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舊貨記：杯子如君子

坦白說，在日內瓦第一次逛舊貨市場，我心裡想的是沒準能……撿漏兒。但一年多過去了，倒覺得能夠置身其中，這件事本身，就是在這個忙碌世界裡，撿到的最大的漏兒。

我時常有些高傲地認為，真正高級的東西，需要自身有足夠的素養才能享受，比如藝術、愛情，你能夠享受它，它才能為你的人生帶來更全面的感受。你不能，再好的藝術也變成了裝飾，再美的愛情也淪落成關係。至於懷舊，那是去享受歲月，談何容易。

在我們收藏的品類中，有一類我認為非常特別，是杯子。對於有些東西來說，斑駁、銹跡、泛黃更能使人們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但杯子不是，它要麼破損，要麼完好如新的留下來。所以每一隻杯子，它擺在那裡，於過去，它也許被千百次使用，但它不訴說；於未來，它可能在一瞬間被打碎丟棄，但它不恐懼。它是老物件里的君子。

那次在舊貨市場上，我們遇到了一位優雅老太太。逛舊貨市場的秘訣之一，是碰到這類老太太要格外留神，她們的攤位往往有東西。這位老太太與其他人在周末隨意的打扮不同，她穿了套平平整整的套裙。花白的頭髮，淡妝，面色平和。她面前擺了兩張桌子，都鋪著雪白而整齊的桌布。一張桌子上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擺件，另一張桌子上，是被安放得妥妥帖帖的各類餐具。有被擦得鋥亮的銀勺，有按大小摞得整整齊齊的餐盤。

在眾多用色略顯誇張的西式餐具中，有隻內斂的茶杯倒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我先生拿著細看，然後又舉起來假裝喝水的樣子，我笑他：「杯子還用試？」他把我叫過去，指著杯底給我看，我一瞧，倒吸了一口冷氣。

它不僅薄如紙，色如玉，畫工精湛，而且杯子的底部還有精細至極的暗雕。那暗雕是一位日本女人，在陽光下，每一根頭髮都清晰可見。

我曾聽我先生講過，說20年前有一次他在敦煌，在一家古董店遇到兩位日本人，就是類似這樣薄如紙的白瓷，討價還價之後，日本人拉開錢包，掏出一大把，店主數了半天，說8000塊不錯。一隻杯子就賣那麼多錢，這還是20年前。我沒有見過敦煌的杯子長什麼樣，但這樣薄如紙的杯子卻一直留下我的印象中。

所以，我看著面前的這隻杯子，格外驚喜。有意思的是，這隻杯子竟是日本製造的。後來我們按照底款搜索，原來這是一家二戰後1945年至1950年只存在了五年的日本外貿公司，之後變更名或不復存在了。

我迫不及待地問攤主老太太茶杯的價錢。這時我先生還舉著看來看去，我咬著後槽牙低聲用中文說：「別看了。別看了。」似乎生怕老太太發現其中美妙的「玄機」而開出高價。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根據我們的經驗，這裡的人什麼東西賣多少錢早就想好了，並不會臨時坐地漲價。本來嘛，能把東西尤其是自己家裡的老東西拿到舊貨市場來，最主要的目的是物盡其用，而不是什麼生意。

老太太開出了一個價錢，比我想像得高很多。我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買，但嘴上還是忍不住說了句：「這麼個杯子可不便宜啊。」老太太說：「不不，是一套，八個呢，我是怕佔地方沒擺出來。」我驚喜地差點當場昏倒。

付了錢，老太太幫我們一個個包好，裝進一隻厚厚的棉布袋子里，最後又把那隻擺出來的杯子拿起來包裝，她輕輕舉起來，指著暗雕跟我說：「你看，多美。」我……

回到家後，我立即將杯子刷洗乾淨。晚上夜深人靜，我坐在窗前用新茶杯沏了一杯紅茶，窗外是皎潔的月光，看著這隻杯子，我陷入沉思。

我想，舊貨市場是物件的大浪淘沙，留下來的，定是被珍惜過的。但又何嘗不是對人的大浪淘沙？畢竟，不是每一位老人，都可以在年邁時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幫心愛的物件找到一處新歸宿。我又想起老太太蹲在地上幫我們包裝時的認真，和她舉起杯子給我看時的欣慰，她明白它該有的價格，但她不張揚，更不盛氣凌人，反而帶著一種令你敬佩的謙卑。這樣的老人，是被歲月珍惜過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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