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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的「四季」

作者 周淑娟

賈母在變。這是我閱讀《紅樓夢》過程中的一個至深印象。從寬容開朗到冷漠自私,賈母的性情呈現出從熱至冷、從溫到寒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人性發展的自然軌跡,還是情節發展的有意曲折?

後來,讀到李劼的《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一書。他指出,《紅樓夢》在敘述運勢上具有春夏秋冬的不同氣韻:「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來形容第十七回以後的敘述色彩和氛圍的話,那麼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從三十三回到五十七回則是日趨繁麗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開始瀰漫起越來越肅殺的陣陣秋意,七十九回以後逐漸步入日益酷冷的數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

當我把自己的發現與李劼的論述疊加、對比,則清晰地看到,賈母的性格發展與待人接物同樣呈現出「四季歌」的特徵,與敘述的「季節」、氛圍的「節氣」緊密關聯。

「春季」的賈母親切和善,寬容大度,基本上沒怎麼誤會人。「夏季」的賈母開始發作,誤會的對象是王夫人、襲人和寶釵,這幾個人是金玉良緣陣營的中流砥柱。「秋季」的賈母聽信讒言或者順水推舟,尤二姐和晴雯成為犧牲品。「冬季」的賈母冷心冷麵,置黛玉的生死於不顧,木石前盟前景黯淡。

本文以賈母對身邊人的誤會為切入點,嘗試解讀賈母心緒的「節氣」變化,觸摸賈府運勢的「季節」更替,感受《紅樓夢》人物塑造和情節鋪陳的高度統一性。

一、有誤會也有解圍的「夏季」

不論小人物還是大人物,當你遇到困難時,你都會感激那個為你解圍的人;不論你是能人還是庸人,當你面臨困境時,你都急需一個為你「打圓場」的人。而賈母,這樣一位養尊處優、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誤會了哪些人?當她有意無意地誤會人時,又有誰敢出面解圍抑或「打圓場」?這些誤會和解圍,都有什麼象徵意義?

賈母誤會王夫人,探春來解圍,大觀園全盛時代黯然退場

「女子所愛的是一切好氣象,好情懷。」台灣女作家張曉風的一句話,從我的意念里引出了鴛鴦。

大觀園裡的人,黛玉,寶釵,鳳姐,晴雯,襲人她們單舉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一部分,只有鴛鴦,從她身上使人感覺出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卻沒有黛玉的纏綿悱惻,晴雯的盛氣凌人。有鳳姐的幹練,沒有鳳姐的辣手;和鳳姐一般的斗決,但她更蘊藉。她和襲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襲人華貴。她是丫頭,看來卻不像丫頭,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們全體。在她身上幾乎還可以找出妙玉的成份,但妙玉的是潔癖,她的是潔凈。諸人之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艷,一種很淳很淳的華美。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

她愛悅一切可以愛悅的,但沒有戀人。偉大的戀是起於現實的不足,要求人生有新的創造,所以總是叛逆性的。鴛鴦可是大觀園全盛時代和諧的象徵,所以她有愛無戀。

這是胡蘭成《讀了紅樓夢》一文對鴛鴦的評價,原文刊載於1944年6月上海《天地》雜誌第九期。

胡蘭成把鴛鴦與黛玉、鳳姐、襲人、晴雯、妙玉都做了比較,卻沒提到探春。在「賈母罵王」這齣戲里,引子是誓絕鴛鴦偶的鴛鴦,尾聲是走出去又回來為嫡母解圍的探春。

四十六回,賈赦意欲納鴛鴦為妾,邢夫人認為賈赦「鬍子蒼白又作了官」,賈母「也未必好駁回的」。結果,賈母雷霆震怒,不僅「駁回」了長子,還順帶罵了二兒媳婦王夫人。

事發時,「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一言以蔽之,王夫人竟然在自己娘家人(妹妹薛姨媽、內侄女鳳姐、外甥女寶釵)、晚輩和下人面前出了丑、丟了臉。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

這段文字,信息量很大,人物活動眾多。賈母遷怒於人,精神狀態高度緊張;探春勇氣可嘉,主動出面為王夫人解釋。可是,別忽略了鴛鴦以及鴛鴦的象徵意義。

胡蘭成指出,「鴛鴦可是大觀園全盛時代和諧的象徵」,「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鴛鴦抗婚」事件的發生,不和諧因素開始出現在賈府,大觀園的全盛時代也隨之結束,鴛鴦「有愛無戀」的象徵意義變得扭曲,她所代表的大觀園的生活氣象蒙受了恥辱、開啟了危機。

賈母在檢討過自己「老糊塗了」,又讚美王夫人「極孝順」後,便轉頭責怪寶玉不提點她,讓寶玉給他娘跪下道歉,接著抱怨鳳姐也不提醒她,引得鳳姐說了一通笑話——稀釋了尷尬,卻沒化解掉矛盾。

賈母給兒子賈赦的納妾事件定性較重,給孫子賈璉的偷腥事件卻定性很輕。鳳姐生日那天,賈璉偷情,鳳姐潑醋,賈母卻當鬧劇看,笑說:「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

「什麼要緊的事!」,賈母對賈璉的偷腥事件(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回)如此評論,對寶玉的發瘋事件(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回)也有類似態度。

賈母一向開通,偷腥的孫子,只不過犯下了天底下男子都會犯的錯誤;賈母又是高明之人,始終區別對待兒孫的感情問題。她既能做普天下男子權力的代言人,也會不管不顧地指桑罵槐。

賈母誤會襲人,王夫人鳳姐來解圍,釵襲組合已然登場

故事發展到五十四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戲演得正熱鬧時,寶玉下席往外走,賈母看到只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跟著。

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這次,賈母和上次誤會王夫人一個套路,先指責襲人「拿大」,在檢討過「我的記性竟平常了」後,接著便關心起襲人喪母的發送費。

這裡有個細節,王夫人解釋說襲人「因有熱孝」才沒上來伺候,賈母笑著說了句「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鳳姐一看形勢不妙,趕緊從關心寶玉的角度解釋了襲人的缺席,比如在怡紅院照看燈燭花爆,為散席回去的寶玉準備好鋪蓋與茶水,最後還不忘乖巧地補上一句:「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

《讀〈紅樓夢〉筆記》中,張笑俠分析說:「照王夫人所答,賈母一定不甚愛聽。歸了還是鳳姐的一遍話,說來又近情理,又周到。鳳姐真是可人,王夫人說話不如鳳姐多多矣。」

也許鳳姐果真聰明,也許賈母只是想給鳳姐面子,襲人「拿大」這件事總算矇混過去了。當然,賈母一點都不糊塗,記性也不平常,她沒忘記鴛鴦也死了老子娘,安排鴛鴦和襲人一起「全禮」「守孝」。此時,正是元宵佳節,賈母的心境卻在「夏末」。

接下來歇了戲,女先兒來說書。《鳳求鸞》的名目一出,賈母就猜出了故事梗概,來了好大一段「掰謊記」,矛頭直指「佳人」,弄得李嬸娘和薛姨媽趕緊強調自家的家教家規極好。這個情節,爭議很大,還是放到賈母誤會寶釵那段去說吧。

賈母誤會寶釵,王夫人鳳姐薛姨媽來解圍,終南捷徑悄然亮相

先回溯到四十回,看賈母帶著劉姥姥遊園。

賈母因見岸上清廈曠朗,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蘅蕪苑一開始也沒讓賈母失望,異香撲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對此,賈母先是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接著照樣嗔怪鳳姐「小器」,「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等王夫人鳳姐薛姨媽都回說是寶釵自己不要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賈母頭腦清晰,指出兩個原因:一是寶釵雖然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那麼回事;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凈,也忌諱。

最後,賈母聯繫到了自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話說到這裡,份量已經很重了,情緒已經很壞了。賈母一面自稱最會收拾屋子,一面安排鴛鴦去拿她的梯己來布置房間。

大觀園裡的蘅蕪苑,是否被寶釵當作了終南山?終南山,是中國歷代隱士潛心修行的地方。寶釵住的房子,室外長滿了奇草仙藤,室內雪洞一般,這樣的方式,和終南山的隱士很像,有種覺悟的意味和出世的姿態在裡面,但她似乎又稱不上大觀園的隱士,因為她追求金玉良緣的心思以及鼓勵身邊人追求仕途經濟的願望始終強盛。這樣的出世姿態,這樣的入世態度,被稱為「終南捷徑」——以苦修贏取出世做官的機會。

《空谷幽蘭》一書,美國人比爾·波特說起中國的隱士,認為修行者控制自己的驕傲最困難。寶釵不是真正的隱士,所以沒能破除她的驕傲。當薛姨媽對王夫人說寶丫頭不愛花兒粉兒,當寶釵對黛玉說不要看雜書移了性情,當寶釵對岫煙說不必佩戴首飾裝扮自己,她似乎放下了驕傲,但卻充滿了強烈的驕傲:小時候,如何也是個淘氣的,看過多少雜書,家裡箱子里又壓了多少首飾。

雖然住在「雪洞」里,此時的寶釵仍是眾人眼中隨分守時的女子,「終南捷徑」若隱若現。最終,她卻真的走通了那條叫做「終南捷徑」的婚姻之路。

且從四十回的「雪洞」快進到五十四回那個元宵夜的「鳳求鸞」,賈母放下了對襲人的誤會,開始針對佳人。

女先兒以為賈母聽過《鳳求鸞》,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子,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

老太太一口氣說了那麼多,一等她「暫停」,眾人趕緊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老太太繼續「演講」,分析了編書人的嫉妒心理和污穢行為,又笑道:「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聽了這話,李嬸薛姨媽二人都笑說道:「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鳳姐走上來斟酒,勸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說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齣戲之後,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鳳姐這話極妙,我看不出她是關心賈母還是關心親戚,也無法判斷她是打趣親戚還是為親戚解圍。

寶釵,小小年紀,城府再深,心機再重,也躲不過賈母的眼睛。在賈母眼裡,也許寶釵就是個「結婚狂」。只不過,賈母奉行「難得糊塗」,安享榮華富貴和天倫之樂,只有到金玉良緣威脅到寶玉和黛玉的命運時,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次夜宴,賈母便譏諷起了遇到清俊男子就想起終身大事的佳人。

這個佳人是誰?有說是黛玉的,有說是寶釵的。認為是黛玉的,依據是賈母對寶釵的褒揚;認為是寶釵的,依據是賈母對黛玉的疼愛。

大觀園中的佳人們擅長以詩歌明志,比如寶釵的「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黛玉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老太君賈母就只能靠那些家長里短與閑言碎語發出信號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一個文友如是說。賈母不讀書不行路,卻精明異常,原因就在於閱人無數,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如果你看懂了賈母,你就知道「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暗指的是哪位佳人了。也有讀者堅持認為賈母所說的「佳人」並沒具體指向,在寶釵與黛玉之間並非非此即彼。

而在這件事前後,賈母是如何「抑林」「揚薛」的啊,動不動就是寶丫頭好林丫頭不好,寶丫頭這好林丫頭那不好,甚至說家裡的幾個優秀女孩兒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寶釵的。寶琴的出現是個契機,賈母發現了「新大陸」,找到了新的「靶子」——抑釵揚琴。

一見到薛寶琴,賈母就表現出強烈到誇張的喜愛,立逼著王夫人認乾女兒,揚言要給寶琴找婆家,安排寶琴到自己那裡去住,促成寶琴白雪紅梅的行為藝術。

整個賈府女眷被賈母弄愣了,只有寶釵和黛玉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對於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被推崇的「大姐大」寶釵說了句「各人自有緣法」,從此便閉口不提此事;對於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脆弱敏感的「林妹妹」趕著寶琴叫妹妹,安之若素。

明人不做暗事,那是不需要。一旦需要,明人賈母也要做暗事。為了寶玉和黛玉兩個心肝寶貝,賈母做什麼怎麼做都不為過。

賈母的偏袒之心,黛玉怎能看不懂?她可是個「心較比干多一竅」的聰明女孩兒。所以,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彷彿親的一般,比寶釵對寶琴還親熱,引得大家又是一愣。寶琴年輕心熱,見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更與黛玉「親敬異常」。當然,你也盡可以認為,黛玉和寶釵結了金蘭契,對寶釵的妹妹友好那是自然而然的。

清代青山山農在《紅樓夢廣義》中評點:「譬諸詩家,寶釵為能品,寶琴為神品,小喬身份,固遠勝大喬也。且以金玉之良緣,成諸人謀,孰若梅雪之佳偶,出諸天然。」寶琴與寶釵相見,高下立見。黛玉與寶琴相比,孰優孰劣?

以前我關注過黛玉的《五美吟》,驚覺孤標傲世的黛玉原來是個「女丈夫」——見識何其高遠。這次專註於寶琴的《懷古十絕句》,慢慢意識到白雪紅梅的寶琴還是個「壯遊女」——視野何其開闊。寶琴的行旅與黛玉的胸懷,都清超拔俗,毫無人間煙火氣,看來,寶琴和黛玉的親熱也可能源於兩個人相近的見識與格調。《紅樓夢》的閨閣女子,實乃大氣象大格局。

二、有誤會卻無人解圍的「秋冬季」

賈母自稱糊塗時,她是高明的;當她自作聰明時,就變得愚蠢了。權術權術,有權才有術。對於身邊掌權人的所謂借刀殺人、無中生有、偷梁換柱等「計謀」,賈母從「聽而不信」的清醒無奈發展到參與其中的糊塗無能。在賈府一步步走近白茫茫冬季的過程中,賈母對人越來越生硬刻薄,她的心也越過秋天,進入了冬季。

賈母誤會尤二姐,源於鳳姐的借刀殺人之計

「秋意」濃濃的六十九回。

尤二姐經歷了「春華」,卻沒盼來「秋實」。待尤二姐被「賺」進鳳姐的地盤,賈璉屋裡史無前例地出現了「一妻三妾」的局面。鳳姐也從一貫的「和事佬」變成了「讒言者」,不僅借刀殺人,而且還用暗示殺人。

因為別有用心,鳳姐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幹凈,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

因為系賈赦之賜,秋桐張口便罵尤二姐:「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可以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任憑秋桐「天天大口亂罵」。於是秋桐才能有機會對著賈母王夫人「非議」尤二姐:「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賈母的回答肯定令抓乖賣俏的秋桐更為得意:「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可是個賤骨頭。」

從對著鳳姐誇獎尤二姐「竟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到聽信秋桐的讒言「漸次便不大喜歡」尤二姐,賈母的態度變化太大。「賤骨頭」這字眼一出,眾人不免踐踏起尤二姐來,弄得這尤二姐更是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王夫人對晴雯與芳官,雷嗔電怒,出口成「臟」,「禍害妖精」「狐狸精」之類的話不絕於口,失了自己的體面。賈母罵人,而且還那麼粗鄙,這是第一次,尤二姐不幸撞上了。

賈母不喜歡尤二姐,固然有背景有原因,她選擇「聽信」地位不高的秋桐,固然有維護鳳姐的因素,但尤二姐地位不高、毫無背景,才是主要原因。

尤二姐不是鴛鴦,賈母犯不著為一個「備受爭議」「備受非議」的尷尬女子出頭;尤二姐也不是襲人,賈母不必為一個既無靠山、又無背景的不潔女子澄清。

雖說靠山不是山,背景亦非景,賈母作為鴛鴦的靠山和背景卻總得給自己的得力大丫鬟一些保護,也總得給襲人的靠山與背景王夫人一點面子。所以哪怕是對晴雯,賈母明知道王夫人說了假話,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賈母誤會晴雯,源於王夫人的無中生有之法

到了第七十八回,秋意肅殺,對美麗的花卉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王夫人污衊晴雯患上了女兒癆,賈母選擇「聽而不信」,卻也不好明說。

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 「趁便」對賈母說起了晴雯。針對晴雯,婆媳倆你一言我一語,雖然綿里藏針、針鋒相對,晴雯的悲慘命運卻已經註定。

王夫人: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

賈母: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

賈母(笑):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裡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

婆媳倆的對話並未結束,王夫人又回賈政如何誇獎寶玉,賈母聽了,「更加喜悅」。「木頭」一般的王夫人,這次說了很多話,口才非同一般,思路清晰異常,絕不遜於她的娘家內侄女兼婆家侄媳婦鳳姐。

晴為黛影,襲為釵副。「晴雯立品與黛玉同,其全節較黛玉難」,「君子是以嘉黛玉而善晴雯」,青山山農一語道破晴雯的處境與品性。

其實,賈母一直在為晴雯據理力爭。「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賈母先是直接替晴雯說話,接著又從寶玉的角度替晴雯辯白:「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

說「難懂」的賈母對事態已經一目了然,但也只能表示「喜歡」。說「有本事的人未免調歪」的王夫人也「趁便」達到了目的。

出身好、地位穩的王夫人始終排斥「有本事的人」——長得漂亮或有點才幹的人。這點遠不如她的婆婆賈母,甚至比不上她的侄女鳳姐。賈母喜歡漂亮、活潑、業務好的女孩子,王熙鳳敢用眼空心大的「奸佞」婢女。

以上誤會都發生在八十回之前。賈母先是針對王夫人和薛寶釵,那是她主動挑起,接著是一個過渡——鳳姐和王夫人對付尤二姐和晴雯,她選擇了順水推舟。後四十回,突然出現了賈母誤會黛玉的情形。

賈母誤會黛玉,源於鳳姐的偷梁換柱之謀

「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沖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裡這兩天正有事呢。」

「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裡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

……

這些話是誰說的?賈母說的。說誰的?說黛玉的。說這話的賈母,不再為她的「糊塗」自我檢討,她變得「不明白」,很「納悶」,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寶玉黛玉的情愫,也從來沒懂過寶玉黛玉的心思。這樣的賈母,冷漠、刻薄,簡直令人手腳冰涼。

「春天」里,賈母對一個不相干的小道士都能高抬貴手。清虛觀打醮發生在第二十九回,賈母心如暖春。一個小道士因躲避不及撞在了王熙鳳懷裡,被鳳姐一巴掌打了一個筋斗,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

「冬天」里,賈母對自己的親外孫女下了殺手。讀者無從得知,到底是末世令人瘋狂,還是瘋狂令世界走到了末日。

此時,賈母離不開的「智多星」鳳姐有何作為?王熙鳳「智足以謀天,力足以制人」,自然忙著促成金玉良緣的「掉包兒的法子」。和賈母一樣,鳳姐的話同樣沒有人情味:「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麼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

針對寶黛之情,第九十七回這個橫眉冷對的賈母,和第五十七回那個慈眉善目的賈母簡直判若兩人。

紫鵑對寶玉說他林妹妹要回蘇州去,寶玉魂飛魄散。賈母一見紫鵑,便眼內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麼?」紫鵑忙道:「並沒敢說什麼,不過說幾句玩語。」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

從眼裡出火到眼中流淚,賈母的態度瞬間軟化。對紫鵑也是如此,她先怒罵紫鵑「小蹄子」,隨後對紫鵑的責怪里竟然出現了誇讚的成分:「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獃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麼?」

賈母的言行,自然有疼愛、嬌慣寶玉的成分在,但是你能看到賈母責怪黛玉的意思嗎?沒有,哪怕一絲一毫,哪怕蛛絲馬跡。寶玉和黛玉,鬧了那麼大的動靜,誰不懂得薛姨媽嘴裡的「兄妹情」是一出紫鵑引發的「情探」?

我始終認為,賈母一直在成全寶玉和黛玉,至於後來態度突變,一是可能遇到了難言之隱或巨大危機,二是後四十回(無論是續寫還是整理)有可能違背了作者的原意或初衷。

「玩話」之說,我認為賈母是在替寶玉黛玉做掩飾,因為二玉這次的「情探」實在玩過火了。二玉互相試探還不夠,紫鵑情辭試莽玉、襲人莽辭試黛玉,已經熱火朝天;再加上薛姨媽薛寶釵母女倆試探黛玉紫鵑主僕倆,更是意味深長。

終於,寶黛的愛情明朗了,婚姻卻還是含混。情急之下,紫鵑出面替黛玉試探寶玉。紫鵑有那句引發軒然大波的「你妹妹要回蘇州家去」,賈母就有那句堵住了「觀眾」嘴巴的「定海神針」:「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

李劼雖然也認可五十七回「將寶黛之愛推上了輝煌激越的高潮,彷彿一個無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瀾,從而在客觀上成為公開的宣言。」但卻解讀為賈母反對寶黛之戀:「但就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敘述筆鋒輕輕一抖,以這麼一筆將浪峰接下,然後四散開去。」

不論是支持「以薛易林」還是偏袒「木石前盟」,賈母的這一句話,都堪稱大手筆。你可以理解為賈母因為贊同所以舉重若輕,也可以理解為賈母因為反對所以巧妙岔開。相信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分析判斷。

此時的賈母精明強幹,不會輕易被人左右、轄制以至挾持,但也沒必要公開矛盾,尚可順勢而為。後來的賈母變得極為「好用」,被金玉良緣陣營使用、利用以至借用,所蓄之勢消耗殆盡。

結論

在《德國的宗教與哲學》里,海涅說康德拿起手裡的手杖打碎了所有的路燈,然後說沒有路燈我們走路是多麼困難。

康德如此,賈母又何嘗不是?如果支持金玉良緣集團實施「掉包計」的果真是她,如果指使傻大姐告訴黛玉實情促使黛玉絕粒的也是她,那賈母斷送的豈止黛玉的一條命啊——直接害了寶玉,間接毀了賈府。

清代評點家似乎很不看好賈母。

洪秋藩在《紅樓夢抉隱》里也有過類似的表達:「太君,無信之人也。寶玉親事,既許黛玉,復遷異於寶琴,既改寶釵,復游移於傅試之妹。婚可賴,盟可背,人而無信,莫此為甚!古無信史,故氏太君以史。」

無獨有偶,塗瀛在《紅樓夢論贊》中說:「寶玉於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見之數矣。賈母即不為黛玉計,獨不為寶玉計乎?而乃掩耳盜鈴,為日前苟且之安。是殺黛玉者賈母,非襲人也;促寶玉出家者賈母,非黛玉也。嗚呼!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是誰之過與? 」

成也蕭何敗蕭何,從護花使者到寶黛愛情的破壞者,你可以認為賈母這個人以及她所處的環境變了,你更可以認定賈母置身其中的人際關係變了。

「死是一切的歸結,所以也是一個故事順理成章的結果;不過以結婚作結同樣也非常合適,久經世故的高明之輩也犯不著去嘲笑這傳統上成為大團圓的俗套。」英國小說家毛姆在《刀鋒》的第一章討論起小說的結局。

對《紅樓夢》來說,在一本小說里,死與結婚的結局先後出現。黛玉死了,是一個故事順理成章的結果;寶釵結婚了,讀者等來了這個「大團圓」的結局。其實,整個這一過程,是一個善良向邪惡步步妥協的過程,也是一個邪惡圍獵善良的過程。這樣的過程,正義和善良步步退縮,邪惡和不公步步為營,這是家族和人性的巨大悲哀,呈現的是《紅樓夢》這部偉大經典的巨大悲劇意義。

(本文刊發於《貴州紅樓》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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