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GUE女性】李娜：神話不落幕

時尚 07-22

　　女子網球大滿貫得主李娜，開創了中國運動員在世界賽場上的新高度。作為運動員，她的故事飽含拼搏；作為女性，她的人生態度無比堅韌。

出品人：張宇 ANGELICA CHEUNG

主演：李娜 LI NA

造型：王穎超 AUSTIN WANG

編輯：秋楠 RACHEL QIU

李娜仰著頭，伸出手，將球拋起。

通過她的目光，綠色的網球與淺金色的肌體連成一條看不見的、繃緊的線。在眨眼之前，她揮拍。「啪」，線就斷了。

短袖上衣、白色運動鞋

均為Nike

黑色薄紗長裙 Dior

攝影：王海森

造型：王穎超 Austin Wang

撰文：魯韻子、陳亂亂

編輯：秋楠 Rachel Qiu

這裡是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的網球場。20年前，李娜曾在這裡與隊友們日日揮拍，無論風吹日晒。今天艷陽高照，一群少年依然像當年一樣在場邊的觀眾席上兢兢業業地做著台階訓練。但李娜早已不是那個咬著牙打球，靠工資和獎金為家裡還債的小女孩了。這個身高一米七二的女人獨自站在賽場上，身後沒有教練，對面沒有對手。今天她沒穿運動服，黑色印花歐根紗長裙飄揚在身後，長發披在肩頭，臉上化了淡妝——退役至今，她的皮膚白多了，也細膩多了，常用的粉底色號從男用粉底的最深，變成了女用的偏白一檔。陽光刺眼，眾人都不免眯縫了眼，但她卻似乎不受影響。每次球被拋起，那雙著名的杏仁形大眼睛都圓睜著，盯著上空。

這位35歲的傳奇女性看上去仍舊年輕，強大，不容逼視。不過，如果細看，你不難發現那曾被讚美為「對於網球運動來說堪稱完美」的身材、那「敏捷的雙腳、強有力的雙腿，以及雕塑般的軀幹和上肢」已經失去了凌厲堅實的線條，變得柔軟、圓融。如今，她不僅不再日日艱苦受訓七小時以上，還因處於哺乳期而中斷了鍛煉。身材變化無可避免，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李娜的丈夫兼前訓練員姜山，此時正在一牆之隔的室內練習場看護著兒女。這個總是笑眯眯的國字臉男人半開玩笑地聊著天，「我家四口人，已經把金木水火四種命集齊了，還缺個土。」那是不是要再接再厲，要個屬土命的孩子？他擠擠眼睛咧嘴一笑。兩歲的大女兒Alisa在他腳邊咬著手指，靠著才出生四個月的弟弟的嬰兒車扶手，蘋果色的小臉鼓鼓的。

這一切，都更加突出了前亞洲第一、世界第二號女子網球選手現今的主要身份：母親、妻子、名流和生活方式代言人。但是，即便如此，即便只是為了拍硬照而擺擺姿勢，李娜的發球依然富於張力。作為旁觀者，你很難分辨出這種張力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來源於人們對她光環的仰視。而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她創造的神話，在她退役32個月之後仍遠未消弭。

延續的商業價值

白色連帽上衣、灰藍色

運動鞋均為Nike

格紋裙 Louis Vuitton

2016年年底，《第一財經周刊》發布「2016年最具商業價值明星榜」，入圍的12名體育明星中李娜排名最高，位列第24位，遠高於出現在第35位的姚明。曾大紅大紫的劉翔則未入榜。2017年年初，《華爾街日報》發文《李娜是中國最吸金的運動員——即使在退役後》（Li Na Is China』s Most Bankable Athlete—Even in Retirement），作者驚訝於Nike剛剛推出的「李娜系列」產品，評論道：「李娜是首個得到Nike如此待遇的中國女性運動員，這使她與美國體育巨星科比·布萊恩特、勒布朗·詹姆斯等同列……李女士能帶來很多價值，華通明略信息諮詢的上海區總裁Chirantan Ray說，她的背書會『為網球在中國大眾層面的發展吸引曝光率和新的機會』。」

「在娜姐的巔峰期，她有13個贊助商；直到現在還有8個，包括賓士、Nike、Rolex、Babolat這些頂尖品牌。」國際管理集團（IMG）李娜經紀團隊成員Kathy說：「這些品牌一般都找好萊塢大明星，為什麼會想跟李娜合作？因為它們覺得李娜代表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而且給人感覺有堅持、有誠信度。她作為一個中國人，從非常非常平凡的背景，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到現在這一步。她是有種精神元素的。」

與巨大的、持續的商業合作相對應，李娜保有全面的經紀團隊。自IMG網球部總裁以下，經紀人帶領著包括Kathy在內的近10人，從她的妝容、服飾、微博、視頻拍攝一路照管到品牌授權和贊助協作。對於工作，李娜仍有極大選擇度和自主權。「如果跟她的想法或是特點不符合，只是任何一個漂亮的女明星都可以做的，那她就未必會接受。她肯定還是以網球和運動為核心的。」從Kathy的表述來看，他們顯然對今後的工作延續性充滿信心。

「咱們中國有太多太多的世界冠軍，但是他們很可能只在短期內有曝光點，長期的話就銷聲匿跡了。但李娜不是。她不是只靠一兩次好成績保持自己知名度和光環的。」

而在這番勵志的宣傳話語之外，主角自己感受如何呢？從球場上下來，李娜坐到化妝鏡前。聽到關於「商業價值」的問題，她擠了擠眼睛笑了，那神情與她的丈夫極其相似。「能達到這樣內心還是很竊喜的，但有點意外。之前可能大家想的是運動員退役，只能當教練，價值就慢慢沒了。我希望給大家帶來的觀念是，其實運動員可以多元化，不光一條路；你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只要你願意。」

這個聲稱樂意享受家庭生活的女人，其實已經把之後的工作安排得豐富而清晰——參與陳可辛導演的傳記片《李娜》，出第二本自傳，上長江商學院，開設自己一直夢想的網球學校，嘗試做個「不一定成功」的商人。帶著一種冷靜的興頭，她不厭其煩地解釋著自己的規劃：全新的網校與國內大多體校不同，它會是個真正的學校，要上全套文化課，孩子們不能丟了學業；等到學生到了18歲，便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和資質選擇前途，是走千難萬險但享受高光的職業道路，還是做裁判、教練、體能訓練師，甚至申請獎學金出國。

「網校並不是只培養職業球員的，網校是為了解決98%以上走不了職業的球員的生存問題而存在的。」李娜說，口氣一如傳說一般坦率、直接。「打網球的小朋友不一定只能成為運動員。如果能培養出冠軍當然最好，但如果只培養金字塔的塔尖的話，我相信會很難的。因為只有金字塔的底部越來越大，塔尖才可以越來越高。」

從大批運動員們的出路，一路想到98%走不了職業生涯的球童的前途——李娜抱有這麼多對於行業「金字塔底」的關懷，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畢竟，自2004年復出至2014年9月退役，她以單打著稱於網壇，以此成為「金字塔尖」，贏得了亞洲運動員中獨一無二的兩座大滿貫獎盃。至於她那著名的特立獨行曾招來多少突破和爭議，更是人盡皆知。連她的第一本自傳的標題都是「獨自上場」。而這個總是顯得很「獨」「高」的強人，其實遠比表面柔軟、平實、具有領路人的自覺。看來擔心她會像多數明星運動員脫離賽場後那樣迷茫失落，是毫無必要的了；願景和工作，已足以使她保持勃勃生機。

但是，旁觀者心中的那個問號並不會就此輕易消散。這兩年來，李娜真就眼睛只朝前看，適應得如此良好嗎？

轉身之後的成全

黑色上衣 Nike

運動員的職業生涯是如此短暫，而往往越是傑出，越有頻繁發作的傷病，越會迎來猝不及防又無可奈何的退役。姚明決定退役時，帶著腿上一斤重的鋼釘鋼板說不想瘸著腿跟女兒一起打籃球。而李娜當年發布的告別信，在悲情程度上也毫不遜色。更何況當時距離她拿下亞洲第一個澳網冠軍才七個月。有人評論說：這是中國網球以至於亞洲網球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的雙膝已經經歷四次手術，前三次手術都是在我的右膝，最後一次在7月份的手術是我的左膝。同時，為了減輕膝蓋的腫脹和疼痛，我每周還需要接受注射治療，至今已經有上百次了。而現在，我的身體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創……哪怕我用盡自己全部的力量，我的身體卻一直告訴我，32歲的我再也不會在行業的最高水平中競爭了。」

32歲，對其他職業人士來說也許正是大幹特乾的時候，李娜卻脫離了自己熟悉和擅長了近20年的工作。今天再被問起那段時日，她的回答依然與她當時在退役發布會上說的一樣，乾脆，平靜。「其實沒有遺憾，因為在整個運動生涯，我都有盡到自己百分百的努力。退役，不管適應不適應，都要接受不是么？我當時也不是心血來潮，是完全沒有辦法。」決定做出時，李娜本人似乎是最冷靜的。反倒是朋友和球迷哭得稀里嘩啦，問她是不是開玩笑。在她的想像中，「退役就是我很瀟洒地跟大家說再見，再也不打網球比賽了，再也不用今年安排明年的計划了。」可真的事到臨頭，回想這十幾年跟網球走過的路，「它為你帶來了什麼？你為它付出了什麼？突然一下感覺跟過電影一樣，很快的一瞬間」。在新聞發布會上，一位資深網球記者淚流滿面地問她：你說你沒有遺憾，但在今年澳網慶功會上，你說你想要再拿一個大滿貫或衝擊世界第一，你真的沒有遺憾了嗎？李娜憋不住，也哭了。

直到退役儀式辦完了，還有人問李娜：你會不會復出啊？但沒過多久，她就懷上了女兒。這個驚喜來得正當時。沒什麼時間多考慮下一步，她便「很順其自然地進入到下一個階段」。經紀人Max Eisenbud簡直反應不過來：我還沒從你退役的事出來，你怎麼又懷孕了？

2016年底，李娜的小兒子出生了，從此兒女雙全。運動員這份工作結束了。她像跳了槽一樣規劃新生活、新工作，並保持著一向以來的習慣：永遠準備完全，收納漂亮，永遠提前到達約定地點。按她的想法，自己的時間中會有30%到40%分配在家庭上，20%在公益上。當然，在做公益的時候也可以帶著孩子去，「讓他們從小去接觸」。

而除此之外，她不準備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前做任何「早教」。人人都說要贏在起跑線上，可起跑線在哪兒，誰又能說得清？難道在今後漫長人生中，孩子會遭受的壓力還不夠大、不夠多嗎？

「小朋友畢竟是自然人，我們已變成社會人了。在成人的世界裡面，就算不高興你也不會表達出來，還會遇到很多背後捅刀子的事，但是在小朋友的世界，他們會很自然地表達，喜愛或者不喜愛，沒有什麼可掩飾的。跟他們在一起生活，能讓我煥發出我之前刻意遺忘的很單純的東西。」

白色上衣、藍色帽子

均為Nike

橘色長裙 Fendi

一位母親說出這樣一番話，也許並不特別出奇。但當它出自李娜之口，便尤其富於一種五味雜陳的氣質。她說，自己希望能盡量將孩子們單純的時間延長。有時，他們會讓她想起自己退役前合作的德國康復師。「他非常直接，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段時間他覺得他很辛苦地為我工作，可我沒回報給他，他就很直接地說：我覺得你這樣不對。有時我倆可以吵得天翻地覆，第二天該工作還工作，因為我們的目標一致，只是每個人的意見不一樣而已。」

眾所周知，李娜是個急脾氣，但她相信「一般脾氣暴的人都不是壞人」，直腸子沒那麼多情商。直腸子不會花言巧語，不會說一套做一套。她的大女兒也性子急。每當孩子犯脾氣，她便怪性情溫和的丈夫：你看，孩子就像你吧！「就是開玩笑，因為不願意承認孩子脾氣像我。」

李娜退役後，那位德國康復師接連與兩位職業球員合作過，都是不過三個月就拆了伙。沒有人會是李娜，無論在性情上，還是賽場上——自她退役後，至今仍無中國網球運動員接近她當年創造的成績。有人在說「斷崖式下跌」、「青黃不接」，但李娜說，這也許是因為她和鄭潔、晏紫等網壇「五朵金花」取得佳績之後，人們的期待值高了。可是，「中國有些人喜歡用冠軍來作為評判標準，問題是，每次冠軍都是你拿，別人玩什麼？」

今年1月，36歲的「天王「費德勒與他的宿敵——31歲的納達爾再一次爭奪澳網冠軍。李娜激動地看完了整場比賽。以前她會看比賽雙方的技術；現在，她看著網球場上變與不變的時代。

「其實他們兩個人在網壇已經這麼多年了，可不管他們拿多少冠軍，他們對冠軍那種渴望是現在青少年朋友沒有的。現在生活條件太好了，你不需要去做出很大的努力，只要開口管父母要想要的東西，父母就會給。不像那個時候，如果我想買個包包，我必須要打好成績、拿到獎金才可以買。」

「其實全世界都是這樣，其實你可以看到全世界特別是男子網壇，前100的很少有20歲以下的球員。」

而這一切，與李娜又像無關，又似有關。她曾斷言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做網球運動員，太苦了。而現在，她看著前方說，會鼓勵孩子鍛煉，會尊重孩子的選擇，哪怕是打網球。唯一的要求是，她絕不允許孩子在選擇之後半途放棄。她和姜山商量好了，把孩子們養到18歲，就讓他們自力更生。

「你必須堅持走下去，你要有勇氣去承擔你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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