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水滸》不同的解讀：看藝術家如何演繹一百單八將

陳洪綬為資助友人繪《水滸葉子》

不喜吳用「一味權謀」 讚賞李逵「赤子之心」

以「水滸」為題材的繪畫，自宋而下薪火相傳，代有所作。一般認為最早的是為「宋江三十六人」造像的南宋李嵩、龔開，明清兩代相繼出現了數量可觀的《水滸》小說版本，皆附有多寡不等的版圖插畫或繡像，圖文結合，相互融匯。其中，以明末陳洪綬的「水滸葉子」最為有名。

葉子是古代行酒時用的一種酒令工具，稱為「酒籌」，跟今天的撲克牌有點類似。據考證，《水滸葉子》是陳洪綬28歲時的作品。當時，他為了接濟生活困頓的朋友周孔嘉，用4個月時間創作出了40幅水滸人物畫，周賣出後得以養家。這套圖一出世，不僅民間爭相購買，還博得了一幫文人畫友的交口稱讚。後世描寫水滸英雄的畫工很難脫出他的窠臼。

在這套《水滸葉子》中，陳洪綬栩栩如生刻畫了從宋江至徐寧凡四十位水滸英雄人物。葉子大量運用銳利的方筆直拐，線條和轉折和變化十分強烈，能恰到好處地順應衣紋的走向，交代人物的動勢。線條均較短促，起筆略重，收筆略輕，遒勁有力。在人物塑造上，有意避開按某一情節塑造人物的程式，通過精準細膩的神態、裝束、形體和動作，對人物的個性、身份，乃至經歷進行融合與總結，由此升華為具有豐富精神內涵的鮮明形象。他人畫武松，總是畫景陽岡打虎的場面，陳洪綬塑造的武松，鬍鬚濃密、身軀壯碩，雙臂自然下垂，神色中盡顯疏莽之氣，曲折跌宕的往事已經把他錘鍊成一座鐵塔，只有胸前那串佛珠在訴說著內心的荒涼。

水滸葉子的排序與文本「梁山英雄排座次」有所不同，滲透了陳洪綬的「至情」的價值判斷。原本排名第二的吳用排名明顯偏後，因他不喜吳用「一味權謀」。在他看來，吳用是因為才華不能得到朝廷重用才走向朝廷的對立面。相反，李逵在葉子中排名考前，對其赤子之心的肯定。花榮和顧大嫂的位置在葉子中也大大提前，特別是華榮成為了僅次於宋江的二號人物。有研究認為，這與陳洪綬「至情」的評判標準密切關聯。花榮最終自縊於宋江墳前，也可算是為兄弟情誼而死的典範。顧大嫂胸無城府，也可謂性情中人。

吳用

小李廣花榮

母大蟲顧大嫂

如果排位還比較隱晦的話，像贊就很鮮明地顯示出畫家的主觀態度。秦明的像贊為「族爾家，烏乎義」，隱含著對宋江等人「忒毒」計策的質疑，又稱讚了秦明堅忍與忠誠不二的品性。李逵的像贊為以人物角度自我評述：「殺四虎，奚足聞;悔不殺，封使君。」在突出李逵勇猛的同時，放大李逵的反貪官意識，流露出陳洪綬對晚明社會不公的憤懣。

霹靂火秦明

黑旋風李逵

歌川國芳摹寫羅漢畫豪傑

滿街都是走動的「武者繪」

隨著中國明代小說版畫《水滸傳》傳入日本，引起江戶的水滸熱潮。當時，曲亭馬琴翻譯、葛飾北齋的繪本小說《新編水滸畫傳》風靡了整個江戶。《水滸傳》中出現的眾多人物以及事件，葛飾北齋依據自己的超然機智和富有戲劇性的想像力對其進行精彩的詮釋。這也讓正處於藝術生涯低潮、自幼喜愛武者繪的歌川國芳找到了絕佳的創作題材。

豹子頭林沖

玉麒麟-盧俊義

31歲前的歌川國芳雖然創作不少浮世繪人物畫，但世間反響不大。1827年，歌川國芳開始創作浮世繪單片錦繪《水滸豪傑百八人之一人》，最初繪製出版了智多星吳用、九紋龍史進、行者武松、黑旋風李逵和花和尚魯智深等五幅，不料立即引起轟動。欣喜若狂的出版商加賀屋吉右門衛乘機追加全部108人的訂單。為表現這一百多人不同的容貌和個性，歌川國芳還到附近本所五目的五百羅漢寺去摹寫羅漢像當素材，他越畫越得心應手，《水滸豪傑百八人之一人》構圖大膽、動作誇張，特別是在一些豪傑衣飾上加繪了漂亮的圖案紋飾，圖案花紋的疏密使畫面裝飾效果奇佳，留下大量鬼怪畫，風格繁複，形象生動。

花和尚-魯智深

沒羽箭-張清

據記述，最後歌川國芳用了將近十年的創作過程，最後竟創作109人，不知道多了哪一位英雄，如今只能確認到74幅。十年間，這些豪傑造像也逐漸在江戶青壯年的紋身上流行開了，街上皆是走動的「歌川國芳的武者繪」，其影響甚至超越了葛飾北齋的《新編水滸傳》。這個過程也是歌川國芳從默默無聞的畫師成為江戶人氣聚集的浮世繪大師、開創浮世繪武者畫新流派的經過。

黃永玉大話水滸顛覆前人理解

王婆是個訊息人才

1988年，黃永玉在香港用水墨寫意完成了142幅水滸人物畫，他用中國水墨畫的筆法、漫畫的誇張形式演繹古典名著《水滸》中的一百四十多人，並配有畫龍點睛的題跋，完全顛覆了前人對《水滸》的理解。

豹子頭林沖

黃永玉表示，畫水滸是他的一個興趣。「我小時候看戲，長大後讀書，《水滸》里的故事情節的動人是最主要的，至於造反有理的政治方面的含義我是不清楚的，只覺得《水滸》里的人非常可愛。」他從小時候聽戲文開始接觸水滸，黃裳還曾送他十幾張原版的陳老蓮的《水滸》葉子以作臨摹、刻版。而老了畫水滸，「畫一個就等於我同這個人物開一個玩笑。」在黃永玉看來，水滸是一部描寫動亂的文學，其中包羅了人情至理。如畫轟天雷凌振，因為他會使砲，黃永玉把賀綠汀的《游擊隊歌》歌詞抄上一段：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梁山有一位愛賭錢的鄒淵，我就在畫像上寫了：應該去澳門，你上梁山幹什麼?

白日鼠白勝：智取生辰綱，只不過利用了楊志的小聰明。

牛二：牛二不懂，世上不少像楊志那樣當真的。

黃永玉少小離家，出走江湖，人情世故練達，文學素養也高，他筆下的水滸人物不是對《水滸傳》原著的簡單圖解，而是鮮明地烙上了他的人生感悟。他對宋江不佩服，因為「他一不會出主意，二不會用幹部，武藝高強的史文恭也沒有爭取過來，統戰工作也不會搞。」反而對水滸中女性角色都抱有一種同情，「因為女的最受苦了」。在他眼中，閻婆惜和王婆都很厲害。比如說閻婆惜愛宋江的徒弟，她抓住宋江同梁山勾結的把柄以此敲詐宋江、爭取獨立。王婆懂得辯證法，她用辯證法跟西門慶談怎麼見潘金蓮。「雖然上不了凌煙閣，也夠得著個訊息人才。」那是很能幹的人，像這樣的信息人才到哪兒都可以用。對於潘金蓮，他的同情溢於言表：「寫書的施耐庵也不饒你，一個宋朝的小女子怎麼活得了。」

王婆

黃永玉畫水滸人物，刻畫的深淺和他喜歡的程度有關。武松趴在桌子上，沒醉裝醉，手軟了，眼斜著。批註上寫：孫二娘的麻藥不濟事，穩贏的局面弄翻了自己。

戴敦邦為央視電視劇《水滸傳》造型

運用國畫彩繪完整演繹《水滸傳》

1994年中央電視台拍攝電視連續劇《水滸傳》，時任製片主任的著名導演張紀中力邀海派藝術家戴敦邦為108將「造型」。戴敦邦用了兩年時間，完成了184幅水滸人物造型。畫像中所傳達的那種人物性格準確的神情，不僅為導演組選取演員「立此存照」，而且給服裝設計、化妝設計等提供了依據。在每集片尾，伴隨劉歡的一曲《好漢歌》，水滸畫卷徐徐展開，一個個人物栩栩如生。

呼保義宋江

玉麒麟盧俊義

其實，在中央電視台找來之前，戴敦邦已經畫水滸很久了。上世紀50年代末，戴敦邦創作的水滸題材連環畫《三打祝家莊》一炮打響，始自上世紀70年代末，戴敦邦更與《水滸傳》結下不解之緣。他不僅出版了《水滸人物一百零八圖》、《戴敦邦水滸人物譜》，還有《戴敦邦新繪全本水滸傳》等。完成電視劇《水滸傳》的人物畫像後，戴敦邦盡棄舊作，在三年內重新演繹《水滸傳》。他以通行的70回本《水滸傳》為文學底本，取每回主旨繪畫兩幅，連「楔子」共繪142幅，加上新繪的108幅梁山好漢藝術造像，共有250幅作品，完成了我國首部《水滸》大型畫集。

智多星吳用

大刀關勝

豹子頭林沖

眾多人物各具鮮明個性，是《水滸傳》的主要藝術特色。受陳洪綬《水滸葉子》人物性格誇張的啟發，戴敦邦將此特色發揮到極致。他畫林沖、楊志、呼延灼，著意表現的不在於他們超群逸倫的身手武藝，而是他們的精神世界。以林衝風雪夜奔態勢，揭示其於險世路的怨怒之心，隱忍內衷;藉楊志曲背佇立寒風，抱刀欲賣情狀，概括其一生偃蹇的命運。戴敦邦以大氣魄運用國畫彩繪語言，完整演繹《水滸傳》，塑造的一百零八將栩栩如生，好漢們形神俱足，無一雷同。

丁筱芳水墨「畫說」水滸

宋公明梁山排定座次時風光無限

2016年3月11日，中國畫院畫師丁筱芳在一年多時間裡創作的水滸人物作品中國畫108幅在上海中國畫院美術館開展。展出作品皆把構成畫幅主體的人物設置在特定場景，並以「工筆式」手法呈現客觀局部，包括宋式傢具、房屋建築、馬匹盔甲、橋樑舟楫等等都生動、準確地反映出來。

《呼保義 宋江》2015年

《小霸王 周通》2015年

作為一名人物畫家，年近花甲的丁筱芳計劃要「畫出更有份量、更經得起時間檢驗、更具藝術價值的大部頭作品」。他選擇了重塑經典《水滸》。他先從技術層面下功夫，一本小說《水滸》前後翻閱了5遍，對108位梁山好漢的性格特徵重新閱讀、分析、認識、審視、做分析筆記。在創作過程中數易其稿，將人物置身於有張力的戲劇環境之中--小李廣花榮的回頭一箭是中與不中，夜奔的林沖路在何方，鼓上蚤時遷倒懸房梁步步驚心……在描繪呼保義宋公明，他挑選的是梁山排定座次的時刻，也被視為《水滸》全書的最高潮。丁筱芳筆下的宋公明，星眼微蹙，莊重肅穆，以雙掌力抬千鈞之勢，以示天地之意理數所定，身後忠義堂里名號旗招展，一時風光無限。

《小李廣 花榮》2015年

《矮腳虎 王英》2015年

《黑旋風 李逵》2015年

梁山起義從發生、發展到失敗的全過程跌宕起伏。在丁筱芳看來，水滸人物都有兩個特點：一、都是所謂「強人」而非一般人，本領及性情異於常人;二、幾乎都是草根，江湖氣、草莽氣、豪俠氣十足。所以，在意象傳達上必須要圍繞這個特點來展開。在筆墨要求上也必須突出此方面，即不拖泥帶水，務求準確、利索和明快。

蔡志忠誤把水滸當水壺

45年後再畫水滸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2016年，漫畫家蔡志忠突然興起一股重新畫水滸好漢108將的念頭，先嘗試畫一張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整整半個月沒日沒夜瘋狂作畫，終於完成了這本造型很有東方韻味的水滸108將。這是他第二次畫水滸人物了。

呼保義宋江

小旋風柴進

蔡志忠小學時從同學口中知道了《水滸傳》的存在，誤以為是「水壺傳」，心下想著，水壺有傳記，那杯子是不是也應該有?1971年，23歲的蔡志忠當完三年兵退伍，曾經的女同事送他一本收集齊全的水滸108將香煙畫片收藏本作為退伍禮物，只因為「她認為這本收藏交給他比留在她家裡有意義」。這是一套難得的珍貴收藏品，蔡志忠尤為珍惜，在退伍後電視台上班的午休時間，每天畫兩個京劇版本的Q版水滸人物。身邊人對這套作品評價很高，蔡志忠因此獲得了日本一單很重要的動畫生意。後來，蔡志忠完成了漫畫《水滸傳》，將「水壺」的典故放在了第一頁：

從前、從前有一個水壺，配了三個杯子。杯子很不高興地跟水壺抱怨說：「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一個水壺配三個杯子?」

水壺說：「公平!公平，妳們沒聽說有錢人家可以娶三妻四妾嗎?盎我還能再配四個杯子呢!」

在這本漫畫中，八十多萬字的全本水滸傳只畫了九紋龍史進、花和尚魯智深、豹子頭林沖與行者武松四個水滸人物的故事便結束了。

花和尚魯智深

豹子頭林沖

幾十年過去，在蔡志忠看來，23歲時下筆「比較勇敢」，且又沒有壓力，如今再下筆的時候，也有了許多新的思考，尤其是對原著理解的深刻，使得他在表現每個主人公的性情上，更加遊刃有餘。

俗話說「少不讀水滸。」因為少年血氣方剛、易於衝動。很多藝術家都曾對水滸進行反覆解讀。他們賦予水滸不同內容和形式，並且不斷以迥異於前代的筆調來塑造形象，導引著人們對《水滸》繪畫藝術的認知從直觀的感受進入理智的狀態，在給後人塑造英雄形象的同時也提供了多種藝術類型基礎，成為人們心目中一道醒目的英雄主義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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