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溢三伏-龔會

茶香溢三伏

龔會

我害怕盛夏，體弱，禁不起三伏天的煎烤蒸煮，所以，能不出門絕不下樓。唯有清晨，桃花河也送來微微涼風，就貪婪地站在陽台上，伸開雙臂攬風入懷。上午十點不到，室內溫度計噌噌噌地飆到30℃，然後在讀的書頁就開始慌亂，不再安靜地進入思維；在寫的文字也開始叛逆，和我的心思桀驁不羈。怎麼辦？這折煞人的三伏天！黏糊糊的手臂在書桌上移開，人就在客廳和卧室之間打轉。以為可以轉出一縷風，散去一絲汗膩，徒勞。恍惚之中，看到了茶具，靈光乍現，心，突然安靜許多。

打一壺水燒上，清洗茶具。一絲不苟，細細擦拭著冰裂紋的茶壺茶杯，木質茶盤上的烙畫只是簡潔的素蘭，沒有文字，暗透禪意。然後靜坐窗前，獨品香茗。

三伏天喝熱茶，是老爸生前的習慣。

印象里，老爸總離不開熱熱的茶杯。不是我喜歡的這種小巧玲瓏精緻的冰裂紋陶瓷茶壺茶盞，而是粗獷的茶缸，土陶的茶杯，或者蓋碗。

老爸就是北碚水土碼頭上一搬運工人，長年累月在碼頭上肩抬背扛。小時候特別粘他，他在碼頭勞作，我就在碼頭玩沙。等他下班了，我也成了小泥人。他就橫抱了我在清涼的嘉陵江水裡清洗，然後去小巷裡低矮的茶館裡。方桌長凳，老爸的工友們已四方坐了，一人一杯蓋碗茶。茶蓋輕輕拂過茶沫，有瓷器輕微碰擊的聲響，悅耳，茶湯就順著喉結的上下蠕動下肚了。我總疑心那是絕好的茶水，因為老爸和叔叔伯伯們總愛這樣。下班了，或者不能出工的下雨天，就坐茶館。老爸寵溺我，我學他的樣子要喝茶。他笑眯眯地拂蓋，傾斜了杯，輕輕吹著，怕燙著我，喂我小口喝。我咋吧一下，又苦又澀，有啥好喝的呀。老爸長滿老繭的大手憐愛地摸摸我的小辮，笑而不答。沒有茶點，吹龍門陣，裹葉子煙，樂此不疲。

我在茶館裡，一般都很安靜地偎在老爸懷裡，或是趴在他膝蓋上，看各種喝茶人的姿勢。有時也在叔叔伯伯中竄來竄去，驚奇地盯著茶倌擰了一大壺開水，大茶壺有一個細長的尖嘴，離桌老遠，就喊一聲「續水啰」。冒著熱氣的銀鏈成為一架弧形的虹，穩穩落入茶杯，不溢不灑，戛然而止。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回水土老鎮，站在早已破敗不堪的低矮老茶館門前，回味兒時的一幕幕。似乎那斑駁的木門板木格窗里，還隱約透出老爸和一群工友在艱辛勞動之餘，喝蓋碗茶，吹龍門陣的一點點快樂。

老爸寄人籬下長大，少年時即獨自出外謀生。靠著勤勞堅韌，東奔西走闖蕩，後安身於嘉陵江畔的水土碼頭，成為一名靠力氣吃飯的搬運工人。許是因他從小缺失父母之愛，嘗盡人間辛苦，他對我們兄妹幾人，從未大聲訓斥過。特別對我，寵溺有加。他沒有別的愛好，就愛喝茶。生活艱難，他從不去買名貴茶葉。在茶館，他喝花茶，茉莉花茶，很幽遠的香。在家，他喝下關沱茶。淡黃色紙包裹著的、圓圓的、硬硬的窩窩頭一樣的下關沱茶。濃濃的釅釅的茶湯，入口，又苦又澀，咽下，過一會兒，甘甘的回甜味兒。三伏天，汗珠子在老爸的額頭一顆顆不斷線滾落，他還是那麼愛泡茶喝。坐在木椅上，邊喝茶邊搖蒲扇。一杯熱茶喝下，衣衫濕透，額頭上汗如雨下。他說我是「涎巴蟲」，再熱也要粘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喝熱茶，要他搖蒲扇。

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老爸，勞作之餘，聽收音機，愛讀報讀書，肚子里其實有很多學問。他說，三伏天，高溫、悶熱、潮濕，易犯「六邪」中的「暑邪」，所以不能貪涼。熱茶下肚，汗液排出，正好散熱解毒。他還說，茶能靜心，心靜，不急不躁，自然不覺暑熱難當，做事也有頭緒。世上的事都是這樣，天越熱，越不能貪涼，生活越艱難，就越不能退縮！我謹記著他的話語，學他的勤勞，學他的堅韌，學他的溫良謙恭，甚至，學他的生活習慣。

2010年盛夏，他的生命進入倒計時。三伏天。我衣不解帶守護在病榻前，想減輕一點他的病痛，想讓他每天多一點點快樂。他很安靜，再疼痛也不出聲，忍著。我說：「爸，您痛就哼一聲吧，別忍了。」老爸蠟黃的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寬慰我。從不離茶的老爸，被醫生以各種理由禁止喝茶。我已深知，無論我們和醫生怎麼努力，已過古稀之年的老爸，已無法燃起生命的火光。與其讓他難受，不如尊重他的習慣，讓他活得有尊嚴又自在。我平生第一次買了昂貴的大紅袍，用老爸隨身攜帶的茶缸泡了。扶著老爸，偎在一起，深吸茶香。然後，你一下我一下，品著，小聲談論著茶色、茶味。

老爸又說，三伏天，要喝熱茶，靜心，除濕排毒。在恆溫的病房，水汽氤氳，茶香漂浮。我撕裂的心漸漸安寧。關於生死禍福，如茶，靜觀、細品、回味，放下。我無法阻止老爸生命的潰敗，能多一分一秒的陪伴，哪怕再短暫，我也寸步不離！

老爸走了七年！又是三伏天，我安靜地坐著，一壺熱茶飲下，汗珠如雨，然後，通體舒暢。我望著窗外藍瑩瑩的天，有一朵朵白雲綻放著或厚或薄的花瓣，舒捲自如。心，也在雲端，舒捲自如。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會員）

精彩推薦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