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文學杏壇三記 炎陵神農谷記 傘
杏壇三記
吾從教二十餘年,同事者眾,皆平凡之人,亦無驚天之事。然嘻言漫行,不無野趣。片語之中,性情可見,點滴之外,情懷不滅。其間,或工或巧、或雅或俗、或慈或厲,不得盡知。今拾碎憶,略記其三。
一
黃叔,原一介農夫,機緣巧合,授於村小,時曰民辦。
叔初執教,課曰自然。是日,校內檢視,授書七課未聞下課之鈴,叔止,謂諸生曰:「不急,此書幾日可畢。今累矣,請少歇。」下哄堂大笑。
叔甚以為恥,遂勤思苦練,各方請教,經年不輟。雖偶有吃力,亦漸入佳境。
叔有賭好,喜見高低。嘗於酒桌與人爭執,以飲水賭人喝酒。各飲十三杯,叔飽嗝連連,猶不服。眾人恐有不測,強行勸住。及至勉強歸家,小解十數次,仍腹脹難消。叔徹夜未眠,翌日猶云:「吾再飲一杯,小子趴下矣!」
雖家道拮据,叔亦呼朋喚友,博於牌局,以為閑暇之樂。黃嬸於家操持,偶發怨忿,叔則笑曰:「怡情之事,何須怪罪!」
某晚,叔聞鄰有賭局,欣然前往,間或下注。正興起,忽聞警笛長鳴,滿室一鬨而散,四下逃遁。叔急至廚房,帶圍裙,取盆碗洗之。須臾警至,見余皆倉惶,惟叔從容,略遲疑。叔不待盤問,即道:「吾略通廚藝,受請之人也。」警上下打量,觀衣著不似殷實之人,遂不再理會。
一日於校,兩生來訴,乃課間遊戲,各賭一物。及畢,輸者卻欲偷梁換柱,贏者不依,遂起紛爭。叔喚輸者道:「既有約在先,緣何不信?大丈夫一言九鼎,該當如何,爾自斟酌!」該生滿面羞慚,即奉原物與贏者。正欲離去,叔謂兩生云:「賭乃貪念而起,惡行也,傷同窗在今朝,害自身於他日。請即改之。」贏者諾諾,復奉是物還之。叔乃取一筆與之曰:「爾既有所長,吾獎之,何如!」
兩生歡喜而去。眾人齊道:「假!」叔無語,惟以嬉笑對。自此,叔不復賭。
一日,友至一「大師」處索字,叔隨之。大師展紙揮毫,書三遍不得意,棄於簍,四遍方成。叔見而亦求字一幅。大師聞言,自簍中拈一紙與叔,不作它語,徑自洗筆歇息。
叔強忍怒火,及出門,欲扔又止。隔日即裱之懸於室,併購得筆墨碑帖,日夜臨書,不避寒暑。
越十餘載,叔書藝大成,求字者眾,叔皆慷慨以待。
某日,書友相聚,中一人,乃昔之「大師」也。寒暄之餘,眾皆展書作以交流,大師亦掏一紙,欲與叔換之。叔書字一幅與之曰:「公之大作,吾已有,不敢多得。」旋取一幅展於桌面,正當年之棄紙也。
二
羅總,聯校總務。吾蒙師。
時授語文,字極雋秀,常板書於前,無誤而重寫,諸生詫異,忽覺字跡更美。
師母周氏,曾於診室發葯。患失眠,服安定過量,經搶救雖愈,然性情大變,孤僻而語多突兀,旁人常驚,然師不怪,以戲謔調侃令其生笑。
師好酒,量極大,除假酒外不忌。必有醉意方罷,既而說古今笑事,滔滔不絕,常令四座鬨堂。
一晚,與眾飲罷,同去唱歌,至歌廳,師飲茶數口,倒頭便睡。眾人歌罷,喚醒同歸,途中,或問:「歌否?」師曰:「豈止!吾與楊貴妃共舞霓裳,不知汝等躲於何處!」
一日晚歸,醉駕,至鄉間小道,覺內急,遂立摩托於道,至田間小解。畢,又覺睡意襲來,就倚埂而卧。一覺醒來,徑自徒步而歸。翌日,忽記車置於道,急往視之,已渺無蹤跡。師撫頭深想,竟不知為車失而歸亦或車未失而自去也。
又嘗與友對飲,初互敬,俱嫌己多,及至興酣,師忽執友杯盡傾於己,曰:「汝量小,少喝為妙!」友干瞪兩眼,啼笑皆非。
某日午餐,又飲,微醉間,忽有下屬報帳。師騰身而起,至辦公室,左手點據,右手執算盤,只聞算珠噼啪不絕,俄頃,於數十單據中指誤差四角。報者以計算器核數遍,歷時二十餘分,心悅誠服。旁盡皆驚嘆。
一日,面帶慍色,旁問其故,師拍一紙於桌,憤然道:「今應發教學之獎資,未獲批也。」又道:「從教事而置佳績於不顧,不知何方鳥理!」言罷,執桌上杯摜於地,杯轟然粉碎。
三
盧兄,大學歷,初,授於中學。
兄性執拗,偶有爭論,當時不辯,隔日必引經據典復論之,其人意興闌珊,兄猶興緻勃勃。
其時值武俠流行,兄閑暇無聊,乃練功。購秘籍研習,常端坐,不知所以。
一日,忽置盆桶於操場,自凝神佇立。旁驚詫而詢:「意欲何為?」良久,兄朗聲答:「吾練功已久,今欲一試身手!」旋即揮腿如風掃葉,但見諸物翻覆滿場,兄乃揚長而去。
慨嘆之餘,眾皆勸導,一日,兄釋然道:「吾以武疏文,於教化不利,以弈代之何如?」眾聞之,皆言妙。兄遂常弈。
越明年,中學拒之,眾皆憂兄之舊患,恐反覆。豈知其甚坦然,就轉調一僻遠小學。
兄無妻室,且往來不便,遂住校守之。
某夜,正批閱,忽聞樓間異響,急起視之。見有車影倉皇而去。廊下單車已杳,樓間一室亦洞開。兄大怒,急飛奔奮起直追。約里許,忽前方大響,旋車聲寂然。及跟前,見車、袋覆於道旁,一少年蜷伏於地,狀甚痛楚。兄略愣,審視片刻,架之於車上,急至診所。包紮完畢,兄指袋中物曰:「此教學之具,來之不易,然貨之不值且貽害無窮,此等事,非男兒所為也!」少年聞之,默然。
翌日,皆聞訊,或問:「賊何許人也?」兄淡然道:「迷途小子,不知姓甚名誰!」眾大笑散。
久之,兄漸孤獨,於弈愈好,不屑他事。常左手執譜,右手撫枰,自得其樂。課後,則授弈於諸生,有會者,則喜甚。
一日,於台上正引諸生解題,突腹中劇痛,兄不忍,昏迷於地。及送醫,已癌症晚期。
眾唏噓扼腕,齊探視,兄忽云:「前日之題,言猶未盡,望諸君續之!」眾聞言,無不肅然。
庚寅秋,兄卒,未知天命。
炎陵神龍谷記
自沔渡入谷,路隨山勢,蜿蜒而上。約五十餘里,漸至坡峭林密。拂面山風,雖盛夏而含侵膚之意。抬首山巔在望,偶或側目鄰峰,即頓生平步虛空之感。
及峰迴路轉,忽有隱約奔雷之聲,於耳不絕。進而見林壑之中,有白波奔竄。其清流過石,猶如瑤台瀉玉,名曰鏡花溪也。
溯溪而上,夾岸有古木參天,偶有逸枝斜出,挾倚側之勢,探於溪面,狀欲掬清流以洗綠葉。而溪面或寬或窄,迂迴盤旋,若游龍即離於清靈之地;其地勢亦忽陡忽平,或水流激越,奔騰於亂石之上;或輕波緩緩,流連於綠蔭之間。
溪中磐石綿延,未知幾何,大者如舍如棟,漫漫然欲隨波而來,觀者觸目驚懷,恍臨上古開闢之大造。
及澗遠林深之處,小徑突轉,豁然開朗,一飛瀑懸空而下,注於深潭,潭水幽綠,其深不知幾許。水花激起白霧,自潭底升騰,漂游於林峰之間,於陽光之中,呈迷離炫彩。
至此清涼之境,綠風於懷,紅塵盡忘,無不感懷嗟嘆,正是:
神龍溯瀑雨山開,漫徑嵐煙鼓壯懷。
我飲清風為醉客,依稀前路入雲台。
時乙未仲夏,同游者曹君夫婦也。
傘
窗外桃樹的枝條上掛滿了密麻的花骨朵,在微風中輕輕地搖動。它不同於旁邊那棵柳樹的隨風起舞。很輕,但在輕悄的搖曳中透著些許剛勁,使得枝尖的花骨朵在這迷濛的細雨中微微顫動,如同熟睡的嬰兒在母親的輕喚之下就要醒來。
忽然傳來一陣充滿童稚的歌聲,原來是孩子們放學了,他們撐著各自的花雨傘,唱著大概是今天剛學的兒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五彩的雨傘彷彿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在這早春的輕風細雨中舞動,為這剛剛蘇醒的原野平添一段跳躍的音符。
這五彩的雨傘讓我不由生出些許羨慕來,在我的腦海中,這漂亮的花傘一直是一種奢侈的象徵。依稀記得兒時的我每每在春天下雨的早晨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總是那把很舊很舊的油紙傘。母親每每還要囑咐一句諸如「要小心,不要讓路旁的樹枝掛破了!」或「放學後要記得帶回來!」之類的話。而我對母親的囑咐也絲毫不敢兒戲,總是銘記在心,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把油紙傘,因為一旦掛破或是遺失了,就意味著我在下一個雨天可能要冒雨上學。
記憶中那把油紙傘確實已經很舊了,現在懷疑那應該是我爺爺置的東西,因為當我開始撐它時,蔑質的骨架已經鬆動,搖搖晃晃的,而油紙在長年的日晒雨淋中早已變脆,又在磕磕碰碰中一塊塊掉落而有了許多小洞。每當雨下得大時,便有水從小洞中滴下來,偶爾落在頸窩裡,使我激靈靈地打上一個寒顫。
大概是秋天的一個早晨,又下起了雨,我拿起那把油紙傘,卻沒有撐開,原來是很長一段時間沒用過,摺疊的油紙互相粘在一起了。母親接過傘,用力一撐,傘是撐開了,可油紙的傘面也裂開成了三塊。母親惋惜不已,只好將她特別珍愛的青布傘給了我。
這把青布傘也經歷了不少風雨。傘布泛著淡淡的灰白,早已不是地道的青色了,而與傘骨的接觸處,也已經銹跡斑斑。但我依然很高興,畢竟它不會象油紙傘那樣在樹枝上碰一下就破個洞,也不會無端地有雨水滴進頸窩而讓我打寒顫了。
一段時間後,青布傘的頂上因雨水的腐蝕而破裂,綁住傘布與骨架的細繩也斷了一處,在風雨中,這處沒綁住的傘布就上下翻飛,甚至發出啪啪的響聲。於是母親找來繩線,依舊將傘布與骨架綁住,又裁了一塊青布將傘頂也補好了。那傘補好後幾乎是一件工藝品,然而我當時並不高興,只因為那個補丁,雖然它補得異常精緻。
終於有一天,走在路上,一口大風吹來,我把持不住,迎風的傘掉了個邊。只聽啪的一聲,手中一輕,整塊傘布被那口大風連根拔了去,在空中嘩嘩地飄出老遠。我的手中只剩下那反了過去直指著天空的光禿禿的傘骨架。
我心裡既有一些驚恐,又彷彿帶著一絲快意,也就不再理會那傘布,而與一後面趕上來的同學去共了傘。他撐的是一把帶勾把的花傘,這樣的傘,同學中間已有不少,收起來可以掛在教室的窗沿上,在放學的路上玩耍時,可以用傘尖將傘插在路旁,既美觀,又方便,早就讓我羨慕不已。他這把是蘭色的傘面上印著幾圈白色的小花,煞是好看,我邊走邊欣賞,越看越羨慕。忽然發覺手中還握著那光禿禿的傘架,愈加憤悶,於是一甩手,將它扔到路邊的水溝里去了。
回家自然免不了向母親解釋一番,母親卻只是微笑著,沒有了油紙傘散架時的那種惋惜,這倒使我當時感到有些奇怪。
第二天,母親便給我買回一把新傘,勾把、尖頂,可惜又是純青色的,沒有花。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是質的飛躍了,就如同現在騎摩托的換了轎車一般。
這傘我自然特別珍愛,而母親則似乎越來越不關注我的傘了,而家裡的傘也漸漸地有了好幾把,我也可以在下雨的早晨隨意地撐一把自己喜歡的傘去學校了。而這時,我也到了已經不太在意一把傘的年紀。
從油紙傘到花布傘,連接了我對於童年雨天的記憶,也見證了我一天比一天幸福的日子。而節儉的母親,則教會我如何珍惜擁有的每一樣東西。
雨依然下著,淅淅瀝瀝,枝頭的花骨朵掛著晶瑩的水滴,依舊在輕風中微微顫動,彷彿只等那水滴搖落下去,就要轟然綻放一般。
女兒也回來了,傘往廊下一放,唱著、跳著進來了,傘沿的蕾絲花邊還在往下滴著水珠。
她無須象我那樣擔心雨傘被樹枝掛破,無須撐著打補丁的雨傘上學,也無須羨慕別人的一把傘。她可以愉快地撐著漂亮的雨傘而象一朵雨中盛開的花朵。但是,這其中的珍貴,她知道嗎?
我是該高興還是該認真地思考呢?
胡宗偉男, 1975年生於湖南湘潭,中文本科學歷。愛好書法,多年臨池不輟,以唐楷、北碑為基礎,廣泛涉獵,形成了對書法藝術的深刻理解和豐富表現。作品在各類活動中多次獲獎,並被眾多機構或個人收藏。也愛好文學,讀寫之餘,偶有散文、詩詞發表。現為湖南省書法教育專業委員會會員,湖南省詩詞學會會員,湘潭市楹聯學會會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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