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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也有「惟心畫」

李冬君

皇家不收大寫意

米芾的山水作品,是否有傳世,至今撲朔迷離。

《宣和畫譜·山水》類中,沒有錄入米芾的繪畫作品。而與米芾來往密切者,如駙馬王詵,文臣李公麟,皆位列《宣和畫譜》中,王有畫作35幅,李公麟有107幅,作品均為御府收藏,這反映了當時繪畫主流對文人畫的看法。

不光對於米芾,對於率性而作、豪放不羈的蘇東坡,也是如此。東坡之於繪畫,以畫竹名,有《石竹神品》、《瀟湘竹石圖》、《枯木竹石圖》傳世。其畫竹心法,自謂得之於表兄文同。文同,字與可,自號笑笑先生,人稱石室先生,四川梓州永泰人,曾歷任邛州、洋州等知州,北宋元豐年間,調任湖州,未到任而死,人稱「文湖州」。

蘇東坡《書與可墨竹》曰,文同有四絕,「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他還在《與可畫墨竹屏風贊》中盛讚文同,說「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餘」,德第一,文第二,詩第三,而書畫,乃詩文餘事。

中國傳統文化素以「德才兼備」論人,把「德」放在第一位,「德」若不行,「才」不足取,東坡知人論世,亦循此老例,未免於俗。文同能傳世者,惟有書畫,尤以墨竹。其文章佳處,雖有東坡一句「但欲焚筆硯耳」為之大張耳目,但其好處,迄今為止,還是獨識,倒是東坡謂其畫竹秘訣,以一句「成竹在胸」,道出世人共識,使其畫名不脛而走,不翼而飛,超越了士人樊籬。

文同知洋州時,城北有竹林,得暇便往,攜妻同游,尤能遊藝於墨竹,兩枝齊握,濃淡深淺,雙管齊下,一揮而就。東坡謂其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或曰,墨竹亦起於唐,有說出於吳道子,有說出自南唐李氏描窗影,至宋作者輩出,文同後起,卻如杲日升空,爝火俱息,黃鐘一振,瓦釜失聲,蓋因其「詩在口,竹在手」,「朝與竹乎為游,暮與竹乎為朋,飲食乎竹間,偃息乎竹陰」。文同之文,並未如東坡所言,入個《古文觀止》什麼的,但其畫作,尤其墨竹,後世收藏者甚多,從《宣和畫譜》上,我們未見著錄有蘇東坡的作品,卻收藏了文同11幅墨竹圖。

《芥子園畫傳》之《竹譜》言及「墨竹位置」,而曰「干節枝葉四者,若不由規矩,徒費功夫,終不能成畫」,又曰「古今作者雖多,得其門者或寡」,唯獨文同,「筆如神助,妙合天成,馳騁於法度之中,逍遙於塵垢之外」。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也贊他「善畫墨竹,富瀟洒之姿」。

文同畫竹,寫實與寫意兼得,這也是院畫的標準,寫實要越實越好,寫意要適可而止,有點詩意就行,「畫中有詩」,是用詩意提醒繪畫,要有點文人趣味和書卷氣,不要墮落為畫匠手藝,僅此而已。不要讓寫意過度,讓寫意中的自我意識膨脹起來,勿以寫意來表達自己的精神力量,這也就是蘇、米二人的畫作落選《宣和畫譜》不為御府收藏的原因。東坡畫竹,自下而上,頂天立地,不是一節一節畫的,而是一氣貫注而成,人問之曰:竹節呢?答曰:竹子不是一節一節長的,而是從頭到腳一起長的。另有一次畫竹,墨盡,即以朱紅命筆,人觀之曰:豈有紅竹?答曰:若無紅竹,又何來墨竹?

蘇、米二人的寫意里,有一種自由化傾向,這是皇家尺度無法衡量的,有一種獨立精神的力量,也是院體門牆無法阻擋的。東坡畫竹,已自有格局,難入皇家法眼,而米家雲山,就更是一改江山舊范,不以山為主,改以云為主了,以山為主體,意味著江山有恆,以云為主體,豈不轉向天命無常?如此雲山,哪有什麼皇家格範?據說,米芾之子米友仁19歲作《楚山清曉圖》就被徽宗賞識,而1119年,徽宗主編《宣和畫譜》時,米友仁已33歲了,想必作品數量以及時譽都不少,卻亦未被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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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徽宗是有標準的,有關品位,絕不妥協!不光藝術品位,更有通過藝術品位反映出來的精神品位和文化品位。在藝術品位上,他懂得蘇、米的價值,不是絕對不能妥協的,但他也懂得隱於藝術品位背後的精神品位和文化品位所包含的意蘊,那種自我意識的張力,豈容於皇家格範?

因此,他還不能接受「米家雲山」的大寫意,儘管米芾是他的書畫博士,他也喜歡米芾,《宣和書譜》就有文臣米芾介紹,但御府卻僅藏米芾行書兩件,那也表明了他認同米芾的書法。

米家雲山在江南

米芾作畫時間很短,《宣和書譜》說米芾「兼喜作畫」。那是在朝野公認的大畫家李公麟病痹之後,他才開始作畫的。

他在《畫史》中,說明他與李公麟取法不同,他說「李嘗師吳生終不能去其氣,余乃取顧高古,不使一筆入吳生」。「吳生」,指唐人吳道子,「顧」,指晉人顧愷之,他批評李公麟取法唐人,帶有吳道子以來的流行習氣,自謂取法顧愷之的「高古」,得了晉人筆意,一掃「吳帶當風」那種盛唐氣象外在飄逸的格範,轉向自我內在的放達,李入了唐人格範,故曰「李筆神采不高」。

「吳帶當風」對米芾來說,簡直就是枷鎖,所以,米芾以大寫意的「墨戲」,打破唐人格範,衝決院體網羅。500年後,董其昌說:「米元暉畫自負出王右丞上,觀其晚年墨戲,真淘洗宋時院體而以造化為師,蓋吾家北苑之嫡冢也。」王右丞是王維官銜,王以詩畫名世,始作文人畫。

從王維「畫中寫詩」到米芾「畫中寫意」,文人畫摸索了三百多年,中間有董北苑承前啟後,一步一步探索山水意趣與人文精神,至米芾大寫意一出,便開出「中國水墨寫意印象」。

董源是工筆山水向水墨意象變革的源頭,他水墨追隨王維,著色堅守李思訓,他的山水畫,是文人旨趣與院體格範妥協在自家筆下的「共和」,他用「意筆」輕輕撞了一下「工筆」的腰,光與風中的山水草木便有了搖曳多姿的動態,在他的捕捉中分解過濾,生成筆下的印象,還原瞬間的真實帶給心靈的感動,而不是靜止不動的、收納在畫上的一件輪廓清晰的圖紙,那會產生審美疲勞的。

藝術對本質真實的敏感與科學精神暗合,從寫實向寫意轉化,也許由於這種敏感對董源的內在敦促,才促使董源將觀察與思想打通,穿透表象去觸摸內在的真實。因此,在未接觸歐洲印象派之前,人們對董源山水畫皆曰「大體皆宜遠觀,近視幾不類物象」,然而,正是這種帶有「印象」的淡墨輕巒,在學生巨然粗筆禪意的皴染中,漸成中國山水畫之顯學,至米芾,尊奉董源為寫意源頭,且與董源一樣,不喜作危鋒高聳、辟刃萬丈的北方山水,將山水畫主流引向江南,開拓出一片江南雲山。

從此,山水畫有南北之分,而以南派為盛。趙希鵠說「米南宮多游江浙間,每卜居,必擇山水明秀處」,其於江南天趣,可謂瞭然,米友仁於《瀟湘奇觀圖》自識中說,他與父親居鎮江城東四十年,每日望鎮江雲山最佳處,崗以父號「海岳」名之,又說,他平生最熟瀟湘奇觀,每於登臨佳勝處,則複寫其真趣。「複寫」是臨摹,「真趣」是什麼?鎮江,宋稱潤州,想必雲幻雨奇,於此可寄鄉愁。

潤州山水與瀟湘奇觀遠隔千里,但在米友仁眼裡,亦不輸於他默誦下來的董源《瀟湘圖》,他一邊觀賞眼前雲山之畫里畫外,一邊想像楚天雲捲雲舒,體會江南煙雨淋漓的「真趣」。

米芾祖籍山西,卻以出生地湖北襄陽自命為楚人,號米襄陽、鬻熊後人,還常自稱「襄陽米芾」或「楚國米芾」,其實,江南煙雲,才是他自我意識的故鄉,才是他大寫意的「山水明秀處」,他把自王維以來的「水墨瀉染」、王洽的「潑墨」、董源的「淡墨輕巒」,都變成他的「墨戲」。

據說,藏於華盛頓佛瑞爾美術館的《雲起樓圖》,1908年由何德蘭先生捐贈,畫中「雲起樓圖」題字,為董其昌真跡。典型的米點畫法,有董源、巨然苔點影子,山水氤氳,雲霧盈盈,一派抒發鄉愁的韻味,丘陵頂端,有一兩座院落,可俯眺江景,亦可遠觀雲巒,讓人聯想鎮江「海岳庵」。

鄉愁中,收穫了另外一重境界,靈感寄託於水墨渲染的空間,在消解時間裡的愁緒中,雲山煙樹,更為狂放自由,卻與眼前江南煙雨十分契合,寫意如寫生。對他來說,勾勒、皴擦都有些捉襟,而潑墨大寫意的「米家雲山」,分明一派率真的煙雨江南,因其鄉愁底色,呈現靈魂的爛漫。

山水畫本有「在野」意識,除了外師造化,重要的便是士人的主體性,讓靈感聽從自我意識的召喚,聽從個體人格的召喚,給靈魂一個並非王土的家園,那是米家雲山,是煙雨江南。

寫意究竟寫什麼

董其昌稱米芾為「董家嫡冢」,那是把他當做了董源的嫡系傳人。能這樣將「兼作畫」的米芾與董源並論,在畫史上,沒有比這再高的評價了。

可當時,也有人不以為然,異議者,對米芾的批評非常尖銳,說他的字神鋒太峻,有如強弩射三二卜墾,又如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這種批評,無非說米芾畢竟非翰林出身,字如武夫射箭,再有力量,也不過射倒二三農夫而已,如子路未經孔子教化之前好勇鬥狠,如沒文化的鄙野之夫。

米芾被任命為禮部員外郎時,已是1106年,那時,他已聲震朝野了,可還是有人上書異議,說他「敢為奇言異行,以欺惑愚眾。怪誕之事,天下傳以為笑,人目之以癲。若在禮部任職,無以訓示四方。」他在禮部任職,當然要受禮教約束,像他那樣特立獨行,可說是犯了禮教之大忌,以此而被人非議,實屬難免,除非禮部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教化天下,米芾或可作為不二人選。

即便文藝復興初曙之時,在市場經濟已然萌芽時,人文精神的生長,依然難以擺脫一代王朝的羈絆,陷入體制化和道德化的困境。而米芾作為一名藝術家,對個體靈魂的微妙與浩大的獨立理解,是中國文化藝術里非常珍稀的奇蹟。他在藝術里,徹底迴避了前設性的道德姿態以及饕餮般消費苦難的人格嗜好,他以審美重啟自我,實現自我的道德律,他以審美拯救自我,實現自我的自由屬性。

還有批評者說米芾山水,逸筆草草,不取工細,譏米友仁「解作無根樹,能描懵懂雲」,真把「寫意」當作「墨戲」了,例如,元畫家吳鎮就說:「墨戲之作,蓋士大夫詞翰之餘,適一時之興趣,與夫評畫之流大有謬。」把「墨戲」看做是士大夫「辭翰之餘」、「一時之興」,才是大謬。

「意」為何物?「意思」跟思想有關,「意願」跟願望有關,「意志」跟行動有關,其中有個一以貫之者,那便是「自由」,「寫意」寫什麼?寫的就是自由的「意思」、自由的「意願」和自由的「意志」。如此「寫意」,並非「草草」二字就能概括的,相反,「寫意」最難,要寫出「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來,還有比這更難的么?「寫意」是反求諸己,回「吾心」中來,寫出「吾心意」。

米芾說他寫字,每天臨池不輟,「一日不書,便覺思澀」,「寫《海岱詩》三四次寫,間有一兩字好,信書亦一難事」,繪畫更為一難事,因為他的畫是「惟心之畫」,要畫出「吾心」來,談何容易!絕非詞翰之餘,一時之興,就能了事,而是挖空心思,能得其一二,嘔出心來,方差強人意。

寫意與寫實相通,何以見得?一般來說,寫意主內,寫的是內心之實;寫實主外,寫的是外物之實。米芾多寫內心之實,但也不乏外物之實,《畫繼·軒冕才賢》說米芾畫「一紙上橫松梢,淡墨畫成,針芒千萬,攢錯如鐵,今古畫松,未見此制」,這種「攢錯如鐵」的筆力,非一般所能比。

米芾內心之實,以「墨戲」寫之,外物之實,則以工筆,亦兼工著色。據說,欽宗皇后就喜歡學米元暉的著色山水,米家父子師法董源,董源兼工著色、水墨,二米亦如之。董源以著色為主,二米以水墨為主。孫承澤《庚子消夏圖》說米芾:「山峰圓秀,點法筆筆生潤。林木陰翳又稠疊而不雜亂。至人物、樓閣、屋宇、橋樑、漁艇,極其纖秀,似唐人小界畫。」「界畫」是用尺子畫亭台樓閣。

而「墨戲」,不僅有著外在的工筆設色的底氣,更有著發自內心的「惟心畫之」的動機,外在的形制,有跡呈現,可觀而得之,而內在的心機發動,則微茫難識,無跡可求,施諸筆墨,便不落筆跡,純用淡墨,明陳繼儒《書畫史》載:「米海岳雲山小幅,純用淡墨沈成,了無筆跡,真逸品也!」

米芾自評其畫,說他畫山水與前人不同,他是「信筆作之,意似便已」,畫面「多煙雲掩映,樹石不取細」,有知音來求畫,他「只作三尺橫掛,三尺軸」,這樣的尺幅,是他為掛畫考慮,他認為這是最恰當的尺幅,他甚至想到裱畫軸長不能過三尺,這樣掛起來剛好不及椅子靠背,不會遮蔽視線,又在來往行人的肩之上,不會被汗水沁到,所以,他「更不作大圖,無一筆李成、關仝俗氣」。

李成、關仝是北派山水的代表人物,他們畫山,看山似山,多作巨幅奇觀。米芾與之不同,米點雲山,在似與不似之間,遠看為雲,近看似山,再看就是山,以「信筆」伸張寫的自由,以「意似」表達內心的感受,不求外在的形似,內化為自我的江山,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挑著形而上的重擔。

「不取工細,意似便已」;只畫小幅,不作大圖。他的山水裡,裝不下家國情懷的理想部件,也不是用來養就浩然之氣的,而這些傳統山水畫的「意識形態」就是他接下來說的李成、關仝的「俗氣」,那是自孟子以來的大丈夫縱橫習氣以及刻意習氣所凝成的畫意,為他所不取。他的山水,僅能表達他作為一名獨立個體的意趣,平淡天真,幽趣的芳蹤,任其信馬由韁。不知是米芾故意小畫以消解「空乏的大」,還是「信筆寫意」這種畫法,於大幅便嫌骨力失之於弱了。但是,誰敢說他筆下乏力?君不見其書法之筆力,如楚霸王不可一世,有著「力拔山兮氣蓋世」之勢,如逆水行舟,卻有一日千里之勢。

(作者近著《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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