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心漢重遇髮妻時說了什麼？他說「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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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中國有很多「負心漢」的故事。

譬如楊四郎私回宋營探母，

經母親佘太君的提醒方才想起，

他還有位髮妻，已然等了他十五年。

然後他說了什麼呢？

他說——「哎呀」。

這個「哎呀」，可實在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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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出老戲，叫《四郎探母》，相信很多人都看過。

說的是北宋時，遼邦設「雙龍會」於幽州，邀宋太宗（光義）赴會議和。楊家將八虎護駕隨往，中伏兵敗，四郎（延輝）被擒，改名木易，與瓊娥公主成婚。十五年後，適逢佘太君押糧抵營；楊四郎思母心切，想要去探訪，被公主識破，公主計盜令箭，幫助楊四郎出關，四郎當夜私回宋營，母子兄弟相聚。

黎明時，四郎返遼，被蕭後察知，欲斬，經公主求情而赦免。

楊四郎是著名的孝子，這毋庸置疑，《四郎探母》也一直都被當作喜劇來演出，最後得到大團圓結局。但仔細想來，這裡面的歡喜很可疑。因為楊四郎原來是有老婆的。

最近上海京劇院演出的《四郎探母》，就沒有刻意刪去「見妻」，很有趣。

楊四郎私回宋營當晚，在佘太君的提醒下（「我兒失落番邦外，你妻未曾傍妝台」），消失了十五年，楊四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結髮妻房。

然後他說了什麼呢？他說——「哎呀」。

《四郎探母》劇照

這個「哎呀」實在太經典。

就跟他隱姓埋名，在心裡盤算萬千，最後千言萬語都沒法說清楚，索性跪在鐵鏡公主跟前討令箭一樣有趣，真不失為一個處理複雜的感情問題的好方法，很多男人也的確是這麼做的。

發現髮妻還在人世，楊四郎當然百感交集，「好似鋼刀刺心懷」，他終於想起來這個可憐的太太了。

想起來以後也很尷尬，只能說「常把賢妻掛心懷……」，愧疚可能是真切的，想念則顯得有些跟不上遺憾的腳步。

楊四郎只有一夜的時間「探母」，探母是超越國讎家恨的人之常情。他對鐵鏡公主求情，求的也是對母親的「憂思」。「四夫人」的出現，一下子讓這個孝子的形象大大折損，負心漢的光輝乍現了出來。

《四郎探母》劇照

時間緊迫，楊四郎還是要連夜趕回新太太身邊，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更不用說遲疑。這時候佘太君也很妙，對四夫人說，我知道你苦，你就讓他走吧，你以後就當是我的女兒。

堪比之前的「哎呀」。母子闊別十五年可見依然同心，四夫人顯然就哭昏過去了。

我在想，如果四郎探母，變成四郎探妻，順便也見到了母親是不是顯得動人一些。但楊四郎還是不能對鐵鏡公主說實話，不然就得不到令箭。

他最後能撿回一條命，靠的正是鐵鏡公主的計謀與求情。楊四郎身為通敵者，兩邊都是愛他的女人，他總要負一個人的，這要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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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很多「負心漢」的故事。譬如落難公子中狀元、變駙馬，轉頭就拋棄了原來的愛人，這很常見。

之前寫過的《王魁負桂英》就是一種，王魁錦衣玉食、嬌妻相伴，還能想到給老相好一筆遣散費，有人就覺得，桂英你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要去死呢。

唐傳奇《霍小玉傳》里，負心漢李益「引諭山河，指誠日月」，信誓旦旦，但登科授職之後，到底還是另娶，小玉傷心欲絕，死後冤魂不散……令人同情。

但這裡的尺度在於，因負心漢而死令人同情，棄妻到底是道德問題，殺妻就超越了民間道德的尺度。譬如陳世美要殺秦香蓮，這就太過分了，要遺臭萬年。

一方面人們看不起負心漢，一方面又憧憬著婦女守節，甚至如杜十娘剛烈，「痴心女子負心漢」的民間色彩濃厚，就好像是人世間男女關係的一種「原型」。

在舊時代，受制於男權，男女分手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如今提出男女平等，最有趣的問題在於，女人為什麼不能被拋棄呢，既然女人也可以拋棄男人。

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重點。如果我們舉出歷史上又一位通敵背景之下的負心漢胡蘭成的話，就會顯得越發有趣。

Sanya Khomenko 攝影作品

胡蘭成從來不說背叛，他更傾向於說「辜負」。

眾所周知胡蘭成創造了許多奇怪的、模稜兩可的情話、分手話，譬如「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男女之愛也最好不要說愛，要說「歡」，這就很楊四郎了，表面上「昭歡暮樂，未嘗憂思」，實際上「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

在胡蘭成那裡，也許辜負的人多了，反而有了平常心。

「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星有好星，雨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這樣好的理即是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

星有好星，雨有好雨，好像每一個字我們都認識，卻又是難以理解的深奧。總之是美的吧。

張愛玲與胡蘭成

如何看待「負心」這個還挺唯美的詞？

這就很有意思了。除卻對於道德上的評判，更重要的是，人們似乎喜歡觀看非理性的一往情深。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漸長，越來越理性、現實，成年人反而願意花錢去劇院里觀看難以自拔、刻骨銘心的戀愛，卻最好不要親自參演。

據說，「passione」（深情）這個詞源自拉丁文的「passio」，而動詞「patire」指的是受苦。這就很有意思了，熱愛觀看深情的朋友們，你們可能有點輕微的惡趣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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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四郎的「哎呀」，其實在知青題材的傷痕文學裡也很常見。

80後最熟悉的「孽債」故事，「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回城投入新生活的中年人，建設得普普通通，但到底也算安穩。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孩子，叫自己爸爸媽媽，才冷不防回想起苦澀的青春往事。

大時代背景下，討論愛不愛反而成了奢侈的問題。「故人故事故情一場空」雖然寂寞，但「尋尋覓覓又再回到我的身邊」，又何嘗不是創傷的恐怖。

隱藏在大時代變遷之後脆弱的個人能做的選擇那麼少，勇氣更少。正因脆弱，反而令「負心」這樣的小事顯得合情合理。

但在這種合情合理中，大部分人依然是很苦的。拋棄能令幾個人過好了日子，概率也堪比中樂透。

Sanya Khomenko 攝影作品

我以前總是很疑惑，那些歷經風雨的模範夫妻，在一方過世之後，另一方很快再婚，再婚的對象可能是原配的姐妹、或者朋友……似乎是很薄情的，又似乎充滿苦衷，因為他畢竟也當了幾十年的好丈夫。

這筆賬要怎麼算？從哪裡開始算？誰年輕時不是真心真意「引諭山河，指誠日月」，為什麼會走到尷尬酸楚的「常把賢妻掛心懷」？這也很難說吧。

費玉清有一首歌叫《負心》，挺好聽的。「你當初絕望的時候，為何不聽我說，而如今最怕再提起。」

……你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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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討喜，人卻挺好的。對時尚一竅不通，跟高跟鞋也裝不了熟。對「鞋」第一次有了感動，是《歲月神偷》里說「鞋字半邊難，亦有半邊佳。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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