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界交手的這些年，你怕了嗎？

差不多去年今日，我結束了一份為期四年的報社工作，正式過上家裡蹲的生活。

夙願得償，變身自由職業者，我在表明心跡的文章里寫：「是不是徒勞，我不知道。但我確定的是，我才20多歲，不試一下，我會後悔。」

春去秋來，經過不懈努力，我終於，變成了30歲。

這一年裡，多少次午夜夢回，腦海中有記憶的斷片閃過，我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你可能會說，瞎矯情。自由職業多好，想工作就工作，想放假就放假，沒有老闆頤指氣使，沒有同事爾虞我詐。雨天不必趕早高峰的地鐵，盛夏盡可以宅在家裡，空調Wifi西瓜。早上看夕陽紅場特價電影，下午往咖啡館裡一坐，手不釋卷，白紙黑字印著董橋大師的雄文：《中年是下午茶》。

類似描述，無數次從親朋好友的口中聽到，到後來，我只能發揮自己微微一笑很傾城的優點，春風化雨地反問一句：「你養我啊？」

自由職業和無業游民之間，隔著一灣德雷克海峽。如果「為自己打工」太難想像，這樣或許更加直觀：這一年裡，我罕有的22點之前到家，都是托生病的「福」。

很自然地，旁人眼中的輕鬆愜意，到自己這裡，也會氤氳成不為人道的心酸和遺憾。

馬東說過一句流傳甚廣的話：「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以寫作謀生立命，誰還沒做好晴天打傘謹防口水的準備。貼心體諒的讀者當然是主流，但看客噴子和鍵盤俠們也晝夜巡邏從未停歇。

你寫心聲，他說「誰關注你的小心思，能別那麼把自己當回事嗎？」你寫熱點，他說「就知道蹭明星的流量，寫得再厲害能有他們紅？」你感性點，他說「一個大男人整天婆婆媽媽，連點道理都不講。」你深刻點，他說「全世界就你一個明白人，眾人皆醉你獨醒好了吧。」

最絕的是隔三岔五有人跳出來說「你變了」。是這般深情的你，搖晃我的夢想，讓我到馬克查普曼在約翰列儂的公寓門前說過同樣的話。而控訴之前，這個狂熱的粉絲朝自己的偶像連開四槍。

和身邊親近的朋友聊起，他們都很困惑：「這樣你都能受得了？都沒懟回去？你變了。」

別人宣洩怒火和不甘，說到底只是別人的生理需要。我能怎麼辦？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啦。

這世界一直在變，但我所有的奮鬥都是為了對誰都有底氣說上一句：「我不會變。」

鍵盤俠只是再小不過的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遇到過更荒謬的非議。

父母輩的人生太雷同，閑極無聊，人與人之間就要攀比。家境大體相似，收入並不懸殊，比來比去，只好比孩子。

我念小學那會兒，考年級第一，就有長輩對我父母說：「學業還是要抓抓緊，畢竟他只是認真，不是聰明。」到了初高中，仍舊名列前茅，長輩又開始提點：「一切都要到大學再看。高考很關鍵，我覺得還是懸。」

結果我考上復旦，他進而改了口：「現在最難的是找工作，讀好專業不一定就能有好出路。」我直升研究生，又去了全國聞名的報社，已是老人家的長輩憤而一搏：「做記者又掙不了錢。」勞您費心，我做一年，大概抵得上您賺十年。

人心就是這樣：不是指望你不好，又不願見你過得比他好。這個道理我十多歲就明白，卻從未辯駁一句。你有你的僭越，我有我的教養。你有你的可笑，我有我的堅持。

如果你貼的標籤構成了我生活中的雜質，我撣一撣灰塵，洗一洗污漬，仍然走自己的路。

我很鍾情《論語》子路篇里的夫子自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中庸當然是孔子思想中的高遠境界，講緣法，看修為，但若退而求其次，必須和狂狷之人交往。因為「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狂狷用今天的話翻譯，就是青春意氣，是少年感，是和現實久久周旋也不改初心。

周星馳演《唐伯虎點秋香》，截了一段《桃花庵歌》，為唐寅的不羈不群背書。很多人醉心「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深感才子風流，概莫能外。

其實《桃花庵歌》還有個故事：相傳唐寅在蘇州城邊相中了一幢別墅，卻囊中羞澀。生性曠達的他以藏書抵押，籌錢置業，再花兩年的時間賣畫還錢。

知道這一茬，再讀「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就更懂得唐寅的狂狷之處。

薪桂米珠，居大不易，如你如我，應該都很羨慕唐寅吧。

人生海海，總有人喜歡你，也有人不喜歡你。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但避世也好，入世也罷，內心的堅定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躺在床上發獃的時候，我問自己：「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答案很飄忽，有時是，有時否。快樂和充實如影隨形，焦慮和挫敗也從未遠離。大概是獅子座的本性吧，我頂著「我不要面子的啊」的名義，固執地追求意氣和狂狷，純粹地做著自己。

直到有一刻，我好像明白了，幸福不幸福，只是一瞬間的感受。真正重要的是，面對複雜，保持歡喜，不制於人，反求諸己，是否能夠成我們由始至終的自我鞭策。

前輩李霄峰寫過一句話：「跟這個世界交手的許多年來，你是否，光彩依舊，興緻盎然。」

對關心生活真相的人來說，這是個永不過時的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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