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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怪人」林損是胡適解聘的嗎

【編者按】民國時期,胡適與林損之間有過一樁頗為有名的公案,孰是孰非,不少學人撰文爭辯。2017年最新一期《甌風》刊載方韶毅先生《林損胡適交惡考》(現題為編者所擬)。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此文。

今天我們談論起林損,總無關他的學術,只留使酒罵座的狂名。周作人更是把他與辜鴻銘、黃侃、劉師培並列為北大怪人。這多少有些令人遺憾。

「關於林教授,社會自有公論。我不因你謾罵,致更史實」

林損的狂與怪,典型的一次表現是發生在一九三四年四月的辭職風波,至今仍有人津津樂道,是為著名的北大舊事。

這樁公案有人認為是胡適公報私仇所致,有人以為是林損咎由自取。先是張中行在《負暄瑣話》里的《胡博士》一文中寫道:「說起北大舊事,胡博士的所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學院院長,並進一步兼任中國語言文學系主任,立意整頓的時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鐸解聘了。林先生是反對白話,反對新式標點,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權,整頓,開刀祭旗的人是反對自己最厲害的,這不免使人聯想到公報私仇。如果真是這樣,林先生的所失是雞肋(林先生不服,曾發表公開信,其中有「教授雞肋」的話),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程巢父對此卻另有看法,專門寫了《張中行誤度胡適之——關於林損對胡適怨懟的辨證》來反駁,認為張先生對胡適的理解並不深,通過從《林先生公葬墓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知堂回想錄》《天風閣學詞日記》《吳宓日記》等處尋來的材料進行一番論證,得出結論:「(一)林損在人性上有弱點;(二)林損在被解聘前,耽酒,學問上無所進展,殊少創新;(三)解聘林損,與胡適無關。」

過了幾年,李振聲在《書城》發表《且說林損怨懟胡適這樁陳年公案》一文,依據程文採信的證據,得出相反的論斷:當時胡適與蔣夢麟、傅斯年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中興北大」的旗幟舉得高高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林公鐸的被解聘,胡適必有脫不了的干係」。劉永翔《胡適與林損間的一段公案》也持相同意見:「蔣夢麟、胡適二人所為則難免黨同伐異之譏,遠遠背離了蔡元培先生『兼容並包』的治校方針了,而這一治校方針從此再也沒有恢復!」

新得黃惲《燕居古道》,內有《林損辭職的真正原因》一文,亦關於該話題,但矛頭直指蔣夢麟:「高仁山與李大釗一起為張作霖殺害數年以後,蔣夢麟迎娶了高仁山的遺孀陶曾谷,這在舊派舊思想的林損看來,很是不能忍受,朋友妻尚不能戲,更不用說是朋友的遺孀了。……在林損眼中,蔣陶婚姻很不道德,因此書獃氣發作,在北大校園裡又開罵了。這次罵的不是胡適,卻是代理校長的蔣夢麟,據說詩作得『極為刻骨』,把蔣氏罵得極為不堪,甚至辱及私德。這樣一來,林損就生生把一把保護傘給罵走了,不要說胡適想拿他開刀久矣,現在蔣夢麟也想拔了眼中刺,去之而後快了。於是一年一送的聘書就沒有了,林損這一次,因為得罪代理校長,連馬裕藻也救不了他了。我想,事關蔣夢麟的聲譽,即便是蔡元培也不可能再幫林損的了。」

潘猛補則從朱希祖書信里找到胡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證據。一九二〇年,北大一位叫孔家彰的學生,因為升學的問題對林損有意見,便寫信給胡適反映,胡適把信轉給負責此事的朱希祖處理。朱希祖為了說服林損,又把信轉給林損看,雖然把具名的末頁藏了起來,但林損還是查出告狀的學生是誰,並鬧到胡適那裡,胡適羽翼未豐只好忍氣吞聲。所以,朱希祖給胡適寫信,表示歉意:「今天接得你的信,知道林公鐸先生因為孔家彰事鬧得不休。這事多是我粗心不好,不該把孔生給你的信給林先生看。但是我的初心並不是把這封信給林先生看了,與孔生及先生為難。我因為學生中對於國文教員寫匿名信的很多,凡我可以與教員說得通的,我同他面說,不把信給他看;說不通的,只好把匿名信給他看,使他警悟。孔生給你的信,我僅把一二兩頁給林先生看,末頁具名的不給他看。不料信中有升班的事,我起初只看罵人的地方,並不看到這件事。這是我粗心不好。林先生卻因這件事查出孔家彰的名姓來,又誤以為此事是先生辦的,或因此遷怒先生。萬望先生海涵大量,勿介意為幸。至於孔生升班的事,卻是一件公事,我也不能勸林先生不說。……如其該升,也不能聽林先生與他為難;如不該升,也不能禁止林先生與他為難。因為林先生課程上與他有關係,不比旁人。況林先生處我已勸他勿為己甚,且對他說此事與適之先生無關。不料他愈鬧愈甚,簡直使我難堪,使我蒙『撩人是非』之嫌,友誼上說不過去,我也不願再與他交涉。這事我對先生開罪之處,或有見諒之一日。對孔生我只好獨負其責。先生對於孔生已遂他英語升班之願,也不算對不住。至於其餘升班的事,其中必有誤會之處,也只好不管他了。」 潘猛補認為胡適與林損早結下樑子,一旦「手握尚方寶劍,必開殺戒,將林損這刺頭剔除」,所以,「不必為胡適避諱而強為辨證」。

早在四十年代初胡門弟子胡不歸發表《胡適之先生傳》後,就引發過一番爭論。胡不歸認為林損在辭職事件中大失學者風度,當時輿論界對林損大起反感,而胡適的氣量很大,「一笑置之」。故林損門人薛凝嵩頗為不滿,兩度致函胡不歸質問。薛凝嵩信中說,當時天津《大公報》、北平《晨報》均刊消息,林損請辭職後,國文系學生聞訊表示挽留,何來「大起反感」。「林公鐸、胡適二先生,道雖不同,其致力與中國之學則一,其致力於中國文學之主張見仁見智,各有千秋。夫學術見解,與政治主張迥不相侔,絕非標榜本戶、推助波瀾所能得逞。」「夫古今學術之爭,不能破則不能力。孟軻斥楊墨為禽獸,莊周指仲尼為盜丘,如此謾罵,豈不十百倍於林教授之胡先生兩函。」對於薛凝嵩的指摘,胡不歸復函諷刺薛「如林教授化身一般」,「關於林教授,社會自有公論。我不因你謾罵,致更史實」。報人趙超構則評論胡不歸這種「捧生人、貶死人」的做法 「不見得怎樣合乎學者風度」。

林損

「人生各有適,吾道竟何之」

林損辭職事件整整八十年過去了,「社會自有公論」的現實是胡適如日中天,而林損徒有狂名,只是人們談論胡適的配角。落入胡不歸之口,實乃有失公允。考量林損與胡適的關係,有必要還原當事人的說法。

林損曾兩度進出北京大學。第一次是從一九一四春年至一九二六年冬,達十二年之久。先任法預科講師,後升任教授,因軍閥混戰,北大經常發不出薪水,要養活一大家子的林損迫於生計,遂去東北大學執教。一九二九年秋再度進入北大,任國文系教授。胡適雖然比林損遲幾年到北大,一九二六年離開後,也於一九三一年重返北大,這樣一對「冤家」又聚在一起了。

林損與胡適的矛盾是公開的。張中行在《紅樓點滴》中回憶林損把對胡適怨氣發泄在課堂上。「一次,忘記是講什麼課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紅著面孔走上講台。張口第一句就責罵胡適怎麼不通,因為讀不懂古文,所以主張用新式標點。例舉標點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側打一個杠子(案即專名號),『這成什麼話!』接著說,有一次他看到胡適寫的什麼,裡面寫到他,旁邊也有個杠子,把他氣壞了;往下看,有胡適自己的名字,旁邊也有個杠子,他的氣才消了些。」

還有個學生嚴薇青在《北大憶舊》中專門寫了林損和胡適他們的事。「林之解聘,可能是和他課堂上公開辱罵蔣夢麟、胡適和傅斯年有關。這三人中,對校長蔣夢麟只是附帶及之,主要是罵胡和傅;但他罵的並非學術上的問題,只不過是一些生活細節。如林自己所說:有一次教授聚餐,他向胡適敬酒,胡謝絕不喝,並出示手上的戒指,說這是胡夫人讓他戒酒的信物。林當即說:『胡夫人讓你戒酒,你就不喝,如果令堂讓你戒酒,你又該怎樣呢?』弄得胡適十分狼狽。」如對傅斯年,則當面告訴他,「你考北大的入學考卷,還是我看的呢!」嚴薇青回憶林損在上課經常以文言代口語,第一次上課就對學生講明:「考試時你們必須要用文言文答卷,白話文我一概不看。」

又據《林氏宗譜》所載《林公鐸先生行述》,一九一九年九月,蔣夢麟代長北大,在今雨軒宴請林損,胡適、馬敘倫、黃節、倫明、朱希祖、吳梅、張爾田、陳懷、林辛等均在座。有胡適粉絲拿《嘗試集》給林損看,他翻遍全書,扔書在地,說:「此狗屁不通。」胡適尷尬問:「適固不通,請指其短。」林損把全書從頭背到尾,一一指出哪字不當哪句不通。「胡適為之赧然」。

《每周評論》一九三四年第一四八期有《林損作聯嘲胡適》一則:聞胡適演講蔑視儒家,林損嘲為「狗之屁」,聯嵌「適之」:「人生各有適,吾道竟何之。」橫批「胡為乎」。胡適聽說後,不甘示弱:「他自發於餘竅耳,於我何損。」

胡適

胡適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刊行的《新青年》雜誌上發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倡導「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林損撰萬言《漢學存廢問題》予以反駁。據陳謐《林損傳》,該文「力辟其不可行凡二十五事,識者韙之。玄同及適亦不敢謂非,號為『骨董』,蓋言其說之可貴也」。在此背景下,林損還寫了《天下文字必歸六書論》《轉注從戴說》《注音字母為滅學之原》等文,惜均已佚。

林損對白話文的態度,在一九一三年撰寫的《說報》一文中可見一斑:「所謂文之工者,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八者咸備,即爾雅淵懿之文也。」「爾雅淵懿,則入人必深;粗獷鄙倍,則入人必淺。」「文與語分,此文章之所以離群而立也。」他舉《列子》中「使龍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和《荀子》中「如以狐父之戈觸牛矢」兩句為例,如翻譯成白話即「若公孫龍所發之屁,魏牟亦將食之」「硬棒觸糞」,則「鄙倍極矣」「粗狂至矣」。但大勢所趨,後來林損對白話文的態度也有所改觀,他的學生徐英《林公鐸先生學記》稱《中國文學講授發端》涉及文言與白話的關係,「白話之提倡與否,今所不論也,然要不能屏之於文之外,則似無可疑者」。

林損寫過一首白話詩,這大概是鮮為人知的。題為《苦—樂—美—丑》,發表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雜誌第四卷第四號:「樂他們不過,同他們比苦!/美他們不過,同他們比丑!/『窮愁之言易為工』,畢竟苦者還不苦!/『糟糠之妻不下堂』,畢竟美者不如丑!」周作人說這首詩傳遞出來的思想對魯迅塑造阿Q產生了影響。但顯然林損是意氣用事,只想說明我不是不會做,而是不屑做而已,他「送給劉半農、胡適之看,他們便登上了」,胡適他們是想讀者看林損的笑話。林損有一首《初試白話》,應是寫此白話詩後所感:「相鼠有皮人有禮,當筵避席汝何心。愛才吾亦兼憐物,千笑初聞第一音。」

《林損集》收錄了一篇《論演講會作用》,系林損一九二一年左右在北大的演講紀錄稿,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白話文演講稿,裡面談到胡適及《嘗試集》:「軍人拿人家的生命來嘗試,所以叫萬惡的軍人。胡適居然要拿人的心靈來嘗試。莊子有句話說:『哀莫大於心死。』胡適要把人心死盡,豈止萬惡教員而已!譬如打銅的匠人,打銅把銅質耗廢完,卻剩點銅渣充數,這就不能打銅。……大家想一想,我們的命難雖不值錢,難道比銅渣、玻璃管都不值嗎?為什麼應該受他們這樣的斷送呢?但是胡適本只是一個人的胡說八道,本沒有人聽他,教育部裡頭不應該毫無主見的聽他胡鬧。」

在林損未刊手稿中,有「辯奸論,誅胡適也。言行矛盾,好名無恥,攬權嘗試,淫樂思亂,騎牆詐欺」等句,未寫具體內容。北大學生鄭汝翰因病去世,林損作《鄭汝翰哀詞》,斥胡適之言行有損學生之純潔:「鄭生肄版太學,號位高朗純潔。然胡適之流,挾其淫妖狡險之才,倡浮薄無根之學,為異族走馬,揭旗幟以擁皋比,陷溺人心,不知所底。使鄭生尚在,其能不受磨涅與否,未可量也。」

他在與表侄陳謐的信中,分析形勢,同樣表達了對新文化的抵觸以及胡適的反感:「今日之患,不在末壞,而在本衰,學者無以自立,務求勝任,碎義難逃,嘩世取寵,非徒文學之一世也。逐新者妄,守舊者愚,其大本大法皆失之矣。唯願精造自得,資深逢原,暫居闇然,不患不日章耳。乾坤之速,不能無變,文學之變,由來亦久,氣化推移之中,必有芻狗筌蹄之設,昔之八股,獨盛五百年,及今一蹶,遽為灰燼;白話雖行,不待五百年也。……蔡元培本一浮華小人,寄跡他國,情均聾瞽,納采游士,以推行其競名死利之為,非知學者。胡適雞狗蟲豸,更無所置之。設速朽之業,以邀不朽之名,自古斷無此理,昔嘗戲駁其說,凡數百條,批隙導窾,頗雲砉然,既而秘之,誠不忍割雞以牛刀也。」胡適曾作《不朽——我的宗教》。

此外,長兄林辛先他幾年被排斥出北大、《北大月刊》不予刊登他的一篇《醉石先生事略》,林損都以為是「媚夢麟者」所為。林損平素器重的同鄉學生梅思平卒業時居然在試卷上作白話文詆毀,故意與他作對,使他怒不可遏,認為「必受胡適教唆」。這些都逐步加深了林損對北大掌權者尤其是蔣夢麟、胡適的厭惡。

一般以為林損固步自封,他與胡適交惡是白話和文言之爭,進一步是進步與保守之爭,但事實上林損對科學精神一直保持著敬畏。他自小對數學很有興趣,嘗言「通人碩士,恥事筆硯之間,咸以輸入文明振興科學為己任,算學亦六科之一也」,對科學亦嚮往,到了三十年代,還寫詩闡述科學真理不可拋棄:「尺棰日取不竭,厥理真實非誣。原子電子立喻,科學豈可舍諸。」 並且,他早年參與編輯《黃報》,與黃興、宋教仁、姚桐豫等共同「馳驅革命」。

《林損集》的編者陳鎮波認為,林損與胡適的分歧主要在學術、政見方面,集中表現在《惜士》一文中:「夫所謂中國可暫亡五十年者,此何言也?謂中國無文化者,此何心也?謂宜棄國粹而一歸於歐化者,此何理也?排除老成而抵斥異己者,此何行也?拜夷酋而隨戎師,此豈出於五藏哉?恐亦非夫已氏之性然矣。一墮荊棘,逆施倒行,皇帝之臣歟?浪士之徒歟?父母之不孝子歟?執政之一顧問歟?狗非犬類,而犬可以為羊。呼嘯朋儔,皆如斯類。而刑戮不加,權威不損,極無道之為,取富厚之實,乘國家之危,作樂志之機,乾坤為之震蕩,正人為之傷氣。」胡適曾在《我們可能等候五十年》一文中,認為「我們的最後勝利是毫無可疑的……在一個國家千萬年的生命上,四五年或四五十年算得了什麼?」並說過,中國的文化傳統都是「無濟於事的銀樣的蠟槍頭」,主張「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杜威來訪,胡適作歡迎詞說:「自從中國與西洋文化接觸以來,沒有一個外國學者在中國思想的影響有杜威先生這樣大的。」因此,林損說:「為異族牛馬走,則顛覆國本之罪也,此而不誅,則不足以為兆民之表率矣。」「今外侮之來抑甚矣!無倀何虎,倀之毒甚於虎也。殺人之身者何如死人之心,二死人之心者,則皆此倀之所為也。」 但林損接受《申報》記者採訪,只承認學說上與胡適不同,並無政見上差異。「本人系教授,教授教書,各有各之學說,合則留,不合則去。」

終於,當胡適著手改革時,許之衡選擇默默離去,而林損一如既然,公開叫板。他分別給蔣夢麟、胡適寫了信。致蔣夢麟云:「自公來長斯校,為日久矣。學生交相責難,瘖不敢聲;而校政隱加操切,以無恥之心,而行機變之巧,損甚傷之!忝從執御,詭遇未能。請從此別,祝汝萬春!」致胡適云:「損與足下,猶石勒之於李陽也。鐵馬金戈,尊拳毒手,其寓於文字者微矣。頃聞足下又有所媒孽,人生世上,奄忽如塵,損寧計議於區區乎?比觀佛書,頗識因果,佛具九惱,損盡罹之。教授雞肋,棄之何惜!敬避賢路,以質高明。」又在系裡貼了布告:「損自即日自動停職,凡選課者務祈繼續自修,毋曠時日,以副平素區區之望,是所至禱。」留下別學生詩:「終讓魏欺佛,難求鐵鑄心。沉憂多異夢,結習發狂吟。敦勉披襟受,余情抵海深。吁嗟人跡下,非獸復非禽。」

林損在北大,「學生中喜新文學者排之,喜舊文學者擁之」。他攜眷南歸,有人歡喜有人憂。一位叫趙鈁的學生獻詩惜別:「每笑白室睹緇帷,深惜先生抱道歸。避世無煩關尹問,憂時終致魯人譏。甘陵往事分南北,儒墨於今有是非。回首舊京三月暮,不堪桃李門芳菲。」更有舊時學生和在校生來信慰問,李如漢在信中說:「胡適者,亦復說之成理,言之動人,不為之惑者既寡,而能指其瑕疵者更不易得,況能面責以詞乎?斯人之易文言為白話,慮文言無以見勝於人,僅欲自掩其丑耳,而其流毒於天下,小人得志,往往如是,可勝嘆乎!」

風波頓起,流言飛揚。林損給黃侃寫信,通報情況,並附以致蔣、胡函:「奉閱致穎民書,有『林君辭職,不勝惋惜,隋侯之珠,何致彈雀』等語,高誼深情,銘之五內,然蔣夢麟、胡適之為雀鼠,非私害也。食苗食麥,太倉其空,若不加以彈擊,所學何為?一擊不中,倏然遠逝,損今為空空兒矣。報載種種,類不以情。至於『君子不非大夫』,『絕交不出惡聲』諸流言,希以經術裁之,聊存正氣於南國,非欲爭於北鄙也。」

幾位知情教授在日記中留下了對林損辭職的記錄,亦各有看法。劉半農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日記:「下午到一院上課,忽於壁間見林公鐸揭一帖,自言已停職,學生不必上課云云。殊不可解。電詢幼漁,乃知夢麟囑鄭介石示言公鐸,下學年不復續聘,你先為之備,公鐸遂一怒而出此也。以私交言,公鐸是余來平後最老同事之一,今如此去職,心實不安,然公鐸恃才傲物,十數年來不求長進,專以發瘋罵世為業,上堂教書,直是信口胡說,咎由自取,不能盡責夢麟也。」 鄧之誠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日記:「北大蔣、胡數易馬幼漁及黃、林諸人。公鐸遂先起辭職,與書痛詆蔣、胡,騰諸報章,看來此事必有大波瀾也。前三年,蔣之逐朱逖先,意即在孤馬之勢,特馬不知耳,然尚能免撐三年之久,馬亦倔強哉。」

林損離開北大,黃侃介紹他到中央大學任教。遇朱希祖、吳梅等老友。朱希祖感曰:「憶民國六年夏秋之際,蔡孑民掌校,余等在教員休息室戲談:余與陳獨秀為老兔,胡適之、劉叔雅、林公鐸、劉半農為小兔,蓋余與獨秀皆大胡等十二歲,均卯年生也。今獨秀被捕下獄,半農新逝,叔雅出至清華大學,余出至中山及中央大學;公鐸又被排斥至中央大學。獨適之則握北京大學文科全權矣。故人星散,故與公鐸遇,不無感慨系之。」

「此等敗類竟允許其在北大如此久,亦吾等一切人之恥也」

但胡適對此並未作多解釋,複信林損:「今天讀手示,有『尊拳毒手,其寓於文字者微矣』之論,我不懂先生所指的是哪一篇文字。我在這十幾年之中,寫了一兩百萬字的雜作,從來沒有一個半個字『寓』及先生。胡適之向來不會在文字里寓意罵人。如有罵人的工夫,我自會公開的罵,決不用『寓』也。『頃聞足下又有所媒孽』,這話我也不懂。我對人對事,若有所主張,無不可對人說,何必要作『媒孽』工夫?來函又有「避賢路」之語,敬聞命矣。」引來林損又一通罵:「字諭胡適,汝本亂賊,人盡可誅,律無專條,遂爾兔脫。然為杜威作夷奴,為溥儀作奴才,縱有他技,亦無足觀,況無之乎?嘗試懷疑諸邪說,只遺臭耳。盍張爾弓,遺我一矢。」胡適接信後再無聲響,此事才漸漸平息下去。只是到了晚年,他對胡頌平兩次提及林損,一次說陳介石、林損「舅甥兩人沒有什麼東西,值不得一擊的」,再一次是相反的意思:「公鐸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罵人、不用功,怎麼會給人競爭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黃季剛他們天分高,他們是很用功的啊。公鐸當我面時,對我很好,說:『適之,我總不罵你的。』」

胡適的日記、書信除一九三四年五月卅日日記涉及「商定北大文學院舊教員續聘人數」外,隻字未提林損的事。倒是傅斯年不想隱瞞什麼,他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修書胡適:「在上海見北大國文系事之記載為之興奮,今日看到林損小丑之文,為之憤怒,恨不得立刻返北平參加惡戰,事以如此,想孟麐先生不得不快刀斬亂麻矣。此等敗類竟允許其在北大如此久,亦吾等一切人之恥也。今日上孟麐先生一書,痛言此事。此輩之最可惡者,非林而實馬,彼乃借新舊不同之論以欺人,試問林、馬諸醜於舊有何貢獻?此小人戀棧之惡計,下流撒謊之恥態耳。越想越氣,皆希努力到底。」五月八日致函蔣夢麟:「國文系事根本解決,至慰。惟手示未提及馬幼漁,深為憂慮不釋。據報上所載情形論,罪魁馬幼漁也。數年來國文系之不進步,及為北大進步之障礙者,又馬幼漁也。林妄人耳,其言誠不足深論,馬乃以新舊為號,顛倒是非,若不一齊掃除,後來必為患害。此在先生之當機立斷,似不宜留一禍根,且為秉公之處置作一曲也。馬醜惡貫滿盈久矣,乘此除之,斯年敢保其無事。如有事,斯年自任與之惡鬥之工作。似乎一年乾薪,名譽教授,皆不必適與此人,未知先生高明以為何如?」

對於馬幼漁等浙江人把持北大之情形,楊樹達日記亦有所涉,如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四日,「飲席遇楊丙辰,談北大學生近日開會,以朱希祖、馬裕藻兩主任把持北大,不圖進步,請當局予以警告云云」;一九三〇年三月三十日,參加單不庵追悼會,想起單曾對他言:「欲北大辦好,非盡去浙人不可。」「不庵固浙籍,蓋憤朱、馬輩之把持也。故余挽之雲,『眾人皆醉,靈均獨醒』,指此事也。」一九三三年四月六日,訪陳援庵,「談及北平教育界情形,援庵深以浙派盤據把持不重視學術為恨。於此知天下自有真是非,宵小之徒不能掩盡天下人耳目也」。在胡適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日日記中也可看到類似態度:「六點半赴北大教授俱樂部第一次聚餐,飯後有長時間的討論。馬敘倫發言最多,多沒有意思,也全沒有煽動力量。此人破壞了教育界多少年,尚不知愧悔,妄想打劫,可憐!」

行文至此,林損辭職風波的來龍去脈大致可以清楚了。當初胡仁源招林損等來北大,是排斥桐城派的勢力,蔡元培繼任,「文學革命、思想自由的風氣,遂大流行」,在胡適、蔣夢麟、傅斯年們看來,朱希祖、馬幼漁、林損等「浙人」個個是絆腳石。雖然林損曾對《申報》記者說:「其實本人與適之非同道久矣。此次辭職,完全鬧脾氣。」林損的性格固然是造成與胡適矛盾的不可忽視的因素,馬敘倫歸結為「有氣節,猶是永嘉學派遺風也,既不肯屈己附人,而尤疾視權勢」,但箇中奧妙怎是「鬧脾氣」了得。借用陳平原的話:「北大校園裡的改朝換代,如何牽涉政治潮流、學術思想、教育體制,以及同門同鄉等具體的人事關係,遠非『新舊』二字所能涵蓋。」

(此文斷斷續續寫成,中間穿插寫了謝磊明一稿,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五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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