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一隻猴子可不可戀愛？

這個暑期檔目下最火的電影要數《悟空傳》了，高票房同時引發了《悟空傳》原著粉、《西遊記》原著粉、六小齡童粉、《大話西遊》粉等各路粉絲兒的爭議。很多人覺得讓悟空像初中生一樣談情說愛，實在是把齊天大聖庸俗化了。經典不容褻瀆，但對經典名著人物形象的解構與再創造，又是較為普遍的文學現象。

所以，博雅君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悟空，作為一隻猴子，可不可以戀愛。

在經典的悟空形象出現以前，這個角色已經存在於一些文學作品中，宋金元以來的民間話本、雜劇流傳著多個三藏取經的故事，這些故事裡有著悟空的前世今生——

德里達說，文本外無物。我們一般把《西遊記》文本的出現看做孫悟空的定形，而在此以前，就已經有多個《西遊記》版本存在，也有許多孫悟空形象。這些形象並不完全相同。從譜系學來說，他們算是一個家族有著或遠或近的血緣關係的子侄兄弟。

通過前後相關文獻比照，可以知道孫行者有子女且好色，《西遊記》對其進行了純化和「絕育」。

《西遊記》開頭就宣稱，孫悟空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父母，更別說什麼兄弟親戚了。元代楊景賢《西遊記雜劇》，孫悟空自稱「一自開天闢地，兩儀便有吾身」，並說自家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祇聖母，大哥齊天大聖，我小聖號稱通天大聖，三弟耍耍三郎（第三本第九出）。而在明代《二郎神鎖齊天大聖》中，孫悟空的說法和以前有不同。雖自稱「與天地同生，日月並長」，也是姊妹五個，但是「大哥哥通天大聖，吾神乃齊天大聖，姐姐是龜山水母，妹子鐵色 獼猴，兄弟是耍耍三郎」。(頭折)元代，孫悟空是「通天大聖」，到明代則自稱「齊天大聖」，在《西遊記》中沿襲不改。他的兄弟姊妹雖稱號有異，但數量不變；而且，孫悟空始終是老三，前有兄姊，後有弟妹，非常完美、對稱。而且最近在福建省順昌縣的寶山主峰上發現一通建於元末明初時期的「齊天大聖」石碑，浙江天台山有「通天大聖仁濟真君碑」 ！

建於元末明初的齊天大聖和通天大聖合葬墓

孫悟空既然有兄弟姊妹，那就是說，他是有父母的。那為什麼《西遊記》的作者卻堅稱孫悟空是「花果山有一仙石，石產一卵，見風化一石猴」（第一回），把他的親戚一掃帚打掃得一乾二淨呢？

這和孫悟空早年犯下的罪有關。他當時大鬧天宮，那是十惡不赦之罪。九曜星官說他是「造反」，一點都不錯（第五回）。阿 Q都知道「造反，那是殺頭的罪名」。實際上，豈止是殺頭！所有參與謀反者，都是斬刑；與謀反者有父子關係，年紀十六以上一律處絞刑，有父子關係，但在十五歲以下以及謀反者的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姊、妹，都被剝奪平民身份，成為官奴；謀反者的部曲、資財、田宅，全部沒收，充公；謀反者的伯父、叔父、侄子全部流放三千里外，不論其戶籍與謀反者是否在一起。（《唐明律合編》卷十七）如果孫悟空有父母兄弟姊妹，豈不跟著倒霉？何況明代還有瓜蔓抄！方 孝孺被朱棣滅了十族，九族親戚之外，加上師友。所以，孫悟空雖曾跟隨須菩提祖師學藝，但離開師門後，為避免撞禍後株連恩師，「決不敢提 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第二回）。

如果孫悟空像常人一樣，有親戚，在大反天宮時，必然要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作者出於對孫悟空的包庇，也出於行文上順流之下，不節外生枝，才橫下心來，斬斷葛藤，只說孫悟空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然而，謊話總像狐狸尾巴一樣，一不小心，就會露出：敘事者曾慨嘆孫悟空「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第八十四回）！已分明道破！

國產動畫《大鬧天宮》中戒律森嚴的天宮

《西遊記》中，孫悟空也有一些特性，與以前截然不同，判若兩人，特別是對待女色上。

《西遊記雜劇》中，孫悟空將火輪金鼎國王之女，攝在花果山中紫雲羅洞里為妻。也正是為取悅美人，鋌而走險，天宮內盜仙衣、仙帽、仙桃、仙酒。因此惹禍，被菩薩壓在山下，孫悟空尚不忘舊情，惻惻地唱：

金鼎國女嬌姿，放還鄉到家時。他想我須臾害，我因他廝勾死。他寄得言詞，抵多少草草三行字。我害相思，好重山呵，擔不起沉沉一擔兒。

（第三本第九出）

跟隨唐僧做徒弟去取經，菩薩特贈孫悟空「鐵戒箍戒你凡性」「戒刀豁你之恩愛」（第三本第十齣）！

電影《大話西遊》中即將帶上金箍的至尊寶

但他好色之心難泯，如得春風雨露擁抱的草木，難扼生機，蓬勃開展。在女兒國，國王要招贅唐僧，行者一再表示願意替師父完成使命，替做新郎！後離開女兒國，悟空對唐僧自述遭際：

小行被一個婆娘按倒，凡心卻待起。不想頭上金箍兒緊將起來，渾身上下骨節疼痛，疼出幾般兒蔬菜名來：頭疼得發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醬透的茄子，雞巴一似腌軟的黃瓜。他見我恰似燒蔥，恰甫能忍住了胡麻。

（第五本第十七出）

如此疲軟，和他「擺錫雞巴」的吹噓大相矛盾，如此東倒西歪，猶色心不死。去找鐵扇公主借芭蕉扇，孫悟空先問山神，鐵扇公主有丈夫沒丈夫，肯招我做女婿么？（第五本第十八出）見了公主，忍不住穢 語直冒：「弟子不淺，娘子不深；我與你大家各出一件，湊成一對妖精」 (第五本第十九出）拐著彎兒找便宜！劉邦死後，匈奴冒頓曾遺呂后書： 「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全漢文》卷六十三）正和孫悟空調戲鐵扇公主的話同意。再明白點 兒說就是「你無男子我無妻」（《水滸傳》第六回），建議和合。鐵扇公主是聰明人，明白這色狼的意思，惱羞成怒，不借扇子，以致鬧出後來的大動干戈。這都是孫悟空好色惹的禍。

《大話西遊》里至尊寶與鐵扇公主的曖昧

到《西遊記》中，孫悟空搖身一變，本性大變，舊習祓除，女色如過眼煙雲，全不留心。為借芭蕉扇，化作牛魔王，和鐵扇公主卿卿我我，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第六十回）。孫悟空簡直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所以，錢鍾書說，《西遊記》里的孫悟空「革胡孫習性，情田鞠草，慾海揚塵」，和以前相比，簡直是異類變種了。

清刻本《繡像西遊記真詮》

孫悟空在《西遊記》里勢必要做孤家寡人，無兒無女。但有一點非常奇怪，他好自稱是「外公」，全書大概共有26處！《續西遊記》中，妖怪質問他是「哪裡外公？」行者打油道：「老孫不做假，名分豈虛充。自小多男女，人間活祖宗」（第四十三回）。在《西遊記》中，又好稱花果山的猴子是「孩兒們」（第二回）。我們知道，「孩兒」在《西遊記》中，多是父親稱呼兒子，或兒子對父母自稱。所以，「孩兒」和「外公」在《西遊記》中像收割後的麥田裡的遺穗，等著手腳勤快的人去收拾。

民間社會當然不會輕易相信《西遊記》里孫悟空不好色，或者說，沒有子女。明代余象斗《南遊記》第十七回，華光化作猢猻去蟠桃園偷桃，玉帝認為是孫悟空故伎重演。這時孫悟空已取經歸來，在花果山和兒子奇都、羅侯、女兒月孛共享天倫之樂；不料卻飛來橫禍，不得不帶父子兵，去捉拿真兇。但孫悟空竟然被華光打敗，多虧他女兒月孛，雖然醜陋，目大腰寬，口闊手粗，腳長頭歪，喊聲一似天崩地開，遇著要死七八人。她「拷動骷發頭」，竟將華光弄得頭痛眼昏，幾乎喪命！

一方面，民間相信孫悟空是有兒女的；另一方面，他成佛作祖，成了名人，所以，有名人效應，不少人一心想投靠他，千方百計和他拉關係。如《西遊補》第十五回里的波羅蜜王自說：

我蜜王與我家父行者，原是不相識的父子。家父行者初起在水簾洞里妖精出身，結義一個牛魔王家伯。家伯有一個不同床之元配 羅剎女住在芭蕉洞里者，此即家母也。……一日撞著了火焰危山，徑到芭蕉洞里，初時變作牛魔王家伯，騙我家母；後來又變作小蟲兒鑽入家母腹中，住了半日，無限攪抄。當時家母忍痛不過，只得將芭蕉扇遞與家父行者。到明年五月，家母忽然產下我蜜王。想將起來，家母腹中一番，便生了我，其為家父行者之嫡系正派，不言而可知也。

如此攀親，真寡廉鮮恥；不過也是人情常態。

《西遊記》作者立意要把孫悟空塑造成完美的反抗型英雄，為了十全十美，對得起他「天生聖人」的稱號（第二回），不能容忍這猴子有好色的毛病，進而矯枉過正，連他的兒女一併割捨；為了讓孫悟空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大膽反叛，怕牽連到九族、十族，不得不製造出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神話。可謂用心良苦，然而事實難掩，「是真難滅」（第五十七回）！以致有意無意間走漏消息，自相矛盾。

（本文節選自周岩壁《想不到的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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