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那些事兒——《金瓶梅》的浮世繪（二）

第二回 俏潘娘蓮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潘金蓮有心，武二無意，這就成全了西門慶。這一回，大概叫做：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看到潘金蓮那個叉竿子落下去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罵人：西門慶啊西門慶，你個狗東西，早不射門口過，晚不射門口過，偏偏金蓮遭了一頓武松的臭罵、白嘴後，打這裡經過。

這一個西門慶剛剛失了小妾，心靈空缺，如饑似渴；這一個潘金蓮忍飢耐渴，慾壑難填，要不滾到床上去，就奇怪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個嘴邊的食，不被生活作風極其混亂的西門大官人叼去，清河縣的第一家，大約就要改姓了。王婆的嘴也真是什麼能都來，彷彿跟郭德綱拜過師跟姜昆學過藝，還學過單口相聲，不一定把活人說死，不一定把死人說活，卻極富煽動性、挑逗性，可以把貓咪說成老虎。

王婆子抓得住西門慶這隻色犬的「弦」，彷彿拽著一根繩索，該鬆鬆該緊緊，自己的利益得到了，西門慶該付出的代價付出了，就把肉一拋，讓他叼去，卻悄悄地又把栓狗的繩索加長了好幾截。王婆是個賣嘴的，高級賣嘴工程師，干「保媒拉縴」的活，實在有些屈才了。

潘金蓮大約憋得實在太久了，飢不擇食，紅杏出牆的心雖然也不是一天兩天，但實在不應該對小叔子下手，即使小叔子長得再帥，武松對她再有想法，道德這把戒尺，也會叫綱紀倫常發揮它該發揮的作用，兩人即使在了一起，也免不得被各種街坊閑話的唾沫淹死，再者說，武二不是這樣的人。

西門慶調戲人家小娘子，不會有人說他，主要是不敢，清河縣縣令都要看他兩三分薄面，加之西門慶沒有人命官司，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用在乎褲襠里的東西怎樣對良家婦女胡作非為——勢大通天。只要睡得不是「高、楊、蔡、童」家的人，官司都好打得很。西門慶他爸不是李剛，自己已經成為李剛了。武二不行，就便縣太爺已經拿當他親信衛隊長同等對待，叫他密送歷年積攢前往東京，在司法體系上，武都頭也休想撼動西門慶一根眉毛。西門慶就是法，清河縣的法。

潘金蓮對武二好，若單純只是嫂子對小叔子一般，適當撇開些距離，武二的反感大約不會迸發得那麼強烈，「距離產生不了愛情」。武二也就不會破口說出「嫂嫂不要恁的不知羞恥」這樣的話了。女人也有自尊，講到武二究竟對與錯的時候，人們普遍援引比較「經典」說法，潘金蓮是自食其果，該。金聖嘆在評水滸該處也用一語：只一句罵殺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我倒以為：只一句身敗名裂，真正誤了金蓮。不解風情的武松本可以正正經經，冠冕堂皇，卻一幅道學家喝殺小媳婦的嘴臉，金聖嘆此處沒有一點同情憐憫之心，與朱熹之流為伍，一棒子「打死」潘金蓮，似乎正了「三從四德」的法紀，大概也毀了他們的一點人性本善。

等到武二講出狠話來，潘金蓮一點熱乎的心便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了：

「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

拳頭都要掄起來了，叫潘金蓮如何說得話，只好自知理虧，殷勤獻錯了給人聽：

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

等她看到武大回來，心裡恨不過，肯定要投訴一番，卻並未對武二死心。武松領了行李走後，十數日光景又來辭行的時候，潘金蓮本來還抱一點希望，還在想：「莫不這廝想我了？」可惜茂盛了金蓮的一廂情願，到了武二那裡，只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再度吃了閉門羹的潘金蓮，徹底心如死灰。況且武松還講出「籬牢犬不入」這樣惡毒的話，本來對其心生仰慕，如此一番，還如何「高大全」，自此，潘金蓮對武松便由愛慕生為仇恨了。加之潘金蓮本性本有點風流，西門慶來填這個缺，果然「一丘之貉」的「心心相惜」了么？

金蓮到底長得有多好看，以至於歷來的道學家對她的評判非「淫娃妖婦」不足以蓋棺定論。用西門慶的眼睛管窺，是這樣的：

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dí）髻，一逕里［執足］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西門慶為這性感的腰肢和金蓮的小腳頓時失了脾氣，書中說他「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鑽入爪哇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看紅樓夢寶玉初見林黛玉，只一句話就決定兩人將來親密程度遠勝於別人，寶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西門慶與賈寶玉不能合併同類項，但這樣寫法，卻叫人琢磨二者是否系出同源。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參考過許多明代小說，《金瓶梅》大概就是其一。

潘金蓮看西門慶也與別個不同，因為西門慶帶著風流公子哥的「浮浪」：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

英俊、挺拔，幾乎超出了潘金蓮「索愛」的標準和條件。對眼、放電，兩個人一個窗前一個樓下，只差一個花前一個月下，一個海誓一個山盟了。眼神的交流也暴露在言語里，你看金蓮如何說：「奴家一時被風閃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這風來得也真是蹊蹺，焉知不知潘金蓮故意扔下去要找個人來訴說「寂寞開無主」。酥了半邊身子的西門慶，見了金蓮的樣子，早已心猿意馬，只把魂兒張掛在這月色一樣皎潔的臉蛋上。至此以後的半個月，分明一個西門慶版「孔雀東南飛，五天一徘徊」，心裡也便開始研究挖牆角偷人的事業：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

好色之徒的魂牽夢縈，到底叫生意清淡的茶館王婆記上心頭，這叫「窺者無意，媒婆有心」。正如《西廂記》里張生對崔鶯鶯動情，有個紅娘牽線搭橋一樣，這裡王婆閃身出來，又看得到笑笑生找王實甫取經的若干源頭了。看王婆如何攛掇西門慶慾望：

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

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

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

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么？」

王婆道：「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

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

一二猜再而猜，猜出個三寸丁來，結論也便有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西門慶財大氣粗，不比三寸丁強出千倍萬倍，王婆子把話說到「月老」這份上，撮合他的心早已昭然若揭，西門慶會不省事？這種竊玉偷香的勾當，難道還正經登門去提，非有個王婆子趟渾水，說和說和才有可能。

趟渾水自然不能白白趟，西門慶那麼聰明，就知道該說好處的事了：「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西門慶腰纏萬貫，豈是少人幾個茶果錢的小氣鬼，這話「拋磚引玉」，方才引得後面計謀出來，可見步步玄機，處處有套。二個時辰以後他轉回原地，意思表達就更明確了：「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子何等聰明，耍了一遍太極，欲擒故縱，「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拋出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來，她自然曉得西門慶心思，但不耍太極，怎好討價還價，你再看西門慶：

「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

欲擒故縱罷了，這火要旺起來，免不得用扇子扇，怎麼扇得沒有煙，又能令火旺起來，王婆子拿捏得真是恰到好處，大官人自然是不惜得那些銀子來叫她玉成這樁「偷人」事迹的，但怎麼能獲得銀子，又叫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王婆子手腕耍得不可謂空前絕後：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我吃。」

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

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

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

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

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

請將不如激將，這一激，把西門慶的心撩得更痒痒了。西門慶要找個人去說成他和金蓮的事，非王婆子不足以當「先鋒」，王婆子有了機會，不能錯過，自把生存頗艱、經營不易的難處擺出來，當耳旁吹風似的給西門大官人，說白了還是要錢。這便又激出十兩銀子來了，你看西門慶急得可不跟猴一樣么，又拍馬屁，又送銀子：

「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

「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

一向自詡風流倜常的西門大官人，要個女人本非難事，今者為了潘金蓮而大動干戈、委屈求全，彷彿一隻癩蛤蟆。一可見潘金蓮的魅力有多大，一可見王婆子的嘴多麼能粉飾太平，大吹特擂。當西門慶在李瓶兒事情上活動心眼時，這樣場景就不多見了，那會子的西門慶已經知道更直接更有效的實現目的方式了。說起來，這會子的西門慶還不到三十歲，所以才草率地結拜十兄弟，會為了一個性感漂亮的女人不惜降低身份自貶身價，不惜讓王婆耍得他團團轉。然而，王婆也只能耍他這麼一次，再想耍，西門大官人不會給她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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