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朗先生

記憶深處有一場雪，一抹月光。那時候我還在上幼兒園，幾歲記不清了。當時住在鄉下某廠的員工住宅里。那天晚上，爸爸突然笑著要我出去看看。我把頭探出小小的後院，看到地上鋪著一層潔白的銀光。我以為是月光，於是說，真的「疑似地上霜」。結果，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是真的下雪了。這或許是我人生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我已經寫過好幾篇關於雪的文章了。不知為什麼，紛飛的白雪，斑斑點點地，總是在我腦海中下個不停。襯在黑色的背景里，夜晚顯得愈發安靜。

在我認識月亮之前，作為物理老師的父親，就先教會了我月球圍著地球轉。這一畫面，深深地打下了我無神論的基礎。昨天，7月21日，是阿波羅11號登月紀念日。1964年，在現代計算機發明之前，美國科學家們依靠手算，居然把人類送上了月球。當時有一個絕妙的比喻，說那次登月就好像劃著洗澡盆穿越了大西洋。而當時整艘阿波羅11號飛船的計算能力，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一個高級計算器。注意，是計算器，不是計算機。甚至連我們的手機的計算能力，也遠遠超越1964年的登月飛船。這是何等的壯舉。1964年7月21日，據全球電視台估計，共有6億人觀看了那次登月的直播。也就是說，在電視機並不那麼普及的那天，全球所有的電視機都在播放同一個畫面。

不知阿姆斯特朗先生沿梯而下，踩上月球前是否忐忑，踏踏實實地站穩之後，是否感到一絲輕鬆，而當他抬起頭，看到懸掛在天空中的蔚藍星球，又是一番怎樣的心情？同一天，阿姆斯特朗先生站在月球上的同一天，我的父親出生不久，躺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我的爺爺又在田間勞作了一天，我的三個伯伯不知是抓了一天泥鰍，還是偷了鄰居家種的豆。他們不知道那天晚上，高懸的月亮上站著一位阿姆斯特朗先生；而阿姆斯特朗先生，卻深知自己把全人類都拋在了天上。

忽想起魯迅先生，他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句話里有禪意，大約他是感到寂寥了。整個中國吵吵鬧鬧，他卻感覺自己站在荒原上吶喊。

前幾天深圳連日大雨，早晨乘坐公交，無意中讀到蘇子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講的是當日蘇子走在路上，突然天降大雨，他們一行人沒帶傘，淋了一路。我關閉手機，恍恍惚惚地看了一路雨景，下車時才發現自己沒帶傘。沒事看什麼《定風波》，這下真得一蓑煙雨任平生了。我怎麼總是忘記帶傘呢？這場雨在一千年前澆過蘇軾，今天又來捉弄我了。想笑。

寂寞大約是一種高尚的感情。就好像阿姆斯特朗先生站在月球上遙望地球，就像魯迅先生站在荒原上吶喊，就像蘇子在突如其來的大雨中徒步徐行。九十年代，一抹月光穿過一場雪，擊中了我幼小的心靈，那時我還太小，並不明白那一刻的震顫代表什麼。而如今，這種時時襲來的寂寥感卻成了一劑清苦的良藥。

冰冷的雪夜可以癒合心靈的傷口；就像冰塊可以冷敷皮肉之傷。人類的時間走到了2017，我們不再需要忍受飢餓的折磨，過得安逸，幸福。我的時間走到了26。不老，但總是忍不住想起16歲生日那天早晨，母親為我煮的那碗雞蛋面。她撫摸了一下我的後腦勺，說，「你到花季了」。兩年後，我拋下了他們和自己的少年，去省城上了大學；四年後，我又拋下了一些人和自己的學生時代，來到了深圳。又過了四年，我拋下了過去的一切。除了網路上的不時關注，我現實的生活里，沒有一個過去的朋友，沒有一個過去的同學。究竟是我一個人如此？還是這是現代年輕一代的常態？

現在與過去是割裂的兩個世界。我在割裂的此岸繼續向前，身後的彼岸則是離我越來越遠的過去。彼岸呵，承載了太多的記憶。它就像亞特蘭蒂斯一樣，載著我們故去的親人，消散的友誼，和死去的愛情，一點一點地沉沒下去。有時候我們回首，它彷彿就在不遠處；而直到某些深夜夢回彼岸的時刻，我們才發現，濃霧早已瀰漫整個海面。我們能做的，只有繼續前行。不停地開拓，不停地獲取，同時又不停地拋下。直到最後某一天，我們垂垂老矣，被拋棄在別人的彼岸之中。

月球上的阿姆斯特朗先生，遙望地球的時候，是否看到了自己的過去？是否看到了整個人類的過去？九十年前的魯迅先生，遙望窗外夜色時，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以及他深愛的整個民族的未來？

走得累時，感到迷惘時，回頭看看，彼岸上屹立著無數的阿姆斯特朗先生和魯迅先生，他們這些人，打敗了時間，如炬的目光像火把一樣，照亮了我們這些活在未來的人們。唯其奮進，不負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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