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這位偷渡到倫敦的伊朗藝術家難民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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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朗動畫片導演馬吉德?阿丁（Majid Adin）的眼裡，三次元的世界也就是在最近的時間裡才變好了一點點。

一年多以前他初到倫敦，一路千辛萬苦，一開始是把自己鎖在冰箱里，然後又在貨運卡車裡晃悠了好幾個小時。馬吉德當年在國內撰文拍片，抨擊宗教保守勢力，結果被驅逐出境，滯留在法國北部的難民營，隨後打起了偷渡英國的主意。一開始他打算爬卡車底盤，後來想想，萬一失手鬆脫，掉在高速公路上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相比之下，窩在冰箱里雖然有上不來氣的危險，畢竟還是安全多了。

這是馬吉德從藝術創作中得來的經驗，「就算窒息也可以很美，不是嗎。」他臉上擠出一副怪異的笑容。

我見到馬吉德是在六月份，氣候反常的炎熱。那是在北倫敦伊斯靈頓，在移民博物館計劃策展人蘇?麥卡佩恩（Sue McAlpine）家的廚房裡。這個計劃力圖吸引外界對英國移民的關注與承認，因為這些移民塑造了今日的英國文化。

麥卡佩恩委託馬吉德設計一幅「母親」主題的塗鴉模板，馬吉德得意地拿出自己的作品 —— 是他母親年輕時的肖像。我說她實際並沒這麼年輕呀，他哈哈大笑，「沒問題的。」（我們的對話都是用波斯語進行）得知此事，想必他母親也會開懷大笑吧。

在這間溫馨可人、靜謐優雅的英式飯廳里，馬吉德在桌上揮灑創作，把木餐桌佔得滿滿當當，搞得我有點尷尬。他表情戲謔頭髮蓬亂，還戴著一副geek味十足大眼鏡，看上去親近人不少，但還是沒法掩蓋他是個大塊頭的事實：屋子裡的一切相比起來都像是小了一號。

但馬吉德其實一直都在搞一些精細的事情：這些日子裡，他把大量時間都花在了卡姆登的工作室里，他在那裡繪畫、排列、處理圖片。他去年冬天參加了一個比賽並獲勝，一舉贏得世人關注，也得到了最終大獎。比賽內容是為埃爾頓?約翰爵士的早期金曲《Rocket Man》《Tiny Dancer》《Bennine and the Jets》創作MV。當時是一位朋友提議馬吉德參賽，而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埃爾頓約翰是何方神聖。

五月份結果揭曉，他驚喜地發現自己位列三位獲勝者名單之列，因為馬吉德為《Rocket Man》創作的視頻在YouTube上獲得七百萬點擊量。他在片子里講述了一個「中東難民離家去歐洲，想過更好的生活」的故事，使用水彩畫風，場景從邋遢的難民營過渡到偷渡路程，最後綻放在宇宙之中。埃爾頓本人對《滾石》雜誌稱，這片子和作者馬吉德的故事讓他「倍感驚奇、深受觸動」。

我初識馬吉德是在2015年冬天，地點是法國北部加萊的難民營，這個地方當時有個外號叫「Jungle」，如今整個營地已經不復存在了。自打難民營建立，外界壓力就沒斷過，而且去年十月法國政府還展開大規模治理行動，大力整治難民營亂象。

這裡最多曾容納8000名難民，成分魚龍混雜，世界各地的人都有。去裡面走一圈，可謂飽覽世界各地衝突種族大全：努比亞牧民控訴蘇丹內戰、庫爾德人和阿拉伯人描述敘利亞空軍和ISIS勢力強征或炸毀他們的家園。宿營區中整齊排列的帳篷里，有一塊泥濘的空地，人稱「阿富汗廣場」，在那裡可以享用他們烹制的雞肉，還有阿富汗「服務員」獻上服務，順便講述他們在塔利班統治下的生活樣貌。

今天法國北部地區仍滯留有大量難民，但已沒有成型的宿營地，難民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駐地問題，一般就是隔幾天換一個地方。馬吉德一邊刻噴漆模子一邊說，「難民營環境惡劣，但跟中東當地形勢比起來簡直像旅館一樣舒適。」

我與馬吉德初次見面就在「阿富汗廣場」五十碼以外的地方，坐在一張沉在泥巴里的木板凳上。當時氣溫跌破零度，在看看眼前的場面，感覺更加寒冷了。

板凳在一頂帳篷里，這個帳篷充當遠處「臨時劇院」的休息區。臨時劇院是一個35英尺高的大圓頂空間，兼備演出和藝術療愈空間職能，是兩個英國劇作家喬?墨菲和喬?羅伯森共同發起的計劃。難民營的人稱他們是「喬哥倆」。

落腳倫敦的馬吉德?阿丁，圖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當時馬吉德剛來難民營沒多長時間，喬哥倆邀請他過去做展覽，放放電影，慶祝伊朗節日「雅爾達夜」（一年中夜晚最長的一天）。馬吉德選了一部伊朗文藝片《The Color of Paradise》，該片講述一部德黑蘭盲人少年接受審判的故事。片子在難民之間引發強烈反響 —— 惡評如潮，按照馬吉德的說法，「之後的幾個星期里所有人都不給我好臉色看」。

就在他介紹作品的時候（他的發言有專人翻譯成英語和阿拉伯語），一個阿富汗人跳上檯子搶走話筒，用波斯語和普什圖語向台下呼喊，稱大家都在浪費時間，說外面有不少貨運卡車，難民應該自己想辦法逃出營地完成偷渡，已經有人在高速公路旁邊大排長龍云云。

這時候十幾個人開始離開劇院，估計就是去翻越隔離牆了。再後來又有人上台喊話，又走了十幾人。再後來一個蘇丹人出了醫療狀況，救護車呼嘯而至，一團混亂中我把馬吉德跟丟了。

一年半以後，北倫敦的這間房子里，馬吉德用美工刀裁刻母親的形象。麥卡佩恩提議我們稍作休息，去園子里吃午飯。桌上菜肴有自製雞蛋餅、接骨木飲料和冰淇淋。

席間馬吉德講起《Rocket Man》視頻大賽的故事，當時馬吉德剛在英國落腳，是「喬哥倆」中的一位找上他，請他參賽嘗試一下。當時距離截止日期只有兩個禮拜，創作工具捉襟見肘，馬吉德只能靠手繪功夫完成作品。在評審團決定在戛納電影節揭曉結果之前，馬吉德才得知勝利消息，他立刻動身飛到法國南岸，在尼斯一間別墅里見到了埃爾頓約翰爵士。

飯後我倆討論了藝術和動畫片的話題。馬吉德童年的偶像是古波斯藝術大師Kamal al-Din Behzad，當時的君主伊斯馬儀一世任命他為大不力士（Tabriz）宮廷藝術總長。「今天我仍然認為他是最最偉大的藝術大師。」馬吉德就讀於德黑蘭塔比阿特?莫達雷斯大學，學習繪畫與工藝美術，但他對精英主義盛行、虛情假意的繪畫圈子興緻暗淡，研究生階段選擇了動畫專業，因為他想 「做人人皆可見的作品，而不是給富人家裡裝點門面。」

「聽起來政治色彩濃厚啊。」我說。

他回答道， 「我也討厭政治，沒辦法，我從中東來，政治不是選擇，是躲不過的現實。」

視線回到伊朗，那裡的政治氣候一時間是改變不了了，馬吉德也不想給國內的家人惹麻煩。我問他還能不能再回到伊朗，他笑著搖搖頭。我不禁回想那首讓他來到英倫、過上新生活的流行歌謠，順口哼了起來，他打斷我說，「要等很長很長的時間再說吧。」

作者：蘇萊曼?哈克米（SULAIMAN HAKEMY）

翻譯：鄭嘯天

來源：VICE 中國 更多內容請登錄 vice.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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