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子傳：壽陽劫

馬陳兵《帝國的緯線——養子傳》第七章第八節

壽陽劫

野馬畫畫 杜麗娘

家，在路上。家，在戰場。「家」或曰「戶」，是三國魏晉「部曲」「流人」集團的基本單位，是戰爭掠奪的主要資源。

以《晉書》舉例。如：

《褚翜傳》：「明年，率數千家將謀東下，遇道險，不得進，因留密縣。」是宗族鄉曲避亂遷徙，以家為單位。

《姚興載記》：「徙漢中流人郭陶等三千餘家於關中。」

《杜弢傳》：「時巴蜀流人汝班、蹇碩等數萬家，布在荊湘間，而為舊百姓之所侵苦，並懷怨恨。」《石季龍載記》：「率乞活數萬家保於上白。」

此是流人、乞活全家而遷。

《孝愍帝紀》：「平夷太守雷照害南廣太守孟桓，帥二郡三千餘家叛降於李雄。」

《張天錫傳》：「羌廉岐自稱益州刺史，率略陽四千家背苻堅就李儼。」

《沈佺期傳》：「佺期自湖城入潼關，累戰皆捷，斬獲千計，降九百餘家……。」

《天文志》：「（咸康）四年二月，石季龍破幽州，遷萬餘家以南。五年，季龍眾五萬寇沔南，略七千餘家而去。」

《禿髮利鹿孤載記》：南凉禿髮傉檀奔襲後涼都城姑臧，「虜八千餘戶而歸」。

以上諸例，是叛投攻掠以家為功獲。蓋長期戰亂，人口銳減，城社丘墟。有地無人，原如鬼域，遑論賦稅？而休養蘇息，非家莫屬。否則，戰勝的一方更樂意乾的事是「男夫盡殺，婦女賞軍」（《禿髮傉檀載記》），西秦國君乞伏熾磐攻破南涼都城樂都，就是這樣乾的。

《段匹磾傳》：東部鮮卑原來「據有遼西之地」，為為後趙石虎所破，」徙其遺黎數萬家於司雍（司州、雍州，大約今之陝西、河南）之地「。

《姚泓載記》：「初，興（後秦皇帝姚興）徙李閏羌三千家於安定（今甘肅鎮原附近），尋徙新支。至是，羌酋黨容率所部叛還，遣撫軍姚贊討之。容降，徙其豪右數百戶於長安，余遣還李閏。」

《禿髮侲檀載記》：「傉檀偽游澆河，襲徙西平、湟河諸羌三萬餘戶於武興、番禾、武威、昌松四郡。」又平定并州、定陽、貳城匈奴族帳之叛，「徙其豪右萬五千落於雍州」。

此是北方十六國胡人各種族之間對戰敗、歸款的種族強制遷徙與分拆。計其大法，一是將部族的首領、貴族階層遷離原鄉，異地覊縻之。如苻堅之祖苻洪世為西戎酋長，氐族首領，本居略陽臨渭（今甘肅天水），先降前趙劉曜，後歸石虎，主動建議石虎「徙關中豪傑及羌戎內實京師」，並願意帶頭。石虎當然高興，「以洪為龍驤將軍、流人都督，處於枋頭（今河南浚縣西）」。石虎死，石氏亂，其子苻健就根據父親的遺囑，帶領氐族貴族「鼓行而西」（《苻洪載記》），回據長安爭天下。前引姚興遷李閏羌豪右於長安，做法相同。第二種就是成規模強遷異族家口填本境之虛地。後趙石虎移鮮卑、後秦姚興首次徙李閏羌、南涼傉檀襲徙諸羌，皆是。

《姚萇載記》：「西州豪族尹詳、趙曜、王欽盧、牛雙、狄廣、張乾等率五萬餘家，咸推萇為盟主。」是擁眾起兵以「家」為數量單位

《石季龍載記》：「始平人馬勖起兵於洛氏葛谷，自稱將軍。石苞攻滅之，誅三千餘家。」是當時以極端手段消滅反抗者，也以「家」為單位。

這種特點，與播遷族群、流民集團的普遍部曲化、軍事化互為表裡，共同作用，一是必然導致「耕戰合一」「農兵一體」。因為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是生產和生活基本單位，不管在遷徙途中，還是據守塢堡，生存生活仍需繼續。耕作生產與自衛攻掠如犁與刀，不可偏廢。其二，以家庭為單位的部曲、流民集團在長途播遷與攻戰求存中很容易發育成為獨立自足的封閉半封閉團體，相應的，部曲、流民武裝也就帶有「私軍」性質，首先聽命、效忠於「行主」，或曰部曲將、流民帥。天下未定時，割據政權要利用這些集團的力量靖邊抗敵，天下已定，行主、流民帥們大都轉化為權貴階層，；因此政府的財稅制度，也不得不為此做出相應讓步。事實上，自魏晉歷南北朝乃至至隋唐，名之為部曲者，基本沒列入編戶，或者雖占籍而不向、少向州縣納稅。一千來年後，當北宋保守官僚的代表司馬光為反對王安石以學習「古之兵制」即所謂「府兵制」為說辭實行鄉兵保甲制的上疏中，我們可以讀到迂澀卻基本實在的表述：「古者兵出民間，耕桑所得，皆以衣食其家，故處則富足，出則精銳。今既賦斂農民粟帛以給正軍，又籍其身以為兵，是一家而給二家之事也。如此，民之財力安得不屈？」（《宋史》卷一百六十二《兵志六》）

西晉末迄東晉期間發生的數宗事件，正與部曲、流民武裝的「私軍」性質直接關聯。

第一件，「耿奴之亂」：一個按捺不住性子的晉朝大員，與一個深得人心的部曲督對賭了人頭。

《晉書》卷七十七《褚翜傳》說，王玄代褚翜為梁國內史，「時梁國部曲將耿奴甚得人情，而專勢，翜常優遇之。玄為政既急，翜知其不能容奴，因戒之曰：『卿威殺已多，而人情難一，宜深慎之。』玄納翜言，外羈縻奴，而內懷憤。會遷為陳留，將發，乃收奴斬之。翜奴餘黨聚眾殺玄」。此事發生在西晉愍帝建興初年，當在314-315年間，離愍帝被殺西晉滅亡不到一兩年。而早在永嘉五年（311）洛陽陷落前，兵亂與饑荒已席捲中國北方，大規模流民潮已經開始。褚翜本人則在永嘉六年（312）「率數千家將謀東下，遇道險，不得進，留密縣（今河南密縣北）」因此到司空荀藩所建行台任職。耿奴之亂髮生後不久，他就東渡轉投司馬睿。可以猜測當時耿奴所轄部曲多為流民。

第二件是「田防之叛」：一個劇情已經非常接近唐朝藩鎮的擁兵拒代案例。

劉遐是出色的流民帥。他是冀州廣平（郡治在今河北省平鄉縣南）人，「值天下大亂，遐為塢主，每擊賊，率壯士陷堅摧鋒，冀方比之張飛、關羽。」他長期帶領部伍在江北抗擊羯胡，後主動接受東晉政權節制，歷任龍驤將軍、下邳內史、臨淮太守、並因助平周撫、徐龕、蘇峻等塢主流民帥的叛亂，被重用為北中郎將、徐州刺史。但晉朝對他始終存在戒心。咸和元年（326）劉遐一死，晉成帝即以其子劉肇年幼為由，派郗鑒繼任徐州刺史，又委派另一流民帥出身的將領郭默為北中郎將，「領遐部曲」，把軍權與方面之任分離。叛亂於是發生：「遐妹夫田防及遐故將史迭、卞咸、李龍等不樂他屬，共立肇，襲遐故位以叛。成帝遣郭默等率諸郡討之。默等始上道，而臨淮太守劉矯率將士數百掩襲遐營，迭等迸走，斬田防及督護卞咸等，追斬迭、龍於下邳，傳首詣闕。遐母妻子參佐將士悉還建康。」叛亂看起來非常輕鬆地被平息，其實並非故將們那麼不堪一擊，而是劉遐的妻子起了關鍵關鍵作用。劉妻為冀州刺史邵續之女，真正的將種，驍果善戰，曾親領騎兵從石虎重圍中救出丈夫。她不想晚節不保，出面阻止田防叛亂，並用計燒毀兵器甲杖，帶上兒子歸建康養老。

第三件事，大約發生在劉遐死後的二十多年即晉穆帝永元初年的東晉北方邊防要塞上。《晉書》卷七十七《殷浩傳》：「初，降人魏脫卒，其弟憬代領部曲。姚襄殺憬，以並其眾。」北來降人當然是流民集團。簡單的記述傳遞出來的重要信息是一個部曲的完全家族化、私兵化。

第四件事，是晉史上公認的奇冤、慘劇，不妨名之曰「壽陽之屠」。太和四年（369），桓溫率眾北伐，因輕敵冒進在枋頭遭遇慘敗，為推缷責任，歸罪於時任豫州刺史的袁真，表廢袁為庶人。袁真據城自守，不久病死。其將朱輔立袁真之子袁瑾嗣位，北方的軍閥慕容暐、苻堅也派出軍隊支援朱瑾，但都被晉軍擊敗。桓溫親自率兵包圍壽陽，破城後，生擒袁瑾，「並其宗族數十人及朱輔送於京都而斬之，所侍養乞活數百人悉坑之，以妻子為賞」。「侍養乞活數百人」實質上已是養子兵團，後面再論。桓溫下手為何狠，可能不只是轉嫁罪名那麼簡單。田餘慶先生在分析東晉謝氏家族的謝尚、謝萬繼任豫州刺史卻未能真正紮根的一個原因時指出：「桓溫強大，不會容許在豫州形成一支獨立存在的強大武力，後來桓溫蓄意與在豫州的袁真為敵，不惜兵戎相見，就是明證。」

回頭細讀《三國志·吳書》，我們還有理由提出一個新的見解：與桓溫不惜冒天下罵名攻滅袁真所部一樣，東晉政權深忌這批「私軍化」嚴重的北來部曲、流民集團，可能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怕他們太服水平，與之前東吳政權在吳越地區奉行多年的「家兵」或者說「父兵承襲制」內外相應，打破東晉士族政權中北來權貴與吳地舊族之間脆弱的平衡，釀成新的動蕩。

野馬畫畫 洞庭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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