由南向北匯入淮河。提灌站在渠頭南側,一間小房子,小房子邊上架著一台變壓器。那台變壓器已經嗡嗡二十多年了,擔負著提灌站和附近兩個村子的用電任務,近年來像老牛拉破車一樣,越來越力不從心了。這條小水渠的年齡比那台變壓器大了三十多歲,解放初期就築成了,年久失修,渠埂漏子很多,渠里野草叢生,蚊蠅肆虐,幾乎看不到渠內的水流。站在渠頭,回眸東顧,可見一望無際的秧田,猶如一塊巨大的綠色地毯,鋪展在微微傾斜的大地上。地毯上散落著一座座小村莊,猶如一朵朵精美的山野花,恬靜,安然,獨自搖曳。地毯的地勢從西南到東北緩緩地下降著,渠水便能從一塊秧田流到另一塊秧田,接力下去,一直流到組裡最後一塊秧田。那裡是桂枝的秧田。組裡派人瞧水,就是要堵塞渠埂的漏子,防止渠水半道上流進了別組的秧田,遇見別人私開的田缺,馬上挖土填起來。
放眼河灘,遍地黃沙,只有中間一道淺淺的水痕,細若遊絲,彷彿隨時都會斷流。兩隻白色鳥在河灘上盤飛了好大一會兒,一隻落在水流邊,另一隻往上游的河谷飛去了。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以及對岸密布著四五座提灌站,都在抽水,每個提灌站都像吸血鬼一樣,吸食著河床中殘存的最後一絲水分。這座提灌站下面的水泵凼子里,一窪渾水打著漩渦,眼看著就要被抽吸幹了,機器突然停了下來,不響了。一個男人從渠側的小房子里走了出來,是組長柳松。
桂枝不想見到他,偏偏又見到了。她不想跟他說話,轉過臉,沿著渠頭的白色台階往下走去。這些台階主要是最近半個月來村鄰們下河提水時踩踏出來的,每個台階只要腳掌那麼大一塊兒,台階上的青草都被踩光了,露出慘白的土色。她聽見他在喊她,這才停下腳步,轉臉定定地望著他,說:「柳松,人前我叫你表爺,這會兒沒人了,我就不叫啥了。你別總纏著我好不好?」
「我不是纏著你,我是希望你過得好,別總是可憐兮兮的樣子。」柳松說,「你那時不跟我好,跟了志強,現在你得到什麼了?定根那樣了,志強他……」
桂枝明白柳松的意思,她的命也算苦到了極點,柳松每說一次,對她都是一種巨大的刺激。她娘家在鄰村,原本並不認識志強,只認識柳松。她跟柳松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志強比她高兩級。初中之後,他們都輟學了,志強和柳松是因為家裡窮,供不起,她是因為父親愛財,逼她外出打工。她知道柳松一直喜歡她,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她對柳松也沒什麼感覺,她只想著要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直到有一年冬天她打工回來,父母把她許給了鄉街上的一個校工,那個校工拿出了六萬塊錢的彩禮,她才覺得她被無情地拋進了黑暗之中。從此,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哀愁。她不愛她嫁的那個人,不僅僅因為那個人的個頭比她矮半頭,還因為那個人後來失了校工的工作,靠在街上修自行車為生,整天髒兮兮的,還酗酒吸煙,一句話不好還打她,她殘存的一點夢想也徹底破滅了,感覺自己生活在冰窟窿裡面,冷不說,還暗無天日。她想到了離婚,多半時間住在娘家。然而,娘家人堅決不同意她離婚,說離婚的都是壞女人,有傷風化。她又想到了死,便在娘家人都忙得無暇顧及她時,她用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也許她命不該絕,迷迷糊糊之間,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就是志強。當時,她娘家村裡有人蓋新房,志強是大工,那天工地上需要一把捲尺,一時找不到,有人說桂枝娘家有,志強就去借捲尺,碰巧看到了她躺在血泊中。她傷好後,娘家人再不敢阻止她離婚了。又過了一年,她帶著四歲的鐵子,嫁給了志強。那時,她才知道,志強跟柳松在一個村,還拐了十八道彎跟柳松叫表爺;她也才知道,柳松在外面搞活掙了錢,買了挖掘機,可以承包工程了,成了村裡的首富。她不後悔,也不羨慕他,她覺得志強人好,心疼她和小土還有鐵子,在外面掙的每一分錢都會寄回來給他們娘兒仨花,這就夠了。她見不得別人說志強的壞話,更見不得不懷好意的嘲諷和攻擊,就像此刻柳松的言語,她不能接受。
「閉上你的嘴!」桂枝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生氣地斜睨著他說,「你是不是巴不得人家出事?」
「瞧你說的,我是那種人嗎?」柳松尷尬地笑了笑,向桂枝走過來。最近幾天,很多村民來這裡挑水,用水桶直接從水泵出水口接水。河裡的水量越來越少,需不時停機,待水量積攢到足夠多時,再開機抽水。不巧的是,這會兒他剛拉閘停機,桂枝就來了,讓桂枝誤會了。他接過桂枝肩上的扁擔,挑起塑料水桶,騰騰騰地下到河邊水凼子邊上,打上兩桶水,又洗了韭菜,淘了米,把韭菜筐和不鏽鋼盆放在水桶上漂著,挑上渠頭,自顧往村子走去。
桂枝還在生他的氣,本想接過水桶,一來她知道自己挑不動,二來他也根本沒理會她要接過擔子,她便跟在他後面,由著他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直到下了渠埂,離村子還有百十步了,他才停下來,把挑子讓給了她,扭頭往提灌站走去。他又要去開機抽水了。桂枝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們都怕別人看到了會說閑話。只這百十步的路,桂枝也累得大喘粗氣,肩膀磨得生疼,渾身的衣裳汗得水洗一般。
隔壁的張嬸回屋了,門敞開著,家裡沒有聲響。鐵子也回來了,在家裡看電視。桂枝顧不上汗濕的衣裳,很快做了乾飯,炒了韭菜炒雞蛋,盛了一碗飯,端給了張嬸,然後跟鐵子也吃起來。
午後的氣溫更高了,一絲兒風都沒有,門前的大槐樹葉像是遭受了火烤一樣,面色慘白,打起了卷,枝葉間的蟬聲更細更長了,針一樣扎疼著耳膜。大黑狗卧在廊檐下,吐出長長的紅舌頭,半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一群雞躲在屋後的陰涼地里,卧著一動不動。鐵子仍在看電視,光著身子,只穿了一條褲頭,躺在堂屋地上的涼席上,電扇在一邊呼呼地吹著熱風。桂枝這時洗了汗濕的衣裳,躺在竹編躺椅上,閉著眼睛休息。
燥熱的氣溫一直持續到晚飯後,太陽落到西山那面了,才稍稍好了一點兒。空中飄上了斑斑雲片,亮晶晶的,像是誰不經意地撒下的一片片魚鱗。看這樣子,明天又將是一個酷熱的天氣。屋子裡依然熱得透不過氣來,床鋪上即使鋪上涼席,也像墊著棉被一樣熱。要是把這熱量留一半給冬天,冬天便也像春天一樣暖和了。桂枝這麼想著,自知是痴人說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桂枝給張嬸提去了半桶水,供張嬸擦擦洗洗用。她倒了半盆水擦洗了身子,穿上棉質睡衣,然後把躺椅搬到大槐樹下,躺在躺椅上,搖著蒲扇。大黑狗不知跑哪兒去了,鐵子仍在看電視。過了片刻,鐵子跑了出來,興奮地說:「媽媽,天氣預報說今天夜裡就有暴雨了!」說完這句話,他又返身進屋,看電視劇去了。桂枝抬眼望了望天空。西邊天際果然湧上了幾朵烏雲,猶如一群烏黑的奔馬,踏碎著漫天的星星和一鐮彎月。耳際邊似乎掠過一絲微風,樹葉似乎也在微微晃動。她閉上眼睛,在心裡暗暗地祈禱著:「雨啊,快點來吧!雨來了,一切就都好了,柳松也找不到借口為難我了……」過了片刻,她睜開眼睛,身邊多了一個人,張嬸不聲不響地坐在幾步外的石頭上,望著黑黢黢的天邊發獃。她站起來,想把躺椅讓給張嬸躺一會兒,張嬸不肯,她復又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張嬸說著話。
「別瞧現在干水了,往年水大著哩,大人小孩都在塘水裡洗澡,還有孩子……」張嬸望著面前乾涸的水塘,欲言又止。白天霸著塘腳子的兩頭水牛連同塘腳子的一點水都不見了蹤影,塘底只剩下烏黑的淤泥。
「還有孩子怎麼了?」桂枝隨口問道。
「淹死了……」張嬸輕聲說。
桂枝怔了一下,望著張嬸說:「我嫁給志強七八年了,還沒聽說過這事。誰淹死了?」
「還能有誰?我的女兒,定根的妹妹……」張嬸說。
桂枝又怔了一下,本想問問孩子是怎麼淹死的,又怕勾起張嬸傷心的往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料張嬸嘆了一口氣,自己說開了。張嬸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大人們都出工幹活去了,中午回到家裡,她發現女兒不見了,開始房前屋後地找,到天黑時,才看到水塘里漂上來一個孩子……
「那時,水塘邊有一棵大柳樹,孩子可能是上樹捉花大姐,不小心掉下去了,四圈沒人,就淹死了。」張嬸平靜地說,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後來有一天,我走娘家回來,聽說有人在塘四圈撒了鐵沙子和炒熟的菜籽,我好傷心吶!」
「撒鐵沙子和炒熟的菜籽做么事?」桂枝問。
「撒了鐵沙子和炒熟的菜籽,水塘里的鬼魂就上不了岸,拉不了別的孩子進水裡淹死了。」張嬸說。
「誰呀?」桂枝問。
「志強的媽,你沒見過面的婆婆。」張嬸說。
桂枝沉默了,怔怔地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只聽說,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志強的爸爸帶病去提灌站守夜,那時河水很深,水流很急,一個女人急著蹚水過河去那邊看望得了疾病的父親,差點淹死了,是志強的爸爸把她救了起來,救人的人卻再也沒有起來。那時,志強只有七歲,志強的媽媽怕唯一的兒子溺水,怕是跟丈夫的突然離世有很大關係,桂枝能夠理解。那之後,母子倆相依為命,媽媽艱難地把志強拉扯大,卻累出了病,志強變賣了家裡的一切,也沒能留住媽媽的命。從此,二十六歲的志強孤苦伶仃,家裡窮得叮噹響,一直說不到人,直到六七年後遇到了桂枝。這是桂枝嫁給志強後聽說的。此刻聽見張嬸提起陳年往事,桂枝一陣唏噓,想起了一起去浙江工地上打工的志強和定根,想到了摔傷的定根,心裡不是滋味。張嬸的兩個孩子,女兒從小夭折了,兒子現在又摔傷了,生死未卜,張嬸還不曉得那傷勢嚴重,她要是曉得了,今天夜裡即便暴雨來臨,怕是她也熬不過去了。桂枝知道,張嬸其實也想去浙江瞧瞧兒子,可是她走不開,她要瞧門,要照護家裡的十三隻雞和一頭水牛,她不想麻煩桂枝替她照顧家,她不想欠人情。
一隻螢火蟲慢慢悠悠地從干塘那邊飛了過來,飛到了大槐樹的枝葉間,它的那隻忽明忽暗的小燈籠便隱匿不見了。它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是秧田裡沒了水,它是在尋找水吧?這麼乾熱的天氣,哪裡能有水呢?
桂枝又抬眼望了望天空,剛才上來的那群奔馬,這會兒僅留下絲絲縷縷的薄紗,恍如奔馬落下的根根毛髮,哪有要下暴雨的跡象呢?她失望極了,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發現一個人影從遠處走到干塘那邊,隔著干塘喊道:「桂枝!」聽聲音,是柳松。不待桂枝答應,那條大黑狗不知從哪兒哧溜一聲鑽了出來,衝過干塘,朝柳松撲去,嚇得柳松連連後退,一隻腳掉進了乾裂的秧田裡,急急地說:「桂枝,快喚小花!」桂枝知道柳松的目的,本希望小花把他嚇跑,又恐小花不知輕重傷了他,讓張嬸看了笑話,便沖大黑狗喚道:「小花,回來!」大黑狗驟然停止了前撲,身子幾乎直立起來,而後前腿輕輕落下,轉身跑過干塘,來到桂枝身邊,定定地望著干塘那邊的人影。
柳松繞過干塘,走到桂枝門口,站住了,對黑暗中的桂枝說:「桂枝,今晚就不勉強你了,明天該你家瞧水了,我來通知你一聲。別人家不瞧水的,每家一百塊錢。」
桂枝爽快地說:「好的,表爺。今夜要是下大雨,明天就不要瞧水了吧?」她在心底暗暗祈禱著:暴雨快點下來吧!
柳松「嗯」了一聲,默默地轉身走了。他的影子走得很慢,像是丟了魂兒一樣。張嬸跟他打了聲招呼,便回屋歇息了,大敞著門,像是張開的黑乎乎的大嘴。
不大一會兒,桂枝接到了志強的電話,聊了小土和鐵子的事兒,聊了最近的酷熱和生活的事兒,又聊了那邊工地上的事兒,聊了彼此的思念,最後她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她和兒子都等著他回來。
放下電話,夜已深沉,蚊子的嗡嗡聲不絕於耳。桂枝的衣服又汗濕了,她回屋洗了把汗,鐵子已經睡著了。她在鐵子的肚子上搭上一條小毛巾,把電扇設置成搖頭狀態,然後端著半盆水來到大槐樹下,以供隨時擦汗之需。她要躺在樹下的躺椅上,眼看著烏雲上來,暴雨傾盆,哪怕西大河暴漲,村子漫灌,她也會感謝暴雨,感謝暴雨給萬物生靈帶來了生命之水。她大腦里有些迷糊,好久不能入睡,後來好不容易迷瞪了一會兒,卻做了一個夢,夢見志強和柳松在一起喝酒,兩人喝著喝著打起來了,柳松一鎚子把志強的頭打了個窟窿,志強倒下去了。她哭喊著撲了上去,正要抱著志強的身體,不料志強的身體忽然飄了起來,宛如一片樹葉,晃晃悠悠,飄上了天空,變成了一大片吸飽了水的海綿,志強隨手一捏,頓時下去了瓢潑大雨,把她澆了個通透。她一下子驚醒過來,渾身汗水涔涔,睡衣水洗一般。一群群蚊子像一群群小型轟炸機,輪番轟炸。她用身邊臉盆里的毛巾洗了把臉,又擦了一下身子,重新躺下,回味著夢裡的情景,想著志強健壯的身體,她的身體漸漸有了反應,再也睡不著了。她摸出手機,想給志強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一趟,想到此刻正值午夜時分,志強一定睡得正香,她摁了一串號碼,又放棄了。她真想變成樹木莊稼,焦渴至極,枯萎蠟黃,點一把火燒掉算了,身軀和靈魂都化為了灰燼,再也不用受這多重煎熬了。
彎月隱下去了,天空藍得像墨,星星像是浸在墨汁里的螢火石,晶瑩剔透,密密麻麻,連雲彩的影子都不見了,更別說暴雨了。悶熱、煩躁和沮喪緊緊地包裹著桂枝,讓她不得輕鬆,連死的心都快有了。但她不能去死,她要好好地活著,為小土,為鐵子,為志強,為這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
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柳松就像幽靈一樣來了。不待他開口,桂枝就安頓好鐵子,穿上長袖衫長筒褲,戴上涼帽,扛起鐵鍬,去田畈瞧水去了。太陽已經三杆子高了,跟前幾天一樣,哧哧地炙烤著大地,炙烤著樹木、秧苗和菜園裡的茄子、辣椒、黃瓜,也炙烤著桂枝和去西大河挑水的人。熱倒不當緊,還漚得很,彷彿地下可憐的一點點水分都被蒸發了出來,瀰漫在秧田間,漚得人身上發黏,喘不過氣來。桂枝沿著蒼老的水渠一直走到渠頭,跟挑水的十幾個村鄰打了招呼,看到河裡有水,水泵抽水正常,便又返身沿著野草叢生的渠埂向下走去。她想像著她是給秧苗帶去救命水,雖然衣服汗得能擰出水來,她仍然有一種救死扶傷的成就感。這樣想著,她又想到了躺在醫院裡的定根,想到了在烈日下幹活的志強,忍不住停下來,拄著鐵鍬,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撥通了志強的電話,她想說她跟小土和鐵子正在家裡吃西瓜,秧田裡都灌滿了水,家裡一切都好,讓他安心幹活。可是,電話響了幾聲,志強一直沒有接聽,想必志強正在工地上忙著吧,萬一因為自己的這個電話讓他分了神,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可就遭了,定根不就是因為接蓮秀的一個電話摔進了醫院嗎?想到這裡,她渾身打了個激靈,趕緊掛了手機,重新扛起鐵鍬,走在田間小路上,心裡噗通噗通直跳,被路上凸起的土包包絆了一下,險些栽進秧田裡。她穩了穩神,跟著水流往前走。水流仍在一塊塊秧田裡慢悠悠地走著,遠沒有走到她的秧田,她的秧苗面黃肌瘦,很像一個個營養不良的奄奄一息的少年。看到這些,她又有些沮喪,期盼著預報中的那場暴雨早點到來。巡視了一圈,沒發現漏子,也沒看到偷水的田缺,她感覺自己快被蒸成了一坨喘不動氣的熟肉,心裡發慌,像是要中暑的樣子,趕緊往家裡走去。
鐵子光著脊樑,坐在大槐樹下看一本課外書,見媽媽有氣無力地回來,他趕忙放下書本,起身接過媽媽肩上的鐵杴靠在大槐樹上,讓媽媽坐下歇一會兒,又跑進堂屋端出半盆涼水,讓媽媽洗把臉。桂枝瞥見了廚屋前的一滿桶水,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說:「鐵子又去提水了吧?還跑了兩三次,真乖!」鐵子說:「我本來是要去提水的,出門碰見了柳松老太,他挑來了一擔水,一桶給了張奶奶,一桶給了咱。」桂枝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沒好氣地說:「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鐵子說:「我覺得沒什麼事,不就是要咱們夜裡去提灌站瞧水嗎?我可以去!我想好了,到時候我帶上小花,什麼都不怕!」聽鐵子這麼一說,桂枝的淚水唰地一下湧出了眼眶,她趕緊掉轉頭,端著水盆進了屋子。
氣溫越來越高,空氣哧哧地冒著火氣,似乎點一把火就能嘭地一聲燒著滿世界的空氣。塘里最後一點水也不見了,塘底的淤泥在快速地發乾變硬。大槐樹上知了的叫聲弱了許多,有些體弱的知了可能中暑了,沒有中暑的知了也熱得嗓子發乾,叫不出聲來。時間走得異常緩慢,彷彿有根無形的繩子在後面緊緊地拖拽著,讓它邁不動腳步,走了老半天,也沒走出一個上午。
桂枝逐漸緩過勁來,做飯炒菜,吃飯洗碗。午飯後跟張嬸說了幾句話,就又扛起鐵鍬,繞過干塘,往田畈走去了。太陽快落山時,她才怏怏地回來,恍如一朵曬蔫了的黃瓜花,頭暈眼花,感覺大槐樹和房子都在旋轉,她的整個人都要癱倒下去了。她扶著大槐樹,定了定神,才沒有倒下。張嬸端過來一碗涼的綠豆湯,讓她喝下去,罵著該死的暴雨總也不來。鐵子拿來一把大蒲扇,呼呼地給她扇風。十多分鐘後,她的那顆噗通噗通的心才安定下來,鐵子拿起書本,去屋子裡了。
張嬸站起身,端著空瓷碗,轉身要回屋子。她臉色蒼白,剛邁開腿腳,身子突然軟軟地癱了下去,手裡的瓷碗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成了幾瓣。桂枝十分吃驚,趕緊扶起張嬸的肩膀枕在自己懷裡,喊道:「張嬸!張嬸!你怎麼了?」然後又對鐵子說:「快拿濕毛巾來!」娘兒倆又是掐張嬸的人中,又是用濕毛巾擦張嬸的臉頰,又是輕拍張嬸的心口,忙活了好幾分鐘,張嬸才緩緩地睜開眼睛,眼眶裡湧出渾濁的淚水。
「張嬸,你是不是中暑了?還是有什麼心事?」桂枝關切地問。
「我一天沒接到蓮秀的電話了,怕是定根……不好了……他要是不好了,我也活不了了……我身上軟軟的,一點勁都沒有了……」張嬸斷斷續續地說,每說一句話,都要吃力地喘一口氣。
桂枝心裡發酸,忍了忍,安慰說:「張嬸,你不要胡思亂想,定根沒事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就像這天氣。別看這暫兒熱死人的,暴雨肯定會下下來,要不然,秧苗都乾死了,咱們怎麼活呀?」
張嬸蒼白的臉上慢慢漶現一片血色,嘴角浮上一絲笑意,低低地說:「我一閉上眼睛,就想到從前的很多事,想到了很多人,還見到了你沒見過面的婆婆……她跟我說話,說在那邊等著我,以後好好擱鄰居……柳松是好人,他沒有壞心眼,他女人死的早,一直沒有再找,誰都看得出來,他對你有情,明明曉得不會有結果,還要那樣。他不會傷害你……」
桂枝心裡一軟,兩顆淚滴不爭氣地落了下來,落在了張嬸的臉上。她趕緊用濕毛巾擦了一下張嬸的臉,點點頭,又搖搖頭,凄笑一聲,說:「張嬸,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不習慣。我有志強,我有小土,還有鐵子,不需要他對我這樣。趕明兒個,下了暴雨,天涼快了,我把我的遠房表妹介紹給他……」
兩個人又說了一些話,張嬸漸漸好了起來,在桂枝的攙扶下站起來,兩個人把打碎的瓷碗片撿進垃圾斗,放在一邊。張嬸說:「夜裡你和鐵子只管去提灌站,不用怕。」桂枝不明其意,卻還是抿嘴一笑,算是感謝張嬸的鼓勵。
天黑之前,桂枝就做好了去提灌站守夜的準備。她扎了一卷涼席,一頂罩子似的蚊帳,兩把蒲扇,兩把手電筒,一個西瓜。晚飯後,天還沒黑,她就帶著這些東西要去河邊的提灌站了,她站在大槐樹下喊鐵子。鐵子在屋子裡答應了一聲,並沒立刻出門,他又在看電視,看電視里的天氣預報。這時,那個大眼睛的天氣預報主持人又說,今明兩天有大雨,局部有暴雨。她在說暴雨時,神態特別嚴肅,讓人覺得她這次說的是真的,她手指的雨勢圖的那一塊是深藍色甚至黑色,彷彿被暴雨浸泡過一樣,讓人暫時忘卻了此刻的火熱與乾枯。鐵子學過地理,知道大別山區就在被暴雨浸泡成深藍色的那一塊,西大河在黑色的那一塊,他們的村子也在那一塊。鐵子關了電視機,跑出來興奮地說:「媽媽,要下暴雨了!就在咱們這兒,西大河,咱們灣!天氣預報那個大眼睛阿姨還要咱們做好抗洪防災的準備呢!」
桂枝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沒有說話。
鐵子突然指著西南方向說:「咦,媽媽快看,是不是誰的墨水瓶倒了?潑了那麼大一片!」
桂枝順著鐵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從西南的群山那邊湧上來一大片烏雲,像是浸滿了墨汁,而且那墨汁還一浪一浪的,濃淡分明,真的像是誰的潑墨畫一般。她心中頓時湧上一陣渴望,有點酸,有點愁,又有點幽幽的甜。
「老師說了,這是積雨雲,是要下暴雨了!」鐵子興奮地說。
桂枝嘆了一口氣,依舊沒有說話。最近幾天,誰家的墨水瓶倒了好幾次,每一次她都滿懷希望,可每一次,那些潑出來的墨汁都被天上的那個大火球吸干榨盡了,不留一絲痕迹。這次能是一個例外嗎?
那片墨坨子在不斷地變化著,先是變成一頭大象,接著變成一群白鵝,繼而變成了幾匹野狼,很快爬上了頭頂。緊接著,一陣轉肚子風從河灘上卷過來,揚起地面上的枯枝爛草,揚起幹得像麵粉一樣的灰塵,也掀起桂枝身上的無袖汗衫,露出一大截白白的身子。桂枝左手捂著臉,右手把汗衫往下扯,躲進了屋子。她心裡高興,暴雨真的要來了,她和鐵子不用去提灌站守夜瞧水了。可是,等了一會兒,轉肚子風息了,她期待的暴雨並沒有下來,那些大象白鵝和野狼只灑下了幾滴眼淚似的雨點就走了,像是可憐這些盼雨的人一樣。她出門望去,它們又還原成了墨坨子,翻卷著向西北方向飄去,後面的墨坨子並沒有跟上來,敢情暴雨似乎都落在了西南山區,落在了西大河上游的山谷中。她感覺自己的心在哭泣,她發誓再也不相信鐵子說的那個大眼睛的天氣預報主持人了。
太陽完全躲到西山的那邊歇息去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西畈的秧田埂上晃動著三個影子,走在前面的是鐵子,中間的是大黑狗,桂枝走在最後面。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面前飛過,卻是比往年少多了,也聽不見噗通噗通的聲音了,有的只是偶爾響起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青蛙落在枯草上的聲音,也可能是秧葉吧。有的螢火蟲像是知道他們要去的目的地似的,一直飛在他們的身邊,忽左忽右,忽前忽後,直到山腳下的提灌站。
渠頭南側小屋裡的電閘仍在合著,碗口粗的出水口裡噴出白花花的河水。借著昏暗的天光,能看到河床中的水流大了許多,昨天還打著漩兒的水凼子,這會兒全被河水覆蓋了,還有更大的水流從上游涌過來,漸漸淹沒了裸露的河灘。桂枝斷定,那些墨坨子果然把大量的雨水下在了西大河的上遊了,還裝模作樣地來這裡遊盪一圈,實在可惡。這樣也好,不用像柳松那樣隔三差五地去小屋裡拉閘停機了,起碼可以好好地歇會兒。
桂枝把涼席鋪在渠頭的壩埂上,那裡是除河岸的群山之外最高的地方。壩埂很窄,也就兩米來寬的樣子,上面野草稀少低矮,涼席一鋪下便壓平了。更重要的是,高處蚊蟲稀少,一會兒夜深了,可以讓鐵子好好地睡一覺,然後跟志強通個電話,她也可以歇息了。站在渠頭,極目四望,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村子裡散布著一朵朵閃亮的燈火,恍若一顆顆星星掉落在大地上,山林里、秧田間、草叢中,細看去,那些小星星冰粒一般,讓人感到了絲絲涼意。更讓人高興的是,站在壩埂上,不時會有絲絲微風吹來,從河面上吹來,從對面的群山縫隙間吹來。桂枝招呼鐵子坐在涼席上,鐵子側耳聽了聽,噓了一聲,小聲說:「媽媽,你聽!」桂枝也側耳聽了聽,隱隱地聽見一種悠長的嚎叫從河灘對面的群山上傳來,她聽張嬸說過,這樣嚎叫的野獸是狼。她心裡一緊,立馬感到了恐懼,對鐵子說:「這是狼叫,別吱聲!」
鐵子興奮地說:「媽,我還沒見過狼,聽說狼長得像狗,你說,狼跟小花誰更厲害?」說著話時,他伸手摸了摸站在身邊的大黑狗。大黑狗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對岸黑黢黢的群山,汪汪汪地狂吠了幾聲。
聽見大黑狗的叫聲,桂枝放心多了。大黑狗曾有過力戰群狗的輝煌經歷,它的目光凌烈,讓每一個初次見到它的人都心裡一凜,包括狗。去年的一天傍晚,桂枝去學校給鐵子送雨傘,大黑狗跟了過去。剛進村口,一群狗就圍了上來,招惹它。大黑狗似乎異常膽怯,夾起尾巴,哼哼唧唧地往塘邊退去,那群狗便追到了塘邊。大黑狗噗通一下退進了水塘里,那群狗汪汪大叫著,追到了水塘里。大黑狗突然亢奮起來,返身躍起,只一個回合,便把領頭的大狗摁到了水底,它再次躍起,又把第二條狗打翻在水。如此十幾個回合下來,那群惡狗便都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這一幕被鐵子和很多學生看到了,他們都說大黑狗是英雄,他們要以英雄為榜樣,長大了當更大的英雄。
這會兒,桂枝又接到了志強的電話,志強說他今晚在醫院裡,定根還在昏迷著,情況不太好,蓮秀和山子一直在哭,他在陪著他們娘兒倆。桂枝心裡揪疼,想到了張嬸講的故事,想到了她沒見過的公公和婆婆,想到了志強的危險的職業,只能再三叮囑志強要小心,真不行的話就回來,一家四口在一起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金山銀山都好。志強說一定會回來的,讓他們娘兒仨都過上好日子。這時,桂枝聽見電話那端有人喊志強的名字,兩人這才掛了電話。
西大河裡的水大了許多,即便對岸山上真的有狼,也很難涉水過河,即便過了河,恐怕也不是大黑狗的對手,況且狼怕火光,他們隨身帶著手電筒,隨便照一下,就會把狼嚇跑了。
桂枝和鐵子各持一把蒲扇,走下白色台階,下到渠頭南側的變壓器邊,鐵子說變壓器很神奇,小小的鐵殼子里裝了很多電,總也用不完,他要好好看看。母子倆用手電筒照著兩米多高的台架上的變壓器,變壓器剎那間成了整個世界的中心。變壓器外殼銹跡斑斑,早已看不出底色了,二十多年來,風吹雨淋,日晒雪凍,它都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恍如一頭老牛,拉著提灌站和附近兩個村莊用電的負重。用電量在逐年增長,這頭老牛卻仍是原來的骨架,骨架越來越老,它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或許有一天會倒下。它若是倒下了,提灌站怎麼辦?附近兩個村莊的用電怎麼辦?這些想法在桂枝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她依舊看著這頭老牛。在這黑暗的天光下,老牛絲絲響著,彷彿在呻吟,這呻吟帶動著提灌站,也點亮了周圍的燈火。以前,桂枝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變壓器,此刻聽著變壓器的絲絲聲,竟然覺得十分美妙。她看到變壓器頂上在呼呼地冒著熱氣,也聽到了鐵子的聲音:「媽媽,變壓器的肚子里是不是裝了很多水?」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思忖道:「要是水的話,早就該被蒸發光了。不是水,會是什麼呢?難道是油?」鐵子又問:「是端午節那天你炸糖糕那樣的油嗎?」她不知道是不是炸糖糕的油,正不知如何回答時,就見那油像是燒開了煮沸了,能聽見咕嚕嚕的聲響。突然,她看到變壓器上閃過一團火光,緊接著,那絲絲的聲響便停止了,渠壩上嘩嘩的水聲也停止了。再看四周那些落在大地上的星星,也都不見了蹤影。
鐵子鎮定地說:「媽媽,應該是變壓器壞了。這些天,變壓器太累了,它累壞了!」
桂枝點點頭,向四周望了望。四周一點兒燈光都沒有了,風也似乎停了,又燥又熱,漚得人直嚮往水裡鑽。整個村子裡的電扇空調都該停了下來,整個村子便都像是籠罩在巨大的蒸籠里了。要是不儘快修好變壓器,別說秧苗要渴死,就是人,不渴死也會被熱死。以前也遇到過變壓器壞的時候,打電話找電工過來維修,電工也真夠有本事的,三鼓搗兩鼓搗的,變壓器就好了,她覺得電工就是一個醫術精湛的醫生,很容易就治好變壓器這個病人的病。桂枝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撥通了電工的電話,得到的答覆是,一會兒就過來看看。
「媽媽,太熱了,我去河裡抹個汗!」鐵子說了一聲,不待桂枝答應,便丟下蒲扇,打著手電筒,攀著樹枝,順著下河的不成形的白色台階下到河邊,洗澡去了。
桂枝不經意地抬頭望去,只見黑壓壓的墨坨子從對面群山上緩緩地壓了過來,那墨坨子宛如一群浮雕,或濃或淡,或深或淺,它們都扛著槍炮,或者抬著擔架,或者拉著架子車。打頭的浮雕有一層樓那麼高,即便在暗夜裡,也能看到浮雕鮮活了起來,前涌後翻,氣勢雄雄,伴隨著隱隱的閃電和雷聲,似乎是浮雕隱忍不住的吶喊。浮雕的吶喊太過遙遠,遠在河灘對岸的群山的那邊,若是到這渠壩上來,恐怕還得在空中走上一頓飯的工夫。桂枝拾起鐵子丟下的蒲扇,上到渠壩上,大黑狗也跟了上來,卻是不見鐵子的影子,她一時想不起來鐵子去哪兒了。她連續喊了幾嗓子,均不見鐵子的答應。她打算收拾起涼席和蚊帳放在小屋子裡,再去找鐵子。
這時,一道閃電在頭頂上空閃過,把天空劃得支離破碎;緊接著,一顆炸雷在頭頂上炸響,炸雷似乎挨著頭髮,挨著耳朵,炸得人心驚膽戰。西邊的群山上黑濛濛的,一陣狂風從河灘上吹來,帶著清涼的水汽。這陣狂風剛過渠壩,更大的狂風呼嘯著吹來,肆意地掀起桂枝的衣褲,幾乎要把她的衣褲從身上剝下來。鋪在渠壩上的涼席猶如一片樹葉,和蚊帳一起被大風拋到了空中,晃晃悠悠,向渠壩下的秧田飄去,桂枝騰出一隻手去抓飛起的涼席和蚊帳,追了幾步,沒有抓到,還險些栽下渠壩。她很是心疼颳走的涼席和蚊帳。她提來的一個西瓜,也在風的推力下,猶如一隻輕盈的籃球,滾到了渠壩下面,撞在一塊石頭上,摔得細碎,散落在茅草叢中。又一道閃電肆意地撕裂著天空,可見那群厚實的浮雕變成了無數群浮雕,爬滿了頭頂,豆大的雨滴隨之灑落下來,在渠壩上摔得粉碎,濺起一陣灰濛濛的雲霧。
雲霧之中,一束手電筒光從村子的方向照射過來,很快來到了上渠埂,一個聲音隨之傳了過來:「桂枝!停電了!暴雨來了!快回去吧!」
聽聲音,來人是柳松。柳松不放心提灌站的機器,怕桂枝掌握不好水量和抽水的間隔,他也擔心桂枝母子的安全,晚飯後便朝這邊走來了。他原本想悄悄地來,遠遠地關注著提灌站的動靜就好,不料接近渠頭時,便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他不得不加快速度,大聲叫喊著,狂奔而來。
桂枝心裡一陣慍怒,沖著跑過來的柳松吼道:「都怪你,非要叫我們來瞧水,這下你高興了吧?」
又一個響雷在空中炸響。雷聲落下,柳松聽到了一種怪怪的聲音,一陣隱隱的低吼聲沿著河灘遠遠地湧來,像是野獸進攻前壓抑著的聲音,憤怒,前沖,一招制敵,又如千軍萬馬滾滾而來,勢不可擋。他伸手制止著桂枝說:「你聽,什麼聲音!」
桂枝側耳細聽,驚叫道:「洪水要來了!」
「趕緊回去!」柳松說,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問道,「鐵子呢?」
「我剛才喊他,沒聽見答應!」桂枝著急地說,「對了,他說他去河裡抹汗!」
柳松立即沿著下河的白色台階,騰騰騰地往下跑去。桂枝緊緊地攥著手電筒和兩把蒲扇,跟大黑狗一起往河下跑去。
大雨瓢潑一般,鋪天蓋地而來,兩個人瞬間全身濕透。桂枝這才意識到,那些浮雕抗的抬的拉的都是水,全在這一刻傾倒在這渠壩上了。山洪呼嘯著,從山上滾滾而下,河床上滿是水,洶湧著漫過來。更大的洪水從上游猛撲下來,發出轟鳴的聲響。柳松跑到了河邊,借著手電筒光,見一個小男孩光著身子正從河水裡上來,他大喊一聲:「鐵子,洪水來了,快跑!」
洪水嗡鳴著朝鐵子撲來,恍如一群張大了嘴巴的野狼。鐵子被突如其來的洪水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似乎沒有聽見柳松的喊聲。眼看著野狼撲到了鐵子身上,柳松一個箭步跨上前去,一把拽過鐵子的胳膊,甩向身後的岸邊。此刻,那群低吼的野狼已撲到柳松跟前,伸出前爪,輕輕鬆鬆地把柳松打了下去。
桂枝趕緊拉起摔倒的鐵子,顧不上鐵子身上是否被石子和灌木叢刮破了皮,用手電筒照著野狼似的洪水,大聲喊道:「柳松——!」她的聲音剛一出口,就被風雨和洪水的濤聲吞沒了,蹤跡全無。
水頭過去,河水中露出了一個人的頭,在奮力朝岸邊游來。不待他上岸,又一個更大的水頭打來,完全淹沒了他的人影。
「柳松——!」桂枝撕心裂肺地叫喊著,她猛然拍了一下低鳴的大黑狗的屁股,指著翻滾的洪水說:「小花,快去!」
大黑狗衝天狂吠一聲,身子往下一蹲,縱身躍起,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射入洶湧的激流之中。
二零一七年七月一日
作者簡介林平,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電力作家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詩刊》《中國作家》等報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出版散文集《菱角米,葵子仁》、詩集《月亮河》《我這樣愛你》《幸福路上》。著有長篇小說《逃離北京》《傷城》《立地成塔》《紅房子》。
長篇小說《紅房子》獲2016年度國家電網公司職工文學創作重點選題立項,長篇小說《湖光》獲2017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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