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誇的《大護法》是好，我卻深深地替它惋惜

*本文只有微量關於背景設定的劇透，可放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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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三年的夏天，每年都少不了一部「大」字頭的國產動畫電影助助興。前年有開創國漫自來水營銷的《大聖歸來》，去年有情懷失效、毀譽參半的《大魚海棠》，今年是這個長得像粽子的小紅胖子——

《大護法》，目前豆瓣8.1分。誰也沒想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紅胖子還順便扛起了拯救2017年國產片口碑的大旗。

一部目前4000萬票房、有4萬多人標記的國產院線片，能達到這個分數，已經把很多同行遠遠甩在身後。

那麼，它真的有那麼好嗎？

看過這個片子的人，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因為電影中有太多東西耳目一新，新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

內容上，它表面是一個大護法尋找走失太子的冒險故事，卻借大護法之眼描繪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花生國。那裡的花生人有假眼假口，緘默不語。他們是自稱神仙的統治者製造的豬玀，他們被謊言洗腦變得不認識自己，他們向行法者告密覺醒之人的行蹤，他們麻木地圍觀同類被屠殺，甚至在覺醒後去屠殺軟弱的同類。

這是國外電影中並不稀奇的反烏托邦主題，可是在國產院線動畫里看到這些詭異得讓人後背發涼的情節，最稀奇。

畫風上，它把手繪中國風山水的視覺效果做到了極致，可是誰說動畫就該是喜羊羊式的一團和氣？導演在唯美的幕布面前走著手起刀落的暴力美學路子，一個不留神就腦漿橫飛、四肢碎裂，赤裸裸地展現殺戮的殘忍和快感。

這肯定不是一部尋常的中國動畫。就像片子里借小鳴——一個老辣世故的孩子——之口所說的：你只是聽到一個小孩子這樣說話，很不習慣罷了。

在一部動畫里看到這新奇的一切，也沒有誰能理所當然地習慣。國漫觀眾從驚詫到讚美的反應，就像是在荒漠中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尋到一株流淌著新鮮汁液的仙人掌：刺痛，卻解渴。

從這個意義上講，有著蓬勃生命力和獨一無二個性的《大護法》，很棒。

可是如果這個問題再多一個字，變成——它好看嗎？

這可能就要打個問號了。

2

很可惜，《大護法》的完成度是這部電影明擺著的硬傷。觀眾再喜歡它的思想內核也無法忽視電影藝術上的缺陷，以至於很多人給出的好評都是「雖然……但是……」的句式：

「它的好不是常見的那種故事情節完整動人的好，但是……」

「除了中段蟲洞打戲有點冗長，節奏和邏輯有點問題外，……」

「即便敘事有諸多遺憾，但是，……」

「劇情交代不清，節奏控制的也不好，但……」

（全部摘自豆瓣熱評）

它縱然有開天闢地的好，可是在很多人的直接觀感來說，它並沒有那麼好看。因為導演不思凡——動畫圈才氣十足的元老級人物——腦中那個令人稱奇的好故事，並沒有變成一個好劇本。

鏡頭語言的運用，在專業人士看來顯得稚嫩。據@動畫學術趴 作者馬小褂的影評，《大護法》用了很多低機位的大遠景，畫面構圖只有美術意義而無表意合理性。哪怕是大篇幅的槍戰也這樣拍攝，讓觀眾很難共情、總有些疏離感。

敘事節奏的問題，不需專業人員分析觀眾也能感覺到它的薄弱：劇情基本就在「太子被抓了」「太子得救了」兩件事中循環，而情節的推進基本都靠大護法迎風流淚的內心戲台詞，或是一言不合就念起的詩。

這也是因為鏡頭語言沒有被利用好，所以電影的信息量只能靠主角強行口述。但其實優秀的動畫電影，本可以一言不發而直擊心靈，比如以馬為主角的《小馬王》，全靠馬的眼神交流就能講好一個關於自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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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細節也多有槽點：場景變換經常靠簡單粗暴的黑屏，配角明明勾人興趣卻總是帶著任務似的一筆帶過，最後的彩蛋更是撲朔迷離，整個電影看完卻給人一種「欲知後事/背景/那誰如何了，敬請期待續集」的迷惑感，少了一個好故事該有的引人入勝和酣暢淋漓。

至於電影想表達的隱喻，也是見仁見智。有人喜歡導演借主角之口拋出一個個直擊靈魂的哲學命題，也有人不喜歡重說理輕情節、潦草的故事為說出大道理而服務的感覺。更何況「中心思想都寫在臉上」了，話都說到了明著嘲諷的份兒上，還能算是隱喻嗎？看上去總是失了點高級的藝術智慧。

其實最能說明導演對影片掌控力不足的，恰恰是大家對影片中的隱喻熱火朝天的解讀——每個人都在通過既有的信息去拼湊缺失的邏輯與背景，而這些缺失的部分，只是一個好編劇、好劇本的本職工作應該覆蓋的。

所以，雖然不少人不吝對《大護法》的寬容——

「大護法屬於瑕不掩瑜的那種好。」

「其它缺點我當看不見，因為我就想鼓勵這種創作。」

但依然很可惜，它可以有那麼多值得稱道的地方，卻讓人誇不出一個電影最基本的「好看」二字。

3

為《大護法》感到可惜，還因為對它的讚美與爭論恰恰體現出我們正處在一個多麼不正常的藝術環境里，而這部電影連一個就事論事的討論氛圍都沒有得到。

《大護法》從開始到現在，一直自帶話題，每個話題都戳中普通觀眾、這個行業和這個社會的痛點，所以對它的評價和討論格外容易被情緒左右。

中國至今沒有電影分級制度，它是第一部自己給自己分級的動畫電影，用暴力的畫面和深刻的問題打破了中國觀眾對動畫的刻板印象，宣告著中國成人動畫開始走入主流的視野。

最近的社會事件和輿論氛圍令人壓抑，它恰好出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了很多令人心驚的質問，打出了「大聲說話」、「大膽做人」的口號，把觀眾那根蠢蠢欲動卻只能安分守己的神經撩撥得分外激動。

因為它自帶這麼多珍貴的意義，所以《大護法》註定會在此時此地成為一個標杆。

可是觀眾激動的心情本身就像個黑色幽默——電影分級這種在國外早就達成共識的事情何以讓我們如此激動？成人動畫的姍姍來遲何以讓我們如此激動？「這也能過審」五個字被說出口的一刻，本身就帶著一種屈服和諷刺。

不是《大護法》瑕不掩瑜，是環境讓我們太珍視它的「瑜」，而不忍苛責戴著鐐銬跳舞的人。

可是這樣無條件的寬容，對動畫的長遠發展並不是好事。曾經我們寬容了《大聖歸來》的幼稚、《大魚海棠》的隨性，寬容了他們講故事或大或小的缺陷，寬容了打動人心的情懷，給了國漫市場一個繁盛的景象，後果卻是看到了利益的業內都開始一窩蜂地琢磨：怎樣才能複製這樣的模式？怎樣才能學著大聖和大魚撈上一筆？

那麼誰來關心藝術的質量呢？因為先鋒而受到追捧，卻不管不顧地把繼往開來者的好壞照單全收，這個行當又如何健康地成長下去？

幸好《大護法》導演不思凡是個拎得清的人，面對批評的聲音，他知道該在技術上有所改進。這不免讓人期待，《大護法》的後續之作也許會更臻於完善。

4

可是《大護法》的後續兩部曲能不能順產，都還很難說。

投資方彩條屋影業的態度是，想做續集，要麼得有高票房，要麼得有好口碑。不思凡本人的回應也透著一些無奈：「反正作為創作者看情況吧，也可以通過其他的形式去呈現一些東西，並不一定要電影。」

那些期待著這個宏大世界觀能在續集交代得更清楚的人，可能沒料到在中國做動畫是這麼一件不容有失的事情。以為沒做好的能在下一次彌補，可是誰也說不好還有沒有下一次。

不思凡的想法值得下一次的嘗試，可惜，他和《大護法》沒生在中國動畫的好年代。甚至可以說，現在這個有明顯缺陷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動畫產業的現狀維護不了電影想表達的東西。

原因很簡單，窮。

《大護法》起家，靠眾籌。這是第一部在國外眾籌網站Kickstarter眾籌成功的中國獨立動畫，兩個月的時間，成功籌來了20000多美元。

那麼這些錢算夠嗎？根據行業新聞——

國內一個動畫作品製作成本約五萬元一分鐘，動畫電影成本更高，一部3000萬元投資，要破億票房才能收回，這在目前的國產動畫電影中寥寥無幾。（21世紀經濟報道）

答案顯而易見了。所以《大護法》是一部處處透著精打細算的小成本作品——

花生人臉部特別簡略，是為了省錢；人物說話的口型都特別粗糙，也是為了省錢。歐陽祖孫簡單得像央視動畫城的畫風，交代不清的配角人設，那些顯得粗糙的、還差一口氣兒的不足，可能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拿不出錢去精益求精。

而做動畫的人為什麼這麼窮，也很好解釋——因為中國連一個成熟運轉的動畫電影產業都還沒有，拿什麼養活動畫人？

手握IP的公司卻缺乏長線經營的策略，只靠吃版權的收入；

產業鏈上除了有版權的，其他公司都處在投入大、受益小的尷尬境地，尤其是適合成人的動畫，不僅成本更高，還更缺乏變現的渠道；

影片宣發缺乏突破，票房不給力。這次《大護法》的宣傳就還在走此前大聖和大魚「全國路演+口碑營銷+眾籌衍生品+三次元明星參與」的套路，卻已經顯露疲態；

所以凄慘的現狀是，市面上90%的做動畫的公司都在賠錢。

國家的財政補貼也在一次次調整後變得愈發微小，比如上海市的政策——

（三）優秀原創動畫電影：在本市備案（立項）的動畫電影上映後可獲得10萬元的補貼。上映一年內票房收入2000萬元以上的動畫電影中，對票房排名前三位的作品每部追加不超過70萬元的補貼。

這對於燒錢的動畫行業，無異於杯水車薪。

所以這部野心勃勃的《大護法》只靠一個小小的4人團隊，不知吃了多少缺錢的苦頭才完成。就像是一塊閃爍著動人光芒的藍寶石被人丟到黑黢黢的泥土裡，拚命才從中掙扎出來，已經來不及掃去身上的塵埃。

但我們也不必對現狀太悲觀。這不，有人開始用行動實踐電影分級，有人開始打開成人動畫的市場，有人開始讓中國動畫有了不一樣的精神內核。

瑕不掩瑜的「瑜」意義正在此——但願這些勇敢的嘗試，是真的能給中國動畫克服瑕疵鋪出一條道路；

但願終有一天，中國動畫那些閃著藍光的玉石，不會再像今天「不合時宜」的《大護法》一樣，被嘆一聲「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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