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李以亮的詩
湖北60後詩選(15)
李以亮,1966年7月出生於湖北應城。1984年開始習詩,部分作品發表於國內各相關專業期刊,結集出版有《逆行》。另有翻譯詩集《無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詩選》等出版。現居武漢,供職某電信公司。
黑暗
我獨自一個
深陷黑暗之中
我的出場是我的退場
我的存在是我的隱匿
我知道我的危險
在於不能一錯再錯
為了一棵樹
放棄整座森林
我深陷黑暗之中
發誓不弄出聲響
我的出場是我的退場
我的存在是我的隱匿
而我一生堅持的東西
你們正如此輕易地丟棄
情侶
黑暗中,他們交換著親吻。
女子優美的身體凸起的部分,適當地填補著他的空虛。
黑暗中他們緊緊地摟抱,彷彿擔心
對方空氣似的,從愛的密封中逸出。
閃電般刺過的車燈,把他們雕塑在街角凜冽的風口。
逆行
我是一個面善的人。這一點
鏡子和一再向我問路的女士
可以證明。我沒有投毒或縱火的想法
我遵循所有的規則
我活了三十餘年
遭遇不計其數拳頭和語言的打擊
鮮有還擊。我期望我的女兒
未來是一個有心理承受力
迎接任何不公正和不幸的人
但今天我駕車逆行了
僅僅是出於,對那麼多非正常行駛的一點反抗
獨臂人
我的右臂丟了。
很久了,只有左,沒有右。
很久了,我一隻櫓劃一條船。
一個後天的左撇子。
我穿上衣服,
總有一隻袖子偽裝成無事可干。
我端起筷子,一隻碗就非常不穩定地望著我。
我左手出恭。我左手伏案。
一隻手的鍵盤。一隻手的擁抱。
一隻手我如何出擊、抵擋和還擊?
一隻手我如何挖掘、打掃和攀登?
我引體向上,一副臂膀提起兩副的重量。
我跌倒,下巴首先著地。
替身
我一直尋找著機會。我一直沒有停止過
任何改變命運的努力。
我受過教育,健康狀況良好。
說起來,我的理想,從未超出過專業領域。
我喜歡電影,還是一名差強人意的
業餘配音演員。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
我所效力的公司,早已瀕臨倒閉。
我曾長久掙扎在失業的邊緣。
機會來了,是以匪夷所思的方式。
我接受了再教育,是所有教育中,最奇怪的一種。
我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也告別了曾經有過的幸福和快樂。
我走訪貧寒的農戶,市民,幼兒園。
我到過工廠,軍營,學校,慰問過女兵。
你們看到了,我上了報紙和電視。
在萬人集會的廣場,我手持自動步槍,
朝天,也就是向美帝國主義,扣動了扳機。
我友好地,接見過一個島國
到訪的代表團,那其實不過是一場
譯員和譯員之間的會談。我所有的語言
都有腳本。但我沒有寫過暢銷書,
沒有簽署過任何性質的文件。
我躲過了十九次暗殺,七次車禍。
我大難不死。現在,我仍叫海珊,但我不再是薩達姆。
代替一封信
陽光重又照臨大地,擦亮
東邊的窗戶。耽誤的事情
被繼續耽誤著,我寫著
猶猶豫豫的信,聽見附近小學校的
學生們課間來到操場上如雀的笑聲。
文字像一把梳子,理清了我的
蕪亂、嘈雜。我再一次相信了
我所獲得的語言,是一份命運的賞賜。
那麼多的日子,我和你
同病相憐,卻又不可避免。
被踐踏的生活,亘古如一的法則,
和風總是難得的奢侈。
多麼不可思議,此刻我渴望的卻是
與你分享這一日開始時的寧靜。
詩人昌耀
有一陣子我感覺疑惑
昌耀似乎逢人便說:士為知己者死!
這些人在他死後把它寫進文章
彷彿多麼配得上做他的知己
我更覺疑惑的是
詩人昌耀太過渴望一位紅顏知己
他有那麼多老年的浪漫情愫
如夕陽照亮了他最後的詩篇
有一陣子很多年輕詩人西行
具體說到青海
就是去看看昌耀
據說詩人會在西寧的大街上請他們吃羊肉泡饃
2000年春天我得知詩人抱病住院
我顯得無所措手腳
不久昌耀墜樓而去
我發覺自己很冷漠
我沒有和昌耀通過信、沒有通過電話
我也沒有去青海看望他
這些事我本來可以
我一遍遍讀《命運之書》
這本書,是我和詩人之間唯一的聯繫
我通過郵局匯款,扉頁有詩人題籤
此書印行2700冊,94年,似已不少
然後是《昌耀詩文總集》,印數5000
從二千七百分之一再到五千分之一
成為這個孤獨之人知己的概率就這樣變化著
鰥夫
他習慣了熱,又習慣了冷
床太寬,他習慣了
看著枯燥的電視節目時在在沙發上睡著
在上床後被夢和床板硌醒
他已經習慣了一間空屋
電話里的三言兩語
習慣了獨自出門,鑰匙在鎖眼轉動
習慣了歸來,將看到的新聞立刻忘記
他習慣了鬼魂,寂靜,偶爾的音樂(多數時候等於噪音)
習慣了讀書(書被讀),習慣了讀到一半,書從手中滑落
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他和他,整個世界
唯一不習慣的
是,依然是,死。死是個問題
象徵
我見過一幅畫
描繪三十年前
發生在克拉科夫的
一個自焚事件
黃的火焰,褐的煙
纏繞一個男子受難的身體
他用鎖鏈將自己
鎖在一隻舊消防栓上
他要告訴人們什麼?——
無所不在的鎖鏈?
至死掙不脫的鎖鏈?
或者,值得為之赴死的自由?
我保存著這幅畫
我愛久久凝視
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是的,在我的渾渾噩噩的年代
在我的早已取消一切值得
為之赴死之物的國度
是有幾個殉情的傻瓜
幾個枉法的英雄
是的,在默默的傾聽中
鎖在消防栓上自焚的男子
一次次對我述說過
他的否定
他的肯定
那樣的死
那樣的
死也不能放棄的堅執
如果我老了
如果我老了,無論六十歲,五十歲
還是更早,我會對自己說:老了
就是老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將自己與年輕人區別開來,不要混跡
青年之中,攪亂他們的遊戲。不,我不會
允許自己老不正經,或是假冒天真
如果我寫詩,詩里要有酒
如果我唱歌,調子不會定得太高
如果還有什麼雄心壯志,我將只讓
一個人知道。我將時刻提醒自己
什麼叫不可能。我不會沉湎於過去
回不到現實中來。我的想法是
活著,就要好好地活著,好讓後生們瞧瞧
幾十年的光陰,會不會從一個人的手中漏掉。
初冬
此地圈養的常青樹
和截肢的梧桐樹
移栽的亞熱帶觀賞植物
在它們沉默的一生里迎來第一個冬天
空中旋轉的雪
和屋頂積起的雪
站在電線上互致暗語的
音符似的留鳥
北方的蜇人的風
豎起衣領的行人
隔離空氣的隔離帶,無人落座的水泥長椅
一隻遺落在地的黑色手套,無聲呼喚著另一隻
夢見父母的墓地
——祭如在
這是清明節之後,你們離世
已有十年之久
此前我也偶爾夢見你們
六個不同的藏身地
但那仍是一個「家」的所在
夢見你們的墓地
這是第一次。新草覆蓋舊土
兩個大小相似並相切的
土墩,墓碑
——跟其他的墓碑相似
被鐫刻的生卒時間
一條短短的橫線照例壓縮了
多災多難的一生。最後
普通的墓地。多麼普通
普通如荒草,普通如露水
即便夢裡我也驚覺
民俗的發明(多麼善於安慰),生前
我,我們,不曾陪伴你們
死後,領著一群名字
日夜簇擁安靜的你們
你們不會再起身
再遷徙,再流離
你們躺在這裡,躺在我上學的路邊
彷彿跳下路沿我就會到達你們身邊
但我懷疑,你們其實不在這裡
這裡只有你們的骨灰
你們在哪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活著,你們就沒有死去——
正是這樣,十年了
沒有一起生活,但還是一家人
履歷
你來到這個世界,帶著驚恐、
希望、詛咒。從臍帶剪開那一刻起
你必須學會吮吸、跌倒、站立。
母愛的慈祥里,種的意志
延續。母子的對視中,
語言誕生。稚子的身體,
多少人驚嘆你的美麗,凝聚
神的造化之功。從頭到足
完美的比例,無須證之於
X光照下的骨骼。
那一雙手,十節手指,
柔軟的指甲蓋,清澈的眸子,
未被慾望玷污,——不久將被污染。
短暫的童年,在未來的記憶里
被美化,給生存提供勇氣。
無知的幸福。短暫、
稍縱即逝。很快,是青春醒來。
遠方,城市,性的夢。
嚮往的圖書館,知識的宮殿。
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頓的星空。
帕斯卡爾和盧梭、雨果和波德萊爾的法蘭西。
美洲,新世界,東方的陷落。
很快,你已來到現代。
很快,你將不再認識
生命為何物。追求真理,
你成為真理的化身。你是真理的
代言人,忘記自己的語言,
你的母語,——生命的語言。
很快,你將發現,智慧
不在大學裡,詩歌
不在詩歌教授的大部頭裡,神
不在教堂和寺院里。
很快,你將發現,活著,唯有
嘗試活下去一條路……
你讚美鮮花,卻罔顧生命的花期。
你寫詩,詩里卻沒有愛。
你研究火,而你成為灰燼。
真理躲過你,詩也遠離你,你向著
死亡的方向前進。
「重要性」,蒙住了你的心
虛榮,像一把鹽,扎進你的眼。
你,是自己唱給自己的一首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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