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護法》：在被送上神壇之前，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最初勾起我對《大護法》興趣的，是上面這個「PG-13」的自行分級標籤。這應該是國產動畫里，第一次有作品態度如此明確地表示——我不是給小孩子看的。

頗有點「我要拋棄自己的基本盤」的壯士斷腕。

不少影評人從影片立意的深度和廣度出發，給予《大護法》非常高的評價。確實，這部電影的價值觀和劇本深度很抓成年人的眼球，而這種黑暗複雜黑童話式的主題與政治隱喻，在我印象里應該有將近三十年不曾出現在國產動畫電影中了。導演不思凡是一個風格獨樹一幟的人，其詭異的中國風和哲學思辨充分滿足了不少慕名踏入電影院的觀眾的獵奇心理，而動作戲畫面的暴力血腥在國產動畫里甚至比前者還要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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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一部電影的評價，不應該過分倚重價值觀。

去年大爆的《瘋狂動物城》同樣是一部立意深刻充滿政治隱喻的動畫電影，其包含的辦公室政治，紙牌屋情節，民族歧視等複雜問題也不是小孩子能看懂的。但它成為了劇本中真正的「隱喻」，看得懂當然最好，但看不懂的人一樣能夠享受《瘋狂動物城》表層的那些劇情，並絕不會因為沒懂政治隱喻而覺得這部電影索然無味。

至於《瘋狂動物城》出色而熟練的運鏡，精彩的電影化敘事，被反覆稱讚的場面調度以及組合剪輯等，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因此，《大護法》給我帶來的最深刻體悟，不是「讓所有人不說話，就能天下太平了嗎？」、不是「花生人白天食同類，晚上被洗腦」、也不是「貼上假眼睛假嘴巴，假裝自己是個人」，而是——形式也是支撐電影內涵的重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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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講道理之前，先擺數據。《大護法》首映當日，時光網顯示的排片量為13.2%，我剛才拿來做對比的《瘋狂動物城》首日排片只比它高了1%，可以說《大護法》在排片量上享受的是迪士尼動畫電影的待遇了（《大聖歸來》首日排片量9.2%）。然而在首周末過後，《大護法》的票房將將超過了3000萬，這其中還包括了貓眼給電影的票房補助。

在上座率不如預期之後，各家影院分分降低了《大護法》的排片量，因此當它在社交媒體上火了之後，大家都開始覺得「這麼好的電影排片量也太低了吧！」

其實倒不如說，《大護法》沒有很好地抓住自己的第一波觀眾。而我覺得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護法》作為一部電影，它的電影化敘事並不合格，故事很好，但劇本太差。

舉幾個簡單的例子，當太子講述自己不願意回宮的理由時，鏡頭幾乎從頭到尾都是那張酷似徐錦江的臉的大特寫。這段台詞可能有將近半分鐘長，在一開始拉特寫用這張臉製造驚喜笑料後，這麼長的時間裡導演完全可以運用其他攝像機鏡頭、方位以及運動來讓畫面變得更加生動。然而我們就連從特寫到大特寫的簡單處理都看不到，連機位都沒變化過，更遑論場面調度。而視覺表現力的缺失，是很容易讓人對畫面失去興趣的，優秀的文本也因此得不到觀眾的重視。

其他凸顯導演不思凡在電影化敘事方面的嚴重短板的情況還有很多，比如也被不少人吐槽過的「第一次看動作戲看睡著」的槍戰部分。導演想要表現的緊迫和刺激因為大量運用遠景鏡頭，一味地將戰鬥特效放在中心位置，並幾乎不改變布光、鏡頭運動和剪輯方法，使得幾場重頭戲槍戰沒有絲毫爽感。

因此，雖然在主觀上，我想要給《大護法》的故事和立意打滿分，但當它們被轉化成劇本後，我只能選擇扣掉一半分。因為對於一個優秀的劇本來說，一則需要有一個很好的故事，第二就是要電影化地（cinematically）加工這個故事。第一點雖然是劇本的骨，但如果沒有第二點，電影幾乎不可能被評價為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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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護法》的劇本顯然犯了很多電影編劇新手會犯的錯誤——拋開電影媒體的創新機會，消極地使用對白和解說。而不思凡作為導演，不但沒能填補劇本的缺點，反而將它暴露得更為嚴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具體來說，一個熟練的藝匠知道如何設計一個鏡頭，但導演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導演所必需的知識的一部分是理解電影的技術屬性，然後創造性地使用技術來為故事服務。而如果沒有內容和技術的連接，只能看到兩個分離的部分，所導致的結果就是正在上映的這部《大護法》。

這也是為什麼《大護法》擁有讓人驚艷的概念，以及發人深思的文本，但它距離動畫電影的神壇，還隔著一座珠穆朗瑪峰。

這並不是對作品的苛求，因為技術上的嚴重短板確實會造成內容無法完整地被傳達給觀眾。雖然《大護法》的文本已經註定了最終會被大部分普通觀眾牢牢記住，反覆咀嚼留戀的，可能還會是台詞和故事，但這並不會削減它對熟練運用電影化手段的需求。電影化敘事通常作用於觀眾的潛意識，所以很難捕捉、很少外露，但由於它是記錄性和戲劇化之間、發揮電影敘事手段的潛力或任其自然之間的區別，因此立意深度的文本，也同樣需要強調電影化手段的重要性。

如果你已經看過電影，不妨回憶一下太子被威脅要求大護法扔掉自己的鎢鋼杖時，有一場充滿戲劇衝突的爭執。電影在這裡只使用了一種剪輯方法——交叉剪輯，除此之外並無任何暗示性的鏡頭可以提示觀眾，太子是單純地照著要求機械地進行這個行為，還是有趁機發泄自己對大護法的怨念，或者他在台詞中隱藏了對危險的提示，但被激起了情緒的大護法並沒有接受到暗示。

這些台詞之外的東西，只能通過電影化敘事來表達，而如果能夠通過成熟的技術將它們傳達給觀眾，文本的深度也會因此進一步拔高。再回想一下，覺醒後開口說話的花生人開始了民粹式的一刀切：不肯開口說話的，都是甘心努力，直接處死。這樣精彩讓人毛骨悚然的劇情，在畫面表現上卻只是平平無奇的一來一回，你有沒有為《大護法》在視覺表現力上的貧乏而遺憾？

至於台詞口型這種在校生基礎作業的東西都沒做，我想已經不是技術不成熟可以解釋的了。就算有國語和粵語兩版，其實有口型的鏡頭並不算多，稍微多花一點時間，去填補而當台詞的重要爆發點出現口型對不上的嚴重齣戲感，對觀影體驗也會有非常大的提升。尤其是……在製作組非要把這種畫面的動畫電影轉製成3D的時候，不做口型，近景缺乏細節，遠景甚至連人物的五官也不做，實在很容易讓人感覺是在敷衍了事。

如果只是技術不夠成熟，《大護法》也許可以成為一部瑕不掩瑜的優秀國產電影，但當技術出現嚴重短板，甚至對電影的內容造成負面影響和缺失，再深刻的立意和主題都無法讓它躋身「優質動畫」之流。過於鮮明的優點和缺點割裂了它的觀影效果，如果不思凡還有製作《大護法2》的野心，那麼首先，他得學會電影化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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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給大家貢獻一份《大護法》真正的彩蛋，導演不思凡其實在製作電影之前已經有過很多短篇作品（而且因為篇幅較短的關係，他在技術方面的短板暴露得並不嚴重，觀感反而更好），並且它們都擁有同一個概念——霧隱地。《大護法》其實與他的其他作品一脈相承，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按照「《黑鳥》《秒先生-火澤睽笑人傳》《大護法》《小米的森林》」的順序再觀看一遍，想必會有更多驚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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