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與慾望，哪個是面具——評庫布里克電影《大開眼戒》

文/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張愛玲《天才夢》

人是非常善於自欺的動物。

我們汲汲營營於編織張愛玲筆下的那襲華美衣袍，努力拂去上面的虱蚤，用精巧的蕾絲花邊掩蓋一個又一個的破洞。我們是如此地狂熱，以至於警醒每一個試圖抖開衣袍，讓它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舉動。

所以一個精巧的、令人防不勝防的切入點往往是一場漂亮仗的先決條件。

在電影《大開眼戒》中，導演庫布里克開場便為觀眾們設置了一個綺美又溫柔的圈套。

比爾與愛麗絲，兩人都才貌雙全，在高檔社區擁有豪華公寓，唯一的女兒聰明乖巧。當夫婦倆攜手出席宴會時，瞬間便成了場上異性競相追逐的對象，而兩人也都報以曖昧的回應。

如果這時劇情的發展是兩人各自開始一段私情，那麼沒有一個觀眾會被深深觸動，「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OS會迴響在每一個人內心，「慾望是使人毀滅的原罪」這樣的說教再也無法刺激我們早已麻木的神經。

但比爾離開了兩個女模風情萬種的懷抱，愛麗絲拒絕了魅力男士充滿文藝氣息的性誘惑，兩人相親相愛地攜手回家。

我們被深深感動了，為這一對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璧人互相之間矢志不渝的忠貞所陶醉，以至於忘了拽緊手中的袍子。

這時，庫布里克才出手。

他用愛麗絲吸食大麻後的一番告解驀地抖開了那襲華美的衣袍，將其下密密麻麻的空洞驚鴻一瞥地呈於我們眼前。我們不由自主地被他拽進那道裂縫中，眼睛不受控制著緊盯著漸漸展開黑色羽翼的現實。我們避不開了。

結婚九年，激情的退去，事業的不順，日常生活的磋磨，早已讓愛麗絲的內心衰草連天，滿目荒涼。一股強有力的衝動時時折磨著她：拋棄一切，跟著那第一眼見到就讓心狂跳不已的人離開這一成不變的生活。但同時，她又是那樣理性而忠貞，只能咬碎銀牙苦苦抵禦那誘惑，直到對方離開才如被抽去筋骨一般癱軟下來。

這一切結束了嗎？並沒有。

所有被苦苦壓抑的慾望都不會真正消失，它們只會以其他形式更強烈地爆發出來。

在愛麗絲身上，它以憤怒的形象出現，槍口對準了比爾。

比爾很完美，他多金，愛家，無比忠誠同時又絕對信任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完美太正確了。他的全副身心都運行在應該與正確的軌道上，他的「無欲」不是因為不感誘惑，而是因為職業道德與婚姻誓約不可違背。絕對命令在他心中的力量無與倫比，直接讓他成了一個直立行走的道德樣本。他身上缺了真實的野性，那彬彬有禮的教養下是孱弱的心靈，所以被嬉皮們無情地嘲笑為娘娘腔。而這也將愛麗絲敏感纖細的內心直接置於情感的沙漠中。

愛麗絲在潛意識裡恨這缺乏人慾煙火氣的男人，在她的幻想里，她以與水兵私奔歡愛的方式反抗他。在她的夢裡，她以和無數男人交媾的方式來報復他。但在現實中，她以自己的坦白告解來嘗試救贖這段關係。在這一過程中，她漸漸褪去了原先綺魅誘惑的表象，呈現出一顆通透、真誠、飽受折磨的靈魂。

她曾在一個又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歷歷細數自己衣袍上的虱蚤與破洞，因此這個勇敢真實的靈魂並沒有因為這番告解而有多少激蕩。但對比爾來說，這卻不啻于晴天霹靂。他絕對正確的生活觀念遭到了巨大的衝擊，內心的那座密室彷彿突然被勒薩日筆下的瘸腿魔鬼掀開了屋頂，無數隱秘幽暗的思緒開始傾巢出動，首當其衝的便是無法抑制的對愛麗絲和水兵性行為的幻想。

比爾有沒有慾望？當然有。只不過，他的破洞原先被道德和準則藏得嚴嚴實實。但在這重擊下，它終於借嫉妒和報復這一正當理由衝破了防禦機制的封鎖，從潛意識進入了意識。

是的，嫉妒和報復只是矯飾罷了。它是比爾的潛意識為宣洩自己慾望所扯上的一面大旗。從他輕而易舉跟隨妓女進入房間，從他聽到尼克說秘密集會點有無數美女、無數奇景時眼中爆發出的連連異彩，從他克服萬難高價租借禮服的決心，從他不顧集會中裸體美人的連連警告中，我們都可以嗅到他內心慾望沸反盈天的腥膻氣息。那不是一個被嫉妒心折磨得悲哀憤怒的丈夫，那是一個對禁忌世界躍躍欲試的野心家。

慾望，慾望，它對德行的無情嘲笑，它對生活的摧枯拉朽讓多少人談之色變！所以，人們太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來接近它。影片行至此時，庫布里克已經將鏡頭極近地對準了那些掩藏破洞與虱蚤的精緻花邊，伴著陰惻惻地一下下敲擊在心弦上的琴音，一點點將它們捋平展開。

我們看到了神秘、宗教，還有儀式感。當慾望以私人的、隨性的方式呈現時，就會像那堆癱軟在富豪家安樂椅中的肉體一般頓失美感，甚至讓人感到粗俗噁心。但當它作為神秘宗教儀式的一部分被呈現時，那種儼然與肅穆便成了凈化的遮羞布。那麼多的男男女女赤身裸體卻靜默無聲地聚於一堂，那一幕幕群體交媾的場景動靜結合成如詩一般的油畫，我們藉此肅然而莊嚴地激發並享受慾望。

我們看到了愛與犧牲。純粹地追求感官上的滿足是低俗的、為人所不齒的。但如果這慾望是以愛與犧牲的名義行使的呢？它會讓人渾身激動，陷入一種自我實現的崇高幻覺之中，以心安理得的姿態加倍投入其中，從而得到更深的滿足。

但這一切全是假象！

行跡神秘、實力難測的組織其實並沒有第二重密碼，高高在上捨身救人的前選美皇后其實並沒有被秘密虐殺，比爾其實並沒有因為努力追尋真相而被組織盯梢、威脅。這一切全是假的，假的，全都是用以自欺欺人的花巧手段。參加群體性派對的人據此捍衛自身慾望的與眾不同，前選美皇后據此規避自己已淪為妓女的本質與終將吸毒過量而死的一文不值的結局，而比爾，終於再也綳不住地意識到，自己再找不到任何理由與借口掩飾內心對慾望的追逐。當這一切矯飾都被剝開，下面的空洞咧開大嘴無情地嘲笑他：別他媽裝聖人了，你和他們都一樣。

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寧定而睡的妻子枕邊擺著那張面具時，最後的防禦終於轟然倒下，他意識到妻子對於慾望的直接體認與表達才是純潔自身的唯一途徑，而他在將慾望重重包裹的過程中早已失去了本真的心，和妻子相處的只是一張愚蠢的面具罷了。

只有告解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再無防禦與屏障後，人性的本質便無可阻擋地顯露出來：我們始終顛簸在慾望的無情海之上，會時時刻刻感受到塞壬女妖歌聲的媚惑。輕言永遠在驚濤駭浪中是如此地可笑，因為我們所能用以自保的正當武器竟少得如此可憐——夫妻之間的性吸引與激情必然日漸失色。拼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僅僅只能保持自己不從船上掉下去。我們就這樣滿心惶然地掛在船邊，直等到某天華美凋零，再不復擁有誘惑與被誘惑的能力後，才可能沉默無言地相對坐下，深深地看進對方眼裡的疲憊與悵然。

「永遠，哈，永遠！」在打碎了觀眾們內心所有的防禦後，這聲輕笑輕而易舉地回蕩在黑壓壓的上空，令人慘然失色。

-END-

作者簡介：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諮詢實踐超千小時，主擅領域包括婚戀情感、人際交往、兩性心理、人生規劃、家庭關係等。自2011年開通新浪微博以來，粉絲六萬多人，堅持定期回復私信，無私為近六千名求助者提供諮詢，諮詢解答超千萬字。《婚姻與家庭》雜誌特邀專家，多家媒體簽約撰稿人。

微信公眾號：心理諮詢師曹懷寧（caohu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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