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譜中都不曾記載，啟功在日本的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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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姿花傳》是西島慎一先生在其《五十年的回顧——一位書道編輯的軌跡》之後的第二部回顧書畫界的著作，共收錄了他在50年的編輯生涯中，親身接觸過的關於中日書法家的100個故事。

今年2月，我通過奈良教育大學書法系谷川雅夫教授的介紹，與西島先生取得了聯繫。和西島先生見面後，我冒昧詢問能否翻譯該書中有關中國方面的文章並發表，沒想到他竟然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他感慨地說：「很多近現代中國書法家的年譜中，很少提到他們來日時的情況，包括啟功先生的年譜中也沒有寫到他在日期間的事情。」

《風姿花傳》並非一本簡單的回顧性著作，它承載著近現代中日書畫家交流背後的故事。希望中國讀者通過這些文章能更多地了解中日書畫界不為人知的種種故事。

——譯者按

《風姿花傳——圍繞書道的一百個回想》

啟翁像肯德基爺爺

夜晚在京都的新京極散步時，經過肯德基，店前照常放置著肯德基爺爺的塑像。突然，在一起散步的賀寅秋女士大叫道：「好像！好像！」張源先生也憋紅了臉，用中文說著些什麼。此時，同行的啟功先生忽然走到肯德基爺爺的塑像前，和它並排站在一起，擺的姿勢和掛著手杖的肯德基爺爺一模一樣。真是太像了！

啟功與肯德基爺爺（攝於1989年4月29日）

眾所周知，啟功先生是享有極高聲譽的書法家，同時也是北京師範大學的教授、紅學家、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在京都國際酒店登記入住，需要出示護照時，只有啟功先生的護照封皮顏色不同——那是象徵著官方立場而特製的。

總之，他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僅社會地位崇高，而且學識廣博，人格高尚。在這個意義上，與沙孟海先生有相似之處。他是中國悠久歷史的文墨傳統文化的象徵性人物。

在香港上拍宋拓《王右軍帖》時，以前上海利園國際大酒店的所有者，同時也是收藏家的利榮森先生，向啟功先生諮詢其內容。而後得到了啟功先生的推薦並且在購入後贈予香港中文大學。上海博物館花費5億日元（譯者註：約450萬美元）購入《淳化閣帖》一事曾引起轟動，啟功先生也是策劃者之一。

總之，有關中國的文物，特別是關於書畫的信息，從世界各地集中到啟翁那裡。西川寧先生在世時雖也是如此，但啟功先生所收集到的信息範圍更大，渠道更廣。可以說，啟功先生是中國文墨界的重心。

啟翁十分關注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曾在《文物》雜誌（1988年第7期）上發表了《說〈千字文〉》一文。關於小川家藏《真草千字文》，也參照在日本出版的多種珂羅版進行了探討。他曾經諮詢我能否觀摩小川家藏《千字文》，適逢上條信山先生舉辦個展、啟功先生被邀訪日的機會，因此，我決定帶領他赴小川家參觀該作品。與肯德基爺爺塑像的會面也是那時發生的事。

提前攜帶啟翁的論文去拜訪小川家，請求藏家提供方便。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日比野丈夫先生與小川家的主人是初中同學，因此，請日比野先生搭幾句話，並在觀摩時也約了他一同來。另外，還邀請了桃山學院大學的林宏作先生作為翻譯與我們同行。

1989年4月29日，我們拜訪了京都鹿谷的小川家，此行由上條先生承擔全部費用。同行的有中國書法家協會的張源先生和啟功先生的外甥，以及賀寅秋女士。

小川家藏《千字文》一直有「雙鉤」說。但，在真跡前，啟翁明確否定了「雙鉤」的說法。「你看，這每逢下筆墨痕濃重處時有墨聚如黍粒，在光線照射下會反射光芒。正因為是真跡，所以會出來這樣的效果。從這墨色濃淡的區別，可知非雙鉤之跡，勾描是無法做到這樣的。」啟功先生正對著真跡，有些興奮地說道。

觀摩智永《真草千字文》。左起日比野丈夫、林宏作、啟功、啟先生外甥、賀寅秋、張源（攝於1989年4月29日）

觀摩羅振玉的跋文時，我們看到了啟功先生的水平之高。羅振玉在落款上寫著「宣統壬戌三月」。但是，宣統年間只有三年，有庚戌但沒有壬戌。也就是說，這是羅振玉誤寫，在日本以往是這樣做解釋的。我請教了啟功先生這個落款的問題。啟功先生說「宣統壬戌」是正確的。雖然辛亥革命以後清朝滅亡，但溥儀受到民國政府的優待，直到1924年5月為止都居住在紫禁城。在那裡，仍然依稀延續著宣統的年號。所以壬戌的1922年對於清朝的遺臣羅振玉來說，還是「宣統」。

這位大學者還童心未泯，回想起來，他在京都車站買了一個會鞠躬的玩具兔子，在返回的新幹線上，讓它坐在前面的小桌上，直到東京，啟翁和兔子一直做互相玩鞠躬的動作。

啟功先生的畫作帶有新安畫派的特徵，書法風格也許來自於八大山人。圖示作品是作為陸機《平復帖》的譯文而製作的，該作品也引起了西川寧先生的關注。

啟功《陸機〈平復帖〉》，參加中國現代書道展覽（1966年）

師生之誼 骨肉之情

西川寧先生常說：中國人頗為重視信義，其象徵如《三國志》當中劉備、關羽和張飛的桃園結義。如果錯失這一點，將無法與中國真正地交流。

我想講一下自己難得親身經歷的有關厚義交流的見聞。

此事至今已有二十餘載之久。那時我準備出版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法書名畫，所以曾多次訪問北京。拓本方面，我出版了眾所周知的《九成宮醴泉銘》的李祺舊藏本，還有《張遷碑》；法帖方面出版了《蘭亭八柱帖》中的三本和《中秋帖》《伯遠帖》《平復帖》等。當時能夠獲得出版許可，至少有過香港的饒宗頤先生、北京的啟功先生在背後的援助。因此，每次到訪北京，總會前往北京師範大學的宿舍紅六樓24號拜訪啟功先生。

本人在東京長期師從於景嘉先生。景先生為滿族，姓葉赫顏札，出身於滿洲八旗，與末代皇帝溥儀有親緣關係，與愛新覺羅家的啟老也關係頗深。另外，啟老和景老都曾受教於滿族的大學者楊鍾羲先生，亦屬於同門師兄弟的關係。

1983年3月，啟老先生受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邀請初次訪日，在西武百貨店舉辦「啟功書作展覽」。那時，啟功和景嘉兩位老先生都分別向我索要對方的聯繫電話。但是，由於一些微妙的原因，雙方最終沒能會面，連電話都沒能與對方打過去。究其原因就在於他們其中一位為政府要員，另一位卻亡命於日本。

啟功與上條信山（攝於1986年8月）

1989年初春，在舉辦上條信山先生個展的開幕式之際，不知從哪裡聽到了啟老來日的消息。上條先生個展的會場置於日本橋東急百貨店，名為「書業六十周年記念上條信山展」的畢生大展。《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拓本也將在那裡展出。紀念碑於1986年建於緣起之地保定的蓮池書院舊址，頌揚了上條先生的書法老師宮島大八與其師張裕釗的情誼。此碑為啟功老先生撰文，上條老先生著書丹。

在那之前的1984年，上條先生在北京舉辦了「張廉卿宮島詠士師弟展」。以此展為契機有了立碑的提案，由此啟老登場。正所謂信義招引信義，若該因緣之碑在日本公開，啟老的出席乃眾望所依。

但我聽聞此消息後，略有不安，因為我知曉啟老不一定出席此類場合。之後在那年3月的某一日，我在拜訪啟老位於紅樓的住宅時，冒昧問了一下啟老是否出席。啟老立即在紙上寫道：「師生之誼，骨肉之情。」然後安詳地微笑並明確地說：「我去。」

這兩句四字句被錄入《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的銘文里，在東急百貨店展示的拓本中看到此句後，我也從中有所領悟。

上條信山《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碑陰

師傅和弟子的交流之深也可喻為骨肉的血緣關係，其情感細膩而強烈，張廉卿和宮島大八的關係正是如此。另外，想到大八的義，用碑將其遺業頌揚的上條信山，其情義也極為珍貴，令我感動不已。啟老假借這兩句向我表述了這樣的心情。

上回所述的啟老拜訪小川家一事，也是在上條老先生的義舉支持下實現的。在日本所藏的中國書跡中，還有其他啟老先生想看的。我極力斡旋，但有時也力不從心，也有沒能實現的情況。然而，有了信服於「師生之誼，骨肉之情」的上條老先生的安排，竟都實現了，實在不可思議。此乃偉大的「信義」之力。

（刊載於《藝術市場》2017年5月上半月刊，題目有改動。以上二文原題為《啟功,文墨世界的重心》《上條信山，重義之人》，譯者為堀川英嗣、王亞楠、王亞峰）

西島慎一

西島慎一，1936年出生於日本東京。1959年，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教育系。畢業後進入二玄社從事有關書法書籍的出版。策劃編輯有《書跡名品叢刊》《日本名品叢刊》《敦煌書法叢刊》《書道講座》《書道技法講座》等。參與策劃昭和蘭亭記念展、中國書跡名品展、西泠印社展等。2000年，退職二玄社後，作為書藝院顧問參與日本書藝院特別展觀，並策劃「漂洋過海的中國書法」等展覽。原系二玄社常務董事、總編輯，現為成田山書道美術館研究員、大東文化大學書道研究所研究員、公益社團法人日本書藝院學術顧問、公益社團法人中部日本書道會名譽顧問、中國西泠印社名譽社員。著作有《五十年的回顧——一位書道編輯的軌跡》（藝術新聞社）、《風姿花傳——圍繞書法的一百個回想》（藝術新聞社）。

版面、微信編輯：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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