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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雙生棋︱東宋

東宋世界(Sunasty)第2期徵文第11篇徵文

雙生棋

雷池果 著

東宋的第18個故事,是這樣誕生的……

東宋世界(Sunasty,宋納思地)系由《今古傳奇·武俠版》雜誌社前任社長·主編,武俠作家李逾求創立。東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正式開啟,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斷生長完善之中,先後誕生《化龍》、《燃燒吧,火鳥》、《赤酒引》等長篇作品。

繼「鳳羽」之後,「沙海」是黑江湖舉辦的第二期東宋徵文。本次推出的《雙生棋》,時間跨度長達十幾年,涉及幾代人的愛恨情仇,有日久見貞的布局,有大義取捨的決絕,也有懸浮於沙海上空的瑰麗景象,浮沉於馬車車廂的微妙懸疑。如果對作者相對斬截的文字可以適應的話,是很可以欣賞到這個故事的種種之美的。

自「沙海」徵文開辦以來,黑江湖增設了一種新玩法:錦囊。即徵文參賽者在提交徵文並經確認完稿(如需修改在修改達成時視為完稿)後,即可獲得錦囊,進入下一期徵文當中,待當期徵文完成時繼續獲得下一個錦囊。每期徵文視為一次跑圈,待年度徵文結束後,最先提交完成徵文的(每期徵文均參加),即為跑圈總冠軍,獲得獎勵。特別提醒,徵文除小說外,對世界設定和徵文評論也適合。均有獲取錦囊和跑圈資格。有不明之處,請掃描文後二維碼,於群中垂詢。

目前,末期風、射石、赤酒、蘇三、小莫、阿庄、張文玦、江浪、雷池果、七娘、南生之風分別以《佛國》、《風暴城》、《沙海的女兒》、《泣血成瑰》、《烏有鎮》、《生死算》、《渡西沙》、《孤城》、《雙生棋》、《青囊忘川行:赤炎鶴》、《月影刀》獲得001、002、003、004、005、006、007、008、009、010號、011錦囊。本期共產生徵文14篇,11個錦囊。

九羅星陣

楔子

窗外月色朦朧,駝鈴叮噹。窗內一根紅燭在慢慢燃燒。

「小姐,按以往規矩,等這根蠟燭燃盡,您就要騎上駱駝離開這裡,嫁給那個人。」

奶媽給她梳完頭,輕輕退出房去。留下鏡中那張精緻的面龐望著自己發獃。

「藏了那麼久,腿不酸么?進來吧。」

一個人影從窗外閃身躍入,慢慢走到她身後。這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燭光在他米色長袍上映出沙色的黃,而臉又是蒼白的,一道劍眉斜插入鬢,鼻樑和脊背一樣筆直,唇角緊抿,從側面看挺拔得像一尊天神。

「你知道我會來?」

「今天是最後一晚,你不會只滿足於在我窗前徘徊。」

男人窘住,準備好的話不知該先說哪句,鼻尖微微沁出汗來。

「堡主不缺女兒,出嫁的為什麼會是你?」

「我是長子嫡女,唐家祖傳內功第一傳人,嫁我過去才彰顯誠心。」

「我來帶你走。」男人說。

「這裡到處都是我未來夫君家的衛兵。」

「沒人攔得住我,我苦心準備了兩年,就是為了今天!」

鏡中影像倏然換成一頭瀑布般的烏黑秀髮。她轉過身盯著男人。

「你是想拿整個門派乃至江山的存亡來冒險么?」

「我不信!」男人咬牙,「有這一場婚姻,就能保護門派和江山的千秋萬代?」

「未必。但如果沒有這場婚姻,一定保護不了。」她轉過身重新對著鏡子,拈起梳妝台上的玉梳。「一粒沙子的坍塌,足可以引起整個沙海淪陷。」

「這不可能!」

「世間之大,不可妄加猜度,惟有認命。不過——」她話鋒一轉,剛才的凌厲略柔和了些,「就算沒有這些考慮,你又憑什麼來帶我走?」

男人盯著她,深邃的瞳仁里映著燭光,火苗在裡面一簇簇跳躍,鼻息也漸漸急促起來。

「憑什麼?」他眼裡的光愈來愈熾,「我從十二歲起,心裡就只有你一個;我寧可承受筋絡重接之苦修習內功,只為你能多看我一眼;我謝絕堡主重用,只願做你身邊護衛;我此生只有一個念想,就是想和你幸福在一起。憑這些,夠么?」

她不動神色聽完男人的表白,轉過身去,輕嘆一聲。「可你又憑什麼認為,我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會幸福?」

「因為我是異姓人?」男人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僵硬。「因為我沒有進入唐門的嫡傳序位?」

「這是另一回事。」

「除了地位和家世,我哪裡比不上你要嫁的那個人?」

她慢慢梳著頭,梳齒在烏黑的長髮間忽隱忽現。「當你問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比不上了。」她喟嘆道。

「我就算捨得此身萬劫不復,也換不來你為我駐留么?」男人說道,聲音變得高亢尖利,帶著不甘和凄然,「若真如此,那此生就讓我萬劫不復罷!」

男人飛身從窗戶躍了出去。她衝到窗前,見男人跳上最高大的那匹駱駝,砍斷繩子,把即將啟程的駝群沖得七零八落。最後駕著這匹駱駝向沙漠邊緣奔去,揚起一人多高的沙塵。有五六個衛兵吆喝著去追,向前追出沒多遠,卻又連滾帶爬往回逃。

她心裡一緊,也閃身躍出窗外,就勢輕踩樹枝跳上屋頂,見那一人多高的沙塵中,奔出一個似人似獸的龐然大物,張牙舞爪向衛兵撲來。

有膽大的衛兵沖著這怪物放箭,但箭射中之後就跟射在沙堆上一樣,只騰起一縷沙塵。怪物依然來勢兇猛。

「他居然……」她努力抑制住內心的震驚,定了定神,把玉梳拋到半空,一股風拔地而起,把她的紅嫁衣的袖子吹得鼓起來,像個兩個大紅燈籠。她把雙臂在胸前合抱,再猛然向兩旁分開。

玉梳尖嘯著向那怪物飛去,不偏不倚正中怪物咽喉。怪物訇然倒地,竟變成一堆粉末。

眾人大駭。她走到近前,命左右掌燈過來,俯身仔細查看。那一堆東西不是別的,就是這沙漠里的黃沙。

她直起身來,盯著那個越奔越遠的黑影。「再備一匹駱駝,即刻出發京城!」她朗聲吩咐道。

衛兵領命而去。

「小姐,紅燭還未燃盡……」驚魂未定的奶媽顫聲提醒她。

她轉身甩了一陣風過去,蠟燭立刻被吹熄。

「現在燃盡了。」她說。

一 干戈寥落

「客官,您在這兒已經坐了倆時辰了,不點一些吃的么?」小二邊問邊拎著壺把桌上空杯倒滿。

這是一家不起眼小飯莊的二樓,還沒到飯點,二樓只坐著一位黑衣客人。這位客人裹著黑色披風,戴著黑紗蒙覆的斗笠,看不清面目,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

桌邊的客人沒說話,只把臉朝著窗外,似乎在看街道,小二順著瞄了一眼,只見人來人往,無甚異處。正要轉身離去,聽見客人輕輕說道:「上一壺酒,一碟花生,一碟青豆,不要煮爛,要有嚼勁。」聽聲音是位女子,她說話間,仍是瞧著窗外。

等小二端菜出來,黑衣女子仍然坐著,只是略換了個姿勢:一手撐頭,一手輕叩桌面,惟有目光停留之處不變。小二把酒菜端到近前,正打算說「客官慢用」,卻覺得旁邊颳了一陣風,風落之後,那客人也無影無蹤,只有敞開的窗扇在微微晃動。

窗外的街道照舊人來人往,無甚異狀,小販沿街叫賣,商旅結伴路過,四個轎夫抬著一頂青花小轎緩緩前行,遠處一輛馬車不徐不疾走來……那女子彷彿平空消失了一般。

小二轉過身,只覺得眼前一黑——又一個黑衣人站在他面前,黑色斗篷從上到下把此人裹得嚴嚴實實,連面部都隱沒在斗篷帽子的黑影中。

「你看清她的樣子了嗎?」黑衣人開口問道。聽聲音是個男人,聲音陰鷙無比。

「哪……哪個?剛才那位客官?」

「你看清她的樣子了嗎?」黑衣人湊近小二,手緩緩從斗篷下伸出,手指輕輕頂在他肩頭。隔著黑色手套,還能看出整隻手盤根錯節,手指枯瘦細長。

「沒……沒仔細看。」小二聲音發顫,不知道哪個回答能讓黑衣人感覺滿意。

黑衣人的手指輕輕一抬,小二肩頭搭的毛巾被掀掉。這又是一陣風,險些吹掉小二頭上那頂臃腫無比的粗布帽子。

「他是回答『看清』能活命?還是回答『看不清』能活命?」一個比黑衣人嗓音更怪異的聲音響起,這聲音嘶啞中帶著尖細,尾音又諧謔,方向來自樑上。

小二又覺得眼前一亮——黑衣人向後挪移了好幾尺,站在桌椅之間,卻未聽到他碰觸桌椅的聲音。

「誰在那裡?」黑衣人問話聲音不大,但聽起來冷入骨髓。

「我在這裡。」怪嗓音吃吃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又變成了一樓。

黑衣人撲到樓下,卻只見掌柜一人在帳台里噼里啪啦打算盤。

「別找了,你看不見我。嘻嘻——嘿嘿——哈哈哈哈——!」

聲音從外面房頂傳來,隨後的笑聲從輕笑,變為冷笑,又變為大笑,笑聲越來越大,似乎不止一個人的聲音,俄頃變為轟鳴,夾雜鏗鏘迸銼之聲,彷彿雷霆萬鈞中行過數千輛青銅澆鑄的馬車,馬車上又蓋著黃銅鎏金的頂篷,隆隆軋軋之聲交匯,直震心髓。

屋頂瓦片開始掉落,起初只是一兩塊,接著是十幾塊,然後是房梁,最後一大片屋頂塌陷。整座小店遽然坍塌,噴出團團煙塵,街上的行人被弄得一個個灰頭土臉,驚叫著四散逃離。

「哥哥,後面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別回頭看。」

洪奕不管問哥哥洪傾嵐什麼問題,聽到的回答都幾乎千篇一律。

「沒什麼事。」——真的沒什麼事嗎?洪奕把下巴擱在手腕上,撅著嘴思前想後。袖子撩起之處的手腕露出有一大塊淤青,一直蔓延到手背,那是和哥哥練暗器時不慎留下的。

「暗器是世間最具惻隱之心的武器。」十二年前,他們的師父這麼對他們說過。

師父是一位黑衣女子,始終戴著一個蒙著黑紗的斗笠,學武至今,洪奕和洪傾嵐從未見過她的真容,也猜不出她的年齡。師父的聲音冷冽卻動聽,洪奕還清楚記得她說那句話時候的樣子——罩在整個斗笠上的黑紗被風吹得貼在臉上,幾乎能映出她五官輪廓——「你們沒有見過哪種武器有暗器這樣慈悲,不但能留全屍,而且傷口幾乎都看不見。」

「但死得很難看啊!」當時的洪奕忍不住插嘴說道。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剛滿五歲,師父正帶著她和同樣剛滿五歲的洪傾嵐在山路上蜿蜒而行。洪傾嵐是她的孿生哥哥,比她只大半個時辰。

師父忽然站住,和洪奕面對面,洪奕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塊烏黑面紗,卻能清晰感覺到面紗後面的眼睛在盯著她,不由心生敬畏。良久,師父緩緩說:「不錯,中了我們暗器的人的確死狀恐怖,但也比死無全屍或死無葬身之地要強得多。」

師父帶著他們翻過這座山,山那頭的山腳下是一輛馬車,洪傾嵐扶著她坐進去,師父趕著馬車向前疾奔。馬車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聽到車廂外師父低聲囑咐:「你倆好好坐著,不要出來!」

平地風起,風灌進馬車每個罅隙,帶來長短不一的尖嘯,卷著碎石打在車身上,啪啦作響。洪奕悄悄把帘子掀起一條小縫,想看看師父在做什麼。迎面卻對上一雙眼睛。那眼睛眼白很多,瞳仁很小,眼眶布滿血絲,像是狠揍過一拳的死魚眼。

「啊——!」洪奕嚇得尖叫一聲,被洪傾嵐一把拽到身後護著。洪傾嵐微皺眉頭,抿著嘴唇,握著拳頭,盯著那雙眼睛,隨時準備和眼睛的主人決一死戰。洪奕嚇得渾身發抖,躲在哥哥身後不敢出來,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從洪傾嵐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偷看。

死魚眼的主人並沒有攻擊他們,只是把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紅血絲漸漸變多,眼角也開始向外滲出鮮血。沉悶的「撲通」一聲,這人倒在地上,原來是一個魁梧無比的彪形大漢。彪形大漢旁邊倒著更多彪形大漢,橫七豎八攤了一地,他們的服色一模一樣,甚至高矮胖瘦都相差無幾。

一襲黑衣的師父遠遠站著,面紗和披風迎風飄揚,她的雙手在披風裡若隱若現,都是寒光滿攥。

馬車顛了一下,把洪奕從回憶顛回現實。面前是一個客棧,此時天色已晚,夕陽懶洋洋墜在天邊,店外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視野的盡頭是一條上藍下黃的分界線。

洪傾嵐把馬車停在客棧後院,扶妹妹下了馬車。洪奕小心翼翼跟著哥哥走進店內,她用餘光看到側後方靠近樓梯的桌子旁坐了五個人,這五個人也注意到他們,都一齊往他們這裡瞧,其中兩人還交頭接耳起來。

「今晚我們在這裡留宿么?」洪奕輕聲問洪傾嵐。

「不。」洪傾嵐掃視了一下店內,輕聲說道。「飯後就走。」他召喚店小二過來,點了飯菜,末了補充一句:「要一碟花生,一碟青豆,不要煮爛,要有嚼勁。」

飯菜很快上齊。洪傾嵐招呼洪奕快吃,自己也狼吞虎咽,片刻兩人就把滿桌飯菜一掃而空。

「我們走。」 洪傾嵐把花生和青豆裝進皮囊,帶著洪奕向後院走去。洪奕緊跟在後面,經過那張桌子時,她把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冰面上,生怕不小心踩碎冰面跌下去。

好在並無異常發生,兄妹倆順利來到後院馬車旁。打開車們,卻發現車廂角落蜷了個瑟瑟發抖的身影。是一個年輕小伙兒,一身粗布衣衫,頭上頂著一個臃腫無比的粗布帽子,肩上搭了一條毛巾,像是哪個店裡跑出來的店小二。

「你是何人?」洪傾嵐驚訝問道。

「我……我本在城裡一個飯館裡當跑堂的,但昨天……昨天,來了一個奇怪的客官,點了菜卻不吃……客官走後,來了一個全身披著黑斗篷的人,然後……店塌了……」小二語無倫次敘述著,眼神滿是驚恐。

洪傾嵐皺著眉頭:「那你是怎麼到這裡的?躲進我們車裡作甚?」

「店塌了……我害怕官府查罪,就跑出城,一直跑……天色晚了,我沒錢住店,見到後院馬車,就……」

洪傾嵐從懷裡掏出一些散碎銀兩,遞給小二:「莫要說了。我二人著急趕路,恐怕留你不得,這些盤纏給你住店用。」

小二接過銀兩,感激萬分,正要起身離開馬車,忽然聽得半空傳來吃吃笑聲:「我等出手,絕不留活口,你們讓這小子下車,是想用他的命換你倆逃脫?你以為你兄妹二人走得了么?」

洪傾嵐和洪奕驚訝對望一眼,不約而同躍上馬車。洪傾嵐自是不能讓小二下車,只甩出飛刀斬斷拴馬的繩子,狠狠在馬臀上踹了一腳,那兩匹高頭大馬嘶鳴一聲,狂奔起來。洪傾嵐凌空一翻,坐上車夫位置,緊緊抓住韁繩,控制奔馬前進方向,使不致翻車。

洪奕在車廂里柔聲對被嚇得縮成一團的小二說:「我兄妹二人不慎遇到了仇家,委屈你在這裡多呆一會兒,待到下一個客棧再下車。」

大約奔出四五里地,看到前方有房舍人家,洪傾嵐略一勒韁繩,馬車慢了下來。「這位小兄弟,不如……」

話音未落,路旁刷刷躍出五條黑影,伴著銀光若干,徑向馬車撲來。洪傾嵐餘光早已看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空中擰身轉向,左腳勾住馬車,右腳踢向已撲到車座處那人的後心,逼他矬身閃躲;雙手作勢一揚,另四人忙揮劍擋格,其實洪傾嵐手裡空空,什麼暗器都沒發出。此時從馬車車廂內飛出一顆花生,正打中險被踢中後心那人手腕,那人痛得「哎喲」叫了一聲,還未回過神來,長劍已被洪傾嵐奪去,寒光瞬間逼近,是劍刃橫在咽喉上,那人立刻不敢動彈。另外四人看同伴成為洪傾嵐人質,也停在原地不敢靠近,與洪傾嵐對峙。

這五人雖都穿著夜行衣,但從長相和身形上來看,就是在客棧窺測他們那五人。令洪傾嵐疑竇叢生。

「五位大俠,我兄妹二人只是路過而已,何必為難我們?」

「路過?怕沒有這麼簡單!」離洪傾嵐最近的人冷笑一聲。「看這馬車和駿馬,你們的來路不是北京便是天津!京津二城肯千里迢迢來我青海劍城,難道只是路過?」

洪傾嵐長嘆一聲。「江湖之大,各有難處。你我素昧平生,且不管來路如何,若未曾有過節,又無意尋閣下的晦氣,何苦此處結怨?」

「我等也不想結怨,但不巧得很,你們不可以再向前走。城主已下令封禁前面方圓五十里,非我青海劍城的,莫說是人,就是鳥也休想飛過!」

「青海劍城向來不問江湖事,這次怎會破例?」

「妖星將至,非同尋常,可能會有強敵入侵,我等決不可坐以待斃!」

妖星將至。這四個字令車廂里的洪奕渾身一震,她挺直身子坐了起來。那些人口中的「妖星」,應該就是師父說的九羅星。但這應該是秘而不宣的事情,這群人是怎麼知道的?

「既然如此,只好得罪!」洪傾嵐說著倒轉劍柄,敲暈人質,同時飛上半空,舞起長劍,迎著那四人而去。這四人似乎真的是青海劍城中人,雖然少了一人,但也能迅速擺出劍城獨有的「玉藏劍陣」——一人迎面攻敵方上盤,一人斜里攻敵方下盤,一人嚴守陣中處處設防,第四人伺機徑取敵方咽喉要衝。須知青海劍城之人除了修習劍法之外,也有不同高手創立的劍陣,劍陣以「玉藏劍陣」為首,此劍陣變幻多端,並不拘泥人數,是以威力無窮,慕名求學者眾。

洪傾嵐以一敵四,毫無懼色,時而虛晃數招,時而出其不意,把長劍舞出團團劍花,遇攻變守,見守化攻,對取自己要害的招數,每每都四兩撥千斤,竟也牽制住了這四人劍陣。纏鬥間,身旁只見塵土飛旋,風聲此起彼伏,幾十個回合仍不分高下。

車廂里,小二呆坐著,似乎驚魂甫定,他看了看旁邊的洪奕,後者卻淡定自若。

「您……您不去幫您哥哥?」

「幫,怎會不幫?」洪奕嘻嘻一笑。「要幫我哥,我有得是辦法,未必非得陪著打鬥。」

她拿過皮囊,抓出幾顆青豆,運指彈出,小小的青豆飛出破空之音,奔著攻下盤那人而去。那人只能運長劍擋格,有那麼一刻顧不上攻擊洪傾嵐,反被其攻,險些中劍。洪奕接連彈出剩下的青豆和花生,讓那四人輪番應付,玉藏劍陣的節奏一時有些混亂。

「你們已經輸了,放他過去罷。」半空又傳來那個聲音。這次這個聲音很低,沒有抑揚頓挫,但聽得出語氣不陰不陽。隨著聲音而來的是一陣瞬時狂風,卷著地上的沙塵劈頭蓋臉刮過來,讓人睜不開眼。那四人怔住,步法稍凝,洪傾嵐趁機連出三招,一刺,二抹,三帶,「噹啷」幾聲,四柄長劍先後落地。

先前被敲暈那人悠悠醒轉,坐了起來。洪傾嵐把長劍塞他手裡,提起他丟給那四人,朗聲道:「我兄妹二人本無意得罪青海劍城,此乃萬不得已。我等還要趕路,恕不奉陪!」說罷驅起馬車,繼續向前疾馳。

「這陣風真詭異。」洪傾嵐心裡想著,回頭望了望被他遠遠拋在後面那五人。那五人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醒轉,正茫然向四下和半空張望,可能還在找那個聲音來源。說話的人看來不是青海劍城的,也的確沒聽說過城主難樓的傳人中有人會這等內功。青海劍城向來以劍和劍陣見長,而這種千里傳音的功力,多來自世家和中原門派。

洪奕也很震驚,她本以為這個聲音是來自這些人躲在暗中的同夥,這麼看來躲在暗中的另有其人。

風已停息,馬蹄和車輪揚起灰塵懸停半空,遠望彷彿一條蜿蜒的灰色巨龍,徐徐向西方游去。

二 曠日黃沙

馬車又往前奔了數十里,一路平順。洪傾嵐放開馬韁,讓馬自行慢走。

「你還很害怕么?」車廂里,洪奕見小二時不時瑟瑟發抖,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從哪裡來?」

「不……不是害怕,是……是這裡有些冷。」小二抱住肩膀,難為情地沖洪奕笑笑,他大概還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說話還是磕磕巴巴,不成整句。「我叫邱小毛,今年十八歲……我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人,只知道爹娘走得早……我到處流浪,有時當學徒,還有……到小飯館裡當跑堂。」

邱小毛望了望洪奕。發現洪奕也在端詳他時,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和她眼睛對視。洪奕看出他的窘狀,笑道:「你比我還大一歲,竟如此害羞。在店裡跑堂時,也是這樣不敢和人對望么?」

「不……不是。」邱小毛囁嚅著說。少頃,聽他低聲問道:「你……你們兄妹二人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我們是太原人氏,爹娘也過世得早。這次是投奔親戚,沒想到路上遇到這麼多麻煩事,連累了你,真過意不去。」

「我……我沒事。這邊再往前……是沙漠,你們的親戚……在沙漠里?」

「沒錯,我們的親戚在沙海唐城。」

馬車終於停下的時候,天已蒙蒙亮。洪奕走下馬車,發現他們已在一片沙漠之中。

放眼望去,靜謐的沙漠像一幅慵懶的絹緞,從腳邊到天邊,閑閑地捻出弧度正好的觳紋。顏色也不儘是純一種的黃,那黃色有深有淺,有明有暗。然而無論盯著其中哪一塊,都會誤認為那是極正的黃色;再看旁邊,也是極正的黃色。這裡和那裡的黃色有顯見地不同,一時間會讓人墜入恍惚,懷疑自己長久以來對顏色的認知和判斷。這恍惚會愈演愈烈,甚至成為幻覺:在幻覺中自身似不存在,又似無處不在——無中必生有,至大應化無。

這裡沒有一絲風,空氣是靜止的。人在其中彷彿一條魚,每一次呼吸都凝固成無形的氣泡,隱沒在靜止的空氣中。天光已經放亮,太陽的強光被調勻成均勻的明黃,塗抹在蒼穹之上。低下頭來,黃色的具象為腳下的細沙。有人想邁步向前走。但稍有不慎,細沙會用一種令人窒息的方式灌進鞋裡,莫可阻擋;然後溫柔地包圍著每根腳趾,難以逃脫。

洪傾嵐和洪奕對望一眼,從對方眼裡看到的也都是對沙海的驚艷,驚艷到無話可說。

「他怎麼辦?」洪奕說的是邱小毛。

「他會回去么?」

「肯定不會!」

洪傾嵐詫異看了妹妹一眼,他很少聽到她用這麼斬釘截鐵的口氣說話。「為什麼?」他問。

「為了甩掉那黑衣人,我扮成師父的模樣,與你分頭行動。昨天我在那個小店裡等你的馬車,他是那裡的店小二,這難道會是巧合么?他說他叫邱小毛,這肯定是個化名。我猜他的的內功不弱,只是不知來自哪個門派。」

洪傾嵐相信妹妹的判斷,但他只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這位邱小毛是敵是友還很難說,他雖然一路跟隨,卻沒有對兄妹倆動手;不僅沒有動手,還用一種巧妙的方式提醒他們:「有個黑衣人一直跟著你們到這裡。」

「還有,他早就知道沙海唐城,我猜他也知道我們此行是為了九羅星陣。」

洪奕還清楚記得師父第一次跟他們提到九羅星陣的那一天。

「把如意珠和梅花鏢給我。」師父隨後吩咐道。

她會意,凌空擲過來兩個袋子。師父沒有把它們接到手,只等它們飛到近前時,用袖子隨意一甩,把它們拋到半空,如意珠和梅花鏢從中四散而落。此時師父的袖子瞬間鼓脹如風帆,雙臂合至胸前,再遽然分開。

洪奕和洪傾嵐不約而同瞪大眼睛,他們看到師父雙臂滑過的空氣中出現兩個氣旋,像水中漩渦一樣清晰可見,氣旋的顏色忽白忽黃,越轉越大,如意珠和梅花鏢被卷在其中,一起轉動不停。

「著——!」師父清叱一聲,雙掌沖著氣旋凌空一推,洪傾嵐和洪奕只覺得一堵無形的高牆在面前崩塌,氣浪把他們向後彈出數米,帶倒桌椅板凳若干,最後被拍落在地上。

等他們緩過神,發現如意珠和梅花鏢被齊齊鑲嵌在師父面前的牆上,深灰與暗綠混搭,形成一個奇異繁複的圖案。

「師父,這就是九羅星陣?」洪奕帶著無比崇敬的神情問道。

師父沒回答,帶著一股風揚長而去,丟下一句話。

「等你們把內功練到我這種境界,就能見到九羅星陣了。」

洪奕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撲閃著長長的睫毛,來回打量牆上的圖案。洪傾嵐走到那面牆跟前,好奇地看著如意珠和梅花鏢嵌進牆裡的方式。

「或許我可以……」他一邊想著,一邊按照想的去做。

洪奕見洪傾嵐對著這面牆發獃,兩手慢慢抬起,與肩同寬。他眼睛閉著,似乎入定,應該是在默念心法。洪奕注意到,在洪傾嵐抬手時,周圍的空氣彷彿變成透明而厚重的水,稍一彈指能看到波紋。

牆上的梅花鏢和如意珠在微微顫動,有幾個抖動得越來越劇烈,似乎要從牆裡脫出。

「師父教我們的內功……原來可以這樣用?」洪奕不由自主走到洪傾嵐身旁,和他一起對著牆壁入定發功。

她肯定這現象是師父傳授他們的內功造就的。此前每次練功時,她總感覺到周圍空氣的異樣,似乎風從四面八方疾速吹來,卻在她周遭靜息停滯。練功時她不敢睜眼,估計哥哥也是一樣。他倆也從沒見過師父練功,除了今天。

師父常說,內功練至一定境界,可以與意念相通。力意相合,見即所念。意力相融,念即所見。天地氣合,萬物自生。乾坤並定,歸於始終。御物為子,融氣為手,蒼莽太極,棋解鴻蒙。

洪奕感覺周遭的風不再停息凝滯,開始波動不已,略一凝神,她發現這股風是圍著自己和哥哥遊動,耳邊風聲呼呼,時大時小。在風聲中,竟能隱約聽到哥哥心裡的聲音。

小奕,來,我們一起。

兄妹倆面對著那扇牆壁,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陣噼噼剝剝,好像下了一陣大雨。等到睜開眼睛,只看到梅花鏢和如意珠灑落一地,牆上是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印記。

兩人修習內功才五年,與師父相比功力尚淺,但內力相融後迸發極強共振,這是只有孿生同胞才會有的融合和默契。

「這是……我們乾的?」洪傾嵐訥訥地問,像是自言自語。洪奕看著被他們從牆上拔出的滿地暗器,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厲害!不過比起你們師父,還差得遠!」一個陰鷙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

兄妹倆悚然回頭,見一個身披黑斗篷的人站在牆上,斗篷從上到下把此人裹得嚴嚴實實,連面部都隱沒在斗篷帽子的黑影中,身形飄忽,似人似鬼。

洪傾嵐和洪奕渾身一震,下意識從地上撈起暗器攥在手裡,準備隨時迎戰。他們不知道這個怪人是怎麼找來的。兄妹倆的住處是師父費盡心思挑了深山裡最深處一棟老宅,人跡罕至,沒有一等一的輕功,根本找不到。

「你們師父發現你倆是練武奇才,從輕功到暗器,一點就通,於是傾囊而授。我只是萬沒想到,她會把九羅心法也教給你們!」

黑衣人跳下院牆,逼近他們,洪傾嵐和洪奕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兄妹倆此時只有十歲,黑衣人比他們高出一頭不止。

「此乃唐門絕秘內功,留你們在這世上,終是禍患!」

洪奕極力遏制著恐懼,梅花鏢夾雜如意珠劈頭蓋臉向黑衣人飛去。洪傾嵐見妹妹出手,向前一步把她拉到身後,兩袖一擺,更多銀光撲向黑衣人,想逼他閃身騰挪,但黑衣人只是把斗篷一揮,就統統兜住這些暗器,毫髮未傷。

「你若是想引我出來,怎麼不去京城?」冷冽的聲音在洪傾嵐兄妹聽起來分外親切和溫暖,是師父的聲音!兄妹倆環顧四周,卻看不見師父在哪裡。

黑衣人也轉頭去找,但身後空空無人,他不死心,仍然四下環顧。「你道我沒有去過京城么?我當然去了,但你那裡守衛森嚴,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我守了三年,找了三年,終於找到這裡,個中苦處你可知曉?」他話語透出凄然,聲音也變得凄厲。

傳來師父一聲長嘆,接著一陣狂風掀起,平空捲起沙塵,讓人睜不開眼睛。洪奕和洪傾嵐只覺得被一股力道從地上拽起,師父一手一個牽著他們,三人施展輕功在沙塵掩護下疾行而去,把黑衣人和他的呼喊遠遠甩在身後,那聲音彷彿梟鳴,尖利高亢,聲嘶力竭。

「你已躲了我六年,休想再躲著我!七年後的九羅星陣,我一定會重返唐門!」

因為緊貼著師父,洪奕感覺她的回話像來自山林,清澈如泉水,又像來自天際,震撼如雷霆。

「昨日已去,休想追回。那一夜你既已選擇離開沙海,從此便與唐門無緣。我不會再見你了,也請你好自為之!」

也就在那一天,師父告訴他倆,每隔九年的十月初十的辰時,沙海上空會出現一顆奇亮無比的星星,帶著紅色光暈,飄忽不定,這就是九羅星。九羅星會在沙海正上方盤桓到午時,每次出現都會帶來暫時的星象波動,是練升內功的絕好機會,因此每隔九年,唐家堡必會集結眾長老和高手一起,祭起九羅星陣,藉此精進整個唐門內功。但此舉也有弊處,唐門全體高手集結練功,九羅星陣結束之前誰都沒法離開,此時若有強敵來攻,則會令唐門極為被動。所以藉助九羅星陣練功一事,唐門向來秘而不宣。

「六年前,就我離開唐門到京城的前一夜,此人與我反目為仇,此後我一直擔心他會對唐門不利。兩年前九羅星出現,我以省親為由回娘家守了一個月,但那次他沒有出現。你們的內功進境,比我想像的要快得多,或許七年後那一天,你們可以代我守護唐家堡。」

三 九羅星陣

沙漠中馬車寸步難行,三人只能棄車步行。洪傾嵐就讓邱小毛一路跟著,雖然邱小毛神色依然謙恭如店小二,但眉宇之間流露出的點滴已經驗證了兄妹倆的猜測:此人絕非凡俗之輩。猜想他已經聽到了兄妹倆的對話,只裝作不知道,否則何以在行走時毫不掩藏輕功,留下比兄妹倆更淺的腳印呢?

萍水相逢,一路同行。或許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點穿,也不失為一種禮節。

三人走了大約半個時辰,走在前面的洪傾嵐忽然停下腳步,另兩人也跟著站住,都被眼前景象驚呆。

面前是一片平滑無比的沙漠,不像之前那種沙丘連著沙丘。之前的沙漠是起起伏伏的,沙子是細密綿軟的;而這裡的沙漠平得像一片海洋,沙子涼滑如水,一絲波瀾都沒有。

「真正的沙海。」洪奕喃喃說道,「這裡是沙漠的腹地么?」

他們背後應該有丘陵起伏,比如十幾步之前他們才剛剛走下一個小沙坡。但等洪奕真正回頭看時,他們走來的方向也是一片極平的沙漠,不管哪個方向,都是遼闊平坦的黃沙,一徑鋪到天盡頭,彷彿從遠古時代就是這麼平整。

「看來,我們並不是要走到這裡,而是要等到這裡。」洪傾嵐說。

「可……九羅星陣呢?」洪奕疑惑地問。

「會出現的。」洪傾嵐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

的確,師父跟他們說過,不用刻意去找九羅星陣。時辰一到,沙海平夷。天地變色,星陣自起。

「星陣會在哪個方向出現?」洪奕問。

「九羅星指向哪個方向,它就會在哪個方向。」

洪奕忽然有些興奮,她往前跑了幾步,尋了最平的一塊地方,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幾圈,黃沙也歡快地圍繞著她的牛皮軟靴漾出一個個小小的漩渦。

「哥,師父說九羅星會出現在沙海正上方,你看看,是不是會在我的正頭頂?」她的臉上泛著光,眼睛像星星一樣發亮,洪傾嵐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洪奕發現哥哥的微笑忽然僵住。「小奕,趴下!」他大喊道,同時從腰間摸出一把梅花鏢,向她猛然擲來。洪奕下意識來了一個地滾翻,避開哥哥的暗器,只聽得身後窸窣作響,扭頭一看,一堆高高的奇形怪狀的沙丘正在傾瀉倒塌。

「這裡……怎會出現如此怪異的東西?」洪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這裡平得跟湖面似的,什麼都沒有!這簡直——」

洪奕的話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看著洪傾嵐身後,那裡有另一堆沙丘緩緩升起,升至半人高的時候形狀開始變化,變出一個頭和兩隻巨大的胳臂,成為一個醜陋的黃沙巨人。巨人的手伸向洪傾嵐,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這次輪到洪奕從腰裡摸出如意珠擲過去,洪傾嵐早已從妹妹神色中瞧出端倪,不等她喊話提醒,就已經靈活俯卧翻滾,讓妹妹的如意珠盡數擊中黃沙巨人。

於是出現了第二堆傾瀉倒塌的沙丘。

兄妹倆不敢再有任何放鬆,他們奔到一起,背靠背進入防禦姿態,緊張注視彼此面前的黃沙,生怕第三個黃沙怪物平地冒出。

「哥,這不會就是九羅星陣吧?」洪奕緊張得氣都不敢喘。

「當然不是。」洪傾嵐答道,「這應是師父讓我們來的理由。」

洪奕看到邱小毛站在一旁望著正在倒塌的沙丘發獃,急得沖他喊道:「小毛,你站在那裡做甚?這裡很危險,快來我們這裡!」

起風了,邱小毛又離得遠,好像沒聽到洪奕的喊聲,站在那裡沒動。洪奕正打算提氣再喊一遍,只見邱小毛俯身抓了一把沙丘上的沙子,攤在手心仔細端詳,又迎著風把它們灑掉。

「小毛,你還顧得上淘金么?這裡危險!」洪奕又喊道。

風裡冒出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回答洪奕:「我不是在淘金,是在找我想要找的東西。」而此時邱小毛抓起另一把沙子迎著風端詳,沒有看洪奕,也沒有開口說話。

洪奕都愣住了,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若干瞬間——難道從客棧開始的這一路、那個用內功在半空說話的神秘始作俑者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店小二?

「他來了。」風裡的聲音變成低語,低得好像附在兄妹倆耳朵上說話。兄妹倆渾身一震,發現那個渾身披著黑斗篷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驚得他倆同時躍開幾步,雙手都扣著暗器,梅花鏢或者如意珠,蓄勢待發。

「你們的師父沒有來么?」黑衣人問,聽起來嗓音比七年前更加嘶啞。

「沒有!」洪傾嵐和洪奕異口同聲答道。

「她不肯見我,也好。」黑衣人呵呵一笑,「這樣她不用親眼看到愛徒和家人粉身碎骨的模樣。」

「也或許是她不想看到你粉身碎骨的模樣。」洪奕忍不住說道。

黑衣人盯著洪奕,黑斗篷的帽子蓋了他大半個臉,她看不見他臉上表情,只猜測那應該遍布猙獰。「你師父教了你們何等厲害的功夫,能讓你這女娃娃口氣如此之大?」他袖子一揮,他們面前一堆黃沙緩緩立起,但洪傾嵐不等這沙堆幻化異形,就已經用數枚暗器把它打回成坍塌的黃沙。

黑衣人抬頭看了看天,縱聲大笑,笑聲極為難聽刺耳。「時辰已到,唐門氣數將近!」他拂袖數下,像悄無聲息出現一樣,又悄無聲息消失,片刻,遠處傳來他的咆哮:

「你師父十三年前棄我而去,嫁給了當今最有權勢的人,但她很快會明白,她雖得了天下,卻失去了一切!」

咆哮聲消失,一切歸於平靜。

黑衣人、沙丘、黃沙怪獸統統消失不見,邱小毛也不知哪裡去了,面前的沙漠恢復平滑靜謐,彷彿沒有一絲波瀾的大海。

兄妹倆看著眼前平坦的沙漠發怔,懷疑剛才的一切都是自己在做夢。

此時聽到地下傳來一陣陣悶雷,悶雷從地底深處向地面傳來,越近雷聲越大,也越清脆,傳至地表時已成炸雷。腳下沙地開始震動,平坦的沙海泛起波瀾。沙地的震動越來越劇烈,微瀾的沙海翻起巨浪,浪頭帶著低沉的咆哮洶洶而來,挺進最高處時忽然回撤,彷彿被人牽了一根線。

浪頭越來越多,整個沙海沸騰如滾水。天地一片昏黃,正中心的天空有模糊但醒目的亮光,而那顯然不會是太陽。沸騰愈演愈烈,黃沙的顏色開始變暗,漸漸趨向赭紅色。

「小奕,我好像感覺到了……」

「哥?你感覺到什麼?」

洪傾嵐沒有回答,只盤腿坐下,開始運功。洪奕立刻會意,走到離洪傾嵐十步遠的地方,也盤腿坐下,心裡默念師父教過的心法,很快入定至一個無人的所在。

內功練至一定境界,便可與意念相通。

這種相通是瞬間感知,不止對人,還可對物。他們感知了師父提到多次的沙海唐城和唐家堡,驚訝黃沙之下竟有如此宏大的建築。他們感知到唐門眾生,有長老也有年青人——雖然看不到他們的樣貌,但感覺到眾多極為強大的內力,分散在地下各處。這些內力也相融在一起,雖不像他們兄妹之間那樣產生共振和衍生,但也有一種強悍的規律。

這是一張無限延伸的網,邊界只與意念有關。人是網的一部分,人也是網的全部。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每個人又無處不在。

力意相合,見即所念。意力相融,念即所見。

感知還在繼續。唐家堡數百年歷史的綿延,沙海唐城所有奇聞異事,這裡的人們已當作常識的東西,乍來此地的洪氏兄妹也迅速知曉。彷彿大壩兩邊的水位,開閘後只在彈指間,便已齊平。

不止於此,心裡所想所思,也可與通過意念交換,只要雙方皆有此意。所有內力中最渾厚的那個,應是唐家堡的堡主。

——九羅心法向來不傳外人,此乃祖訓,她怎能擅自收你們為徒?堡主問。

——師父認為會有人趁眾人專註九羅星陣時,對唐門不利,因此決定傳授我兄妹二人心法,來助唐門一臂之力。

——有我唐門十大長老和多位高手在此,需要你們來助力么?真有人發難,你們又能做什麼?堡主顯然不以為然。

——非常之時,必有非常之事。堡主切莫輕敵,也勿先入為主下定論。

——九羅星陣為唐門慣常內功陣法,從未有過閃失。且區區兩個時辰,能有何事?

——就在這區區兩個時辰,唐門十大長老和多位高手都會被其牽絆,看似極強之處,其實極弱。此時若有外敵來襲,恐怕難以分身招架。

——縱然如此,外人又怎會知曉?

——知道唐家堡底細的人,真的就沒有外人么?

此時赭紅色的沙已變得猩紅,出現大大小小的龍捲風,捲起紅沙染紅了半邊天。那股渾厚的內力依然是中流砥柱,但已能覺察到些許虛弱,其中強烈的質疑仍在:

——若真有外敵來襲,憑你們兩個異姓小娃娃,能有什麼辦法?

一陣沙沙踏踏聲從遠處傳來,夾雜著兵器鏗鏘之聲。洪奕最先覺察到,接著是洪傾嵐。

——聽腳步和兵器碰撞聲,應該是青海劍城。

——青海劍城來襲?這不可能。青海劍城集神州高手與好劍之人,切磋為主,從不過問江湖之事!

——然而事實如此。多說無益,待此劫過去,您就會明白我師父的安排。此時恕我兄妹二人失陪!

洪傾嵐與洪奕從九羅星陣里抽身的時候,星陣只一個角落略微震動片刻,其他毫無異樣。

來勢洶洶的的確是青海劍城,或許應該說,是騎著沙獸的青海劍城中人。每個人胯下是一匹紅色怪獸,仔細看去,那怪獸就是用沙子堆出來的,只不過竟然是可以跑跳和攻擊的活物。

洪傾嵐和洪奕抱著肩膀靜靜站著,背後是九羅星陣的無數紅色沙旋,看著青海劍城大軍逼近。越近他們越覺得哪裡不太對:騎在怪獸背上的人目光獃滯,毫無表情。所有人都像是戴著一個僵硬的面具臉殼。洪傾嵐認出了曾用玉藏劍陣和他交過手的那五人,也渾然不似先前。

「非常即妖。來的是青海劍城中人,但他們不是青海劍城派來的。」洪傾嵐說,「破了沙獸,但不要傷人。我們都知道是那個人在主使,要找到他!」

兄妹倆迅速分開,守在大軍行進方向的兩翼。此時九羅星剛剛出現半個時辰,註定這將是一場持久惡戰。

接下來一陣飛沙走石,半邊天都是血色揚沙。兄妹倆用內功捲起的石塊敲碎了不少沙獸的腦袋,在沙獸背上的人會摔落在地,然後爬起身來向前走。但沒走幾步,腳下的紅沙會再隆起,越隆越高,最後變成一頭新的沙獸。無論他們怎麼奮力搏殺,沙獸產生得總比他們敲碎得快。

人獸大軍逐漸逼近九羅星陣,兄妹倆有些力竭。青海劍城-沙獸大軍似乎更多了一些,有一部分已經離九羅星陣很近,大軍停下腳步,沙獸們高高揚起前爪,然後重重鎚向地面,砸出一團團紅雲。

沙海出現一條裂縫,裂縫越來越大,向九羅星陣蔓延而去。

「他想毀了唐家堡!毀了唐城!」

洪傾嵐發出的一塊石頭不慎跑偏,砸中一人,那人倒在地上失去知覺,他胯下沙獸頓時也散架,成為毫無生氣的沙土。

「原來如此!」洪傾嵐恍然大悟。「小奕,你看他們頭上的簪子!」洪奕定睛看去,發現每個人頭上都插著一枚明晃晃的發簪一樣的物事。

「那不是簪子,那是驅魂針。」半空中又響起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驅魂針可令人魂不守舍,可令物異形異狀,此物原本只用作祭祀,沒想到十五年前被人偷去。一併丟失的還有逆心丹,想是那賊服了逆心丹後,內力倒行逆施,逆轉了驅魂針的法力。」

洪傾嵐提聲問道:「既然你知道這物的底細,可有辦法破解么?」

半空中的聲音變為幾步開外的普通人聲,聲音很熟悉:「當然。我正是為此而來。」

在兄妹倆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漫天沙塵中緩緩走出邱小毛。

「你兄妹倆照常發功,剩下的交給我。」

「怎麼找到那個元兇?」

「待我收回驅魂針,你們自然能找到他。」

氣旋重又在兄妹倆之間翻起,時而如平地捲起的旋風,最猛烈的時候甚至高過九羅星陣;時而如驟起驟息的橫風,彷彿巨大的翅膀拍打地面,像驚濤拍岸一樣騰起細碎的沙浪。頃刻又有沙獸土崩瓦解。

正發力間,只覺得所有氣旋被推著往一個方向集中,似乎在人獸大軍中心有一個無形的口袋,所有氣旋都被吸到裡面。氣旋越來越多,那口袋愈膨愈大,越漲越大。

「你倆不能被他控制!」半空響起邱小毛的聲音。

洪傾嵐頭上滲出汗來,如果內力都被困進那個口袋,他們三個都再無勝算。他拼盡全力,想把內力拔出,但越拔越深陷其中。他瞄了一眼洪奕,妹妹和他一樣全神貫注,但臉色蒼白,而且越來越白,看似體力正在透支。

「你們用的如果是唐家內功,就永遠贏不了我,我的百魂陣,是專為克制唐家的九羅心法而設!」陰惻惻的聲音在陣中響起。「九羅心法的每一分功力都會被百魂陣消融吸取,弱者愈弱,強者愈強!」

黑衣人的話隨著風沙環繞著洪傾嵐兄妹,聲音飄飄忽忽,忽大忽小,和砂石碰撞引起詭異共鳴,共鳴中恍惚讓洪傾嵐回到初見黑衣人的那一天。

「你們的內功進境,比我想的要快得多。或許七年後那一天,你們可以代我守護唐家堡。」

「師父,那個人說唐家內功只可以傳給唐家堡的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助唐家堡逃過這場劫難。你們不是唐家堡的人,從小沒有在沙海生活過,沒有沙海唐的印記,反倒會成為你們最大的優勢。」

「助唐家堡逃過劫難,就憑我們倆?」

「你倆足矣。」師父面紗後面的臉應該在微笑。「你倆是雙生子。」

雙生子。

不是唐家堡的人。

從未在沙海生活過。

沒有沙海唐的印記。

忽然一道閃光穿過腦海,洪傾嵐登時領悟了師父心法最難解的最後一句。

——小奕,師父需要我們下一盤棋。這盤棋的棋手只有我們倆,棋盤就是太極。

太極生兩儀。孿生兄妹,八字一模一樣,卻是純陰和純陽。立於天地間,無往而不利。

既然是棋,捨車保帥乃是常態。拋卻那些被困住的氣旋,風可以再次彙集。因為從未在沙海生長過,捨棄這些氣旋輕而易舉。就像從未歸屬於唐家堡,因此可輕鬆從九羅星陣中抽身一樣。

相融合的內功里心意相通,洪傾嵐和洪奕同時切斷環繞周身的氣流,任它們被百魂陣吸噬。更強大的氣旋瞬間生成,來自四面八方乃至八荒六合,然後瞬間融為一體,成為拔地而起的龍捲風,雙生子純陽和純陰內力在其中相遇相融,相生相長。

兄妹倆的袖子鼓得彷彿裝滿天上的星斗,此刻他們同時想到了師父,想到師父如果在這裡,應該是把飄逸萬分的雙袖合抱胸前,再像大鵬展翅那樣猛然分開。

紅光乍現如刀,劈出混沌和清明。乾坤彷彿被分為左右兩邊,當中掛下湍急的赤色瀑布,一瀉千里。

天地氣合,萬物自生。

乾坤並定,歸於始終。

御物為子,融氣為手。

蒼莽太極,棋解鴻蒙。

所有簪子都飛了起來,下雨一樣落在邱小毛周圍。陣中爆發一陣恐怖至極的慘叫,慘叫聲中,沙獸全部解體,青海劍城的人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都昏死了過去。

洪傾嵐和洪奕從地上艱難起身,一眼看見黑衣人趴在陣中沙地上,一隻瘦骨嶙峋的胳臂裸露在外,上面青筋密布。他的黑斗篷的帽子滑了下來,露出幾乎禿頂的頭和皺巴乾枯的臉。

「逆心丹並非善物,自他服用那一刻起,便在吞噬他的肌肉骨骼以延續法力。所以三十齣頭的人,看似六十多歲。」邱小毛嘆道。「他沒有料到的是,百魂陣一旦被破,所有邪力反噬己身,五臟六腑都不能倖免,所以陣破之際,便是人亡之時。」

洪奕不知道這個黑衣人和師父到底有怎樣的淵源,只知道這個人臨死前,是真正體會到了五內俱焚和肝腸寸斷。

九羅星的光芒漸漸弱了下去,九羅星陣的紅色氣旋逐漸消失,沙海恢復為一片澄明的黃色。

九羅星陣徹底停息那一霎,洪傾嵐聽到風裡送過來一句話:

「惟有唐門異姓弟子,才可隨意遊走於九羅星陣內外而不受牽絆;也惟有雙生子,才可將九羅心法發揮至極致。這是我女兒多年前的苦心布局,到今天為父的才明白。」

尾聲

「你的真名不叫邱小毛,對么?」坐著馬車返程的路上,洪奕忽然問道。「你這一路都在用腹語術,從我們的客棧開始,先是嚇唬我們,又替我哥哥在青海劍城面前解圍,就是要我們帶你來這裡對么?」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何必再問?」邱小毛微笑著,眉眼五官已舒展開,也是一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沒有半點店小二的樣子,說話也不再磕磕巴巴。

「但我不明白,你是用什麼法子弄塌那間客棧的,我才離開沒多久。」

「我家祖傳的秘力,擅於借力打力,遇強則強,遇剛則剛。」

「你家在哪裡?」

邱小毛向窗外看了看,護送他們的青海劍城子弟離他們的馬車不算遠,但也不是太近。他們一個個昂著頭騎在馬上,精神抖擻,只是眼神中還略微帶著一絲未從百魂陣中完全醒轉的迷茫。

「洛陽。」邱小毛壓低聲音說,「我來自傀儡之宮。」

-END-

Sunasty

世 界

雷池果:看東宋,寫沙海

其實看到「沙海」兩個字時已經醉了,眼前出現各種一望無垠的沙漠景象,日出、日落、有風、無風,沙漠在眼前是會怎樣的善變和旖旎?人在沙漠中又會是何等渺小?倘若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那麼沙海是否應該代表超越認知的各種可能性?東宋隨無尾箭降生,神州有八十一城,這些會不會都在沙海中找到映射的時空?是否天地之間有一座天秤,沙海和神州是分踞兩個秤盤的承重?

在構思的時候始終被這些問號縈繞,選擇情節主體的時候,很多構思冒起來又沉下去,最後選擇了沒有懸念的沙海唐,可能是因為我個人非常喜歡在武俠文中寫暗器。但這篇文的武打段落並不想寫太多暗器,而是想寫一個能充分展現沙海磅礴魅力的東西。那麼,一群人跑到沙漠中打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架怎麼樣?

於是開始動筆寫。故事情節很簡單,就是兩個未成年人奉師父之命去救師父娘家唐家堡的故事,因為他們先天各種巧合和後天機遇,成為完成這項任務的不二人選。故事不能沒有其他人物出現,但因為我太偏愛沙海的緣故,所有人物的物理出場都被放到沙海出現之前和之後,在沙海上只有兩個主人公、一個串場的和一個鬧事的,連偌大的唐門都只許在地下活躍,不可以跑上來搶風頭。

寫沙海部分的時候,忍不住插著耳塞,聽著電影《天地英雄》原聲帶裡面的那首「Lord An』s Empire」,蒼茫的嗓音和沉重的鼓點可以幫助擠壓靈感。

-宋納思地-

世界·沙海

致謝

文章作者雷池果

圖片來自網路,僅為示意,版權屬於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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