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添：擅長跨界的「新東方主義」美學大師

時尚 07-21

葉錦添，遊走於服裝、視覺藝術、電影美術、當代藝術創作間的著名藝術家，他擅長將時尚嫁接於傳統，又由傳統演繹出時尚。他的設計繁複華麗、氣勢雄渾、濃墨重彩，古典傳統之餘，又滲透著現代感。他倡導"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憑藉《卧虎藏龍》同時獲得奧斯卡金像獎和英國電影學院獎，是首位獲得以上殊榮的華人藝術家……在本期《Vogue Film》中，通過分享自己多年來的創作心得，告訴我們，如何「用細節喚回一個時代」——

編輯：秋楠 Rachel Qiu

參與的第一部香港電影是吳宇森的《英雄本色》。當時我在香港參加繪畫比賽，拿了大獎，徐克把我介紹給了吳宇森。徐克的電影工作室里還有施南生、張國明，大家都像親人一樣，不僅互相關照，還會相互暢聊各自心中的理想。

《英雄本色》海報

吳宇森是一個很溫暖很細心的人，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考慮別人的感覺。參與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往往是一天的戲份拍完了，大家誰也沒走。我們時常和吳宇森一起在香港上環的酒吧喝酒。也就是在那部戲裡我認識了周潤發。那個時候大家距離都很近，是一段非常開心的時光。

80年代是整個亞洲電影起飛的年代。台灣有侯孝賢、楊德昌，而1979年之後香港有許鞍華、徐克等一批導演。他們從外國回來，帶來不同的看世界的方法。那個時代有好演員出現，有引領時代的明星。那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年代。其實當年身處其中之時，我們並不自覺。但是現在回過頭看，會發現那個時候的我們很想表達我們自己，很想表達在香港發生了什麼，那是用香港方法看全世界的時代。

《胭脂扣》劇照

當時很多電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比如許鞍華的《投奔怒海》，影片中異常強烈的生存意識，於整個人生亦是有啟發的。我也很喜歡《胭脂扣》，當時電影里的張國榮、梅艷芳，有一種不同於日後的感覺。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狀態，就是梅艷芳有時候會遲到。有一次我們一起等她，包括張國榮在內，他已經上好妝了，結果她足足遲到了半天。但是現場沒有人生氣，大家都在開開心心聊天。

葉錦添攝影作品《影劇人生》，拍攝於《胭脂扣》現場。

《胭脂扣》是香港非常少有的文藝電影，影片用了非常多的戲劇語言，我在電影中擔任執行服裝，當時為了在電影中製造出時間的錯覺付出了很多努力，這些都變成日後受益的功課。也是從那個時候，我發現我們有能力用電影回到某種時間和氛圍，可以說是這部電影奠定了我日後對時間和空間的痴迷。

在當時，所有的香港電影人都在不斷嘗試，不願意隨波逐流，不願陷入模式，因而常常選擇一些奇特的道路。但有一個東西是我們都鐘意的，那就是中國傳統。這對於當時的香港其實是很陌生的，人們看到的往往都是混雜了西方意味的東方，像茶餐廳一樣的奇特風景。參與香港電影的時候應該是我在藝術創作上的萌芽期。加入這些電影，我做攝影、做設計，有很多其他的創作背景，因而在腦海中有很多想像。只要一遇到機會，這些想像就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1993年憑《誘僧》獲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獎

香港那種商業社會，很難發展我的風格，我有很多超現實主義的東西。和羅卓瑤拍完《誘僧》，我接到了台灣當代傳奇劇場吳興國的邀請，就提著一個皮箱，帶著一台縫紉機去了台灣。在那裡，我和兩個裁縫一起，耗時三四個月，完成了舞台劇《樓蘭女》的服裝。

歌舞劇《樓蘭女》舞台照

當時我採取了一種很不計算的方法，想去尋找自己創作中的答案，我的合作者都很棒，像雲門舞集、當代傳奇劇場、漢唐樂府、優劇場（優人神鼓）等等。所以我就在那邊發展了一段時間。雖然我當時已經在歐洲開始有名氣了，但問題又出現了，在這個體系中我沒法有進展，可能做十年連一個助理都請不了。正好那個時間我有機會去做電影《卧虎藏龍》，於是就投入進去，想自己專註做一個東西。

電影《卧虎藏龍》看景途中

李安和我很像，我們看起來都是很悶的人，但是內心很熱。我們拍完戲會聊天，很長時間的聊天，兩個很悶的人聊起來就不悶。有的時候大家也都問他，明天五點鐘不是要開會嗎？但是我們不管，經常聊到四點才走。

李安在現場指導章子怡表演

《卧虎藏龍》里有一場戲，就是玉嬌龍偷青冥劍。在王府里拍，她要從庭院里跳到房子里去。那個時候武術指導設計了一個動作，從窗戶跳進去，一個鏡頭就完成了。我說不行，以前王府的建築，北方風沙很大，所以有兩個窗戶，只能上面的打開，而且往外打開。所以不可能這樣跳進去的。

《卧虎藏龍》劇照

攝影師、武術指導幾乎吵起來了。一堆人不妥協，說如果不能這樣拍全部罷工，這是個蠻嚴重的問題, 後來他們怒氣沖沖拉著一大堆人走了。李安就很平靜地等他們都離開。我們兩個坐下來，我也不講話，他問了我一句，「是不是真的？」我說清朝王府就是這樣子。我們大概就坐了兩分鐘。李安沒說什麼，就走了。我仍鋪天蓋地地搭接下來的景。

《卧虎藏龍》最著名的「竹林爭鬥」

第二天等我到現場，我發現這個鏡頭延後了三個小時才拍。拍的方法是玉嬌龍跳到樑上，把頂窗用腳勾起，潛入，然後再悄然關上。這個場景用了三個鏡頭才拍完。但是分成三個鏡頭以後，我覺得玉嬌龍偷劍的心理細節被塑造出來了, 我看了覺得非常好。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說服攝影和武術指導的，我想大家可能並不理解我和李安，認為太煩人了，好像我們跟他們的價值觀都不一樣。

《卧虎藏龍》劇照

我們在片場一起吃飯，很不好吃的盒飯。北影廠當時還有別的電影在拍，一盞特別大的水晶燈掛在太和殿的正中。吃飯的時候我們看到他們拍攝，兩個高手在打鬥，一推一掌，太和殿就塌了，水晶燈掉下來。我說你看人家太和殿一推就倒，但是我們偷一個劍都要花那麼多周張。但是當時我感覺到我們兩個是有希望的。還有另一次，拍王府的外景。已經找好景了，但是拍的時候，他臨時需要搭一個景片延伸鏡頭的節奏，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我當時在忙更急的景，在另一個外景地。忙完那邊，我回來後就發現，那堵牆是新的，沒有做舊。當時所有人覺得可以拍了，已經準備好了要開機。但是我說牆沒有做舊，不能拍。他們說走開走開！我就直接拿著東西上去刷。當時心裡的想法是，我管你拍不拍，必須要做舊才可以。李安同意了。那場戲後來是等我刷完了、晾乾了，再慢慢修，之後才拍的。

葉錦添奪得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

後來《卧虎藏龍》讓我拿了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獎。關於領獎有一個小插曲。當時我在幫陳國富導演拍戲，陳國富是冷到不行的人——雖然他可能心很熱，但表面很冷。我跟他說我去參加奧斯卡頒獎禮，他說，去吧。後來獎真的被我拿到了，等我回到劇組裡面，一幫人黑壓壓地在拍戲，我就在一邊站了很久，他都不知道我回來，後來他看到我了，就說了一句，嗯。然後我們就都進入工作狀態了。

《夜宴》180米大場景

2006年，我和馮小剛導演一起做《夜宴》。那時我們發覺章子怡跟葛優對戲，比起來好像太年輕。於是，我花了很多時間，想方設法讓章子怡的服裝變得更成熟。她飾演的婉後，服裝、頭飾、妝容都很厚重，她出嫁穿的紅衣，是一種很厚重的、冬天的唐朝的感覺。為了拍這部電影，我們當時搭了一180米的場景，浩蕩輝煌。拍完的那天，我看到馮小剛一直捨不得離開，挽著他的太太，就一直在這個場景里走。

葉錦添的作品，並不是將歷史服裝還原和再現，而是建立在歷史傳統基礎之上，雜糅和重新安排各個藝術元素，在復古中流淌出時尚，立足東方傳統美學的靈氣，又滲透出超現實主義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