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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立松:且把春風共無塵

圖片來自網路

舉盞細咂,

心間空空蕩蕩,

宛若月色如洗的鄉間靜夜,

清靜無塵。

春山如煮。在餘杭,桃花滿坡,梨花千畝,雲蒸霞蔚,人在花下走,滿身都是花香,不多時,人已微醺,彷彿飲了三生三世里的桃花醉。

睥視同伴,桃花樹下,她頰如敷粉,眼神迷離,看來也醉得不輕。且聽她說,莫慌莫慌,帶你吃茶解醉去。

車往山路上去。春山半是茶,滿目蔥綠,輕風吹拂,只覺茶香盈盈,似有若無,撩著撥著,恍惚間,身已化為山坡上萬綠叢中的一片細芽。此乃清明前夕,滿山都是採茶女,只不知,哪一隻溫柔的腕底,哪一枚纖細的指尖,將掐下我,成全我今世的傳奇。

車在一農家院落前停下。竹籬,泥牆,青磚,灰瓦,圍成潔凈寬敞的院落,牆上掛了幾個竹匾,匾心有字,「心」「無」「塵」三個拙樸大字,好像帶著箬笠的孩子,手舞足蹈,蹦著跳著,散漫而歡適,讓人忍不住佇足打量。「心」「無」「塵」,三個字在舌尖心頭翻滾了幾個來回,彷彿嚼了一枚新茶的尖芽,有些苦,有些澀,而後,淡淡地泛起一陣清甜的津液。抬頭看,屋前屋後,都是山,都是綠,都是茶,任是我這般俗物,也覺心間清凈無塵了。

主人笑呵呵迎了出來。四十來歲,平頭,圓臉,憨憨的,並無多餘言語,引著往院里去。院子里,已有數名茶客,圍著茶几,看遠山,品香茗,笑語晏晏,甚是閑淡,臉上的笑紋,都是松馳的,悠然的。臘梅、紅梅、櫻花、杜鵑、桂樹、紅楓,在院子里各自挺拔秀麗,香樟最是繁盛,枝枝葉葉把陽光篩成細碎的光影,風吹過,光影搖搖晃晃,青磚鋪成的地面像水底的一群魚,悠然曳動。茶客們就在這些光影里,猛一看,好像他們在搖晃著陽光,或是,他們就是水底的一群魚。

院子角角落落擺滿了農家舊器物,樹樁凳,石臼,磨盤,竹梯,瓷缸,酒罐。只是都有了新的用途。石臼里游著三尾的紅鯉,瓷缸是睡蓮的道場,磨盤上堆著一些新茶,樹樁上長著一群多肉,竹梯也不空著,掛著幾個竹籮,籮里曬著蘿蔔乾,酒罐里一枝桃花旁逸斜出,妖妖嬈嬈,襯得她身後的那一排細竹也疏影橫斜了。目光一遍遍地留連在這些老器物上,彷彿看著光陰在慢煮一盞茶,茶香氤氳,將帶人走進簡樸歲月里。

院中間的竹匾上,曬著幾個怪怪的東西,圓圓的,有的黑得發亮,有的還泛著几絲暗沉的黃,都被白麻繩捆綁成均勻的幾瓣,湊近了看,像是柚子。敢情是柚子皮包了什麼寶物?主人見問,笑答:新做的柚子茶。曾經喝過小新柑茶,柚子茶卻是第一次聽說。主人說,這是我們茶藝師王萍研製的。正說時,王萍從屋內走出來,粉色的麻料漢服,半挽的丸子頭,懷裡抱著小竹籮,籮里是沾著露水的茶,她盈盈笑著,眉眼間儘是春天的氣息。她拿起一個油亮的柚子茶,遞給我,說,你聞聞,是不是很香。我依言嗅了嗅,柚子的香混在茶香里,好像江南的小家碧玉,嫁給了粗獷的北方漢子,小鳥依人似的,無比賞心悅目。她說:深秋後,上山摘來野柚子,將柚子掰開,取出果肉,然後將當年的徑山茶與果肉混到一處,重新裝進柚子里,用細繩捆了,放蒸籠里蒸,蒸好後拿到太陽下曬,九蒸九曬,才算完成。一會兒,我煮來給你嘗嘗。清熱消脂降火,那些在酒肉應酬里打滾的大老闆最是喜歡。

到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裡就是徑山,我日日喝著的徑山茶,就是產自這海拔1000米,山嶺高聳,神木參天的徑山。這裡土壤肥沃,氣候潮濕,有絕佳的茶葉種植環境。徑山茶在唐宋時期已經有名。南宋時,日本佛教高僧聖一禪師、大應禪師(即南浦紹明)渡洋來中國,在徑山寺研究佛學。歸國時帶去徑山茶籽和飲茶器皿,並把「抹茶」法及茶宴禮儀傳入日本。徑山茶茶形緊細,毫毛顯露,色澤翠綠,泡在杯中,如一片春色蕩漾,炎夏寒冬時看它,心間便隱隱地起一些懷想。那湯色綠瑩瑩的,輕啜一口,只覺唇齒間有一曲清麗小令要脫口而出。是以每年收到的新茶不少,我只獨愛這徑山茶。

說話間,主人已將茶席布好。木質斑駁的茶桌,細竹編成的帘布,青瓷茶盞,柚子茶在爐上咕嘟咕嘟唱著,湯色金黃,澄澈透亮。這時,王萍剛收好幾位採茶女送來的新茶,衣袂翩翩地走過來,一斂衣裙,端坐案前,笑說,我來給你們煮茶吧。溫壺,燙杯,裝茶,高沖,蓋沫,淋頂,洗茶,洗杯,分杯,她輕車熟路地做來,騰挪輾轉,行雲流水,像一段案几上的舞蹈。那綠茶在玻璃茶盅里,浮浮沉沉,悠悠蕩蕩,似一群剛放學的一年級新生,恣意放達,釋放著被禁錮的天性。茶色漸漸深濃,茶香也裊裊而起,她將茶斟了遞來,說,這是今年的新茶。今年老天作美,茶芽長得好,味兒倍好。我細細品來,果然與往日不同,更清洌香淳了。茶煙裊裊中,王萍聊起往事。她不是本地人,原是杭城裡的白領,因為喜歡茶,便到徑山來,不想,這一呆,就是十幾年,而且這輩子大概也離不開徑山,離不開徑山茶了。種茶,採茶,做茶,她從最基礎學起,還正兒八經拜了師傅,如今她已是徑山為數不多的高級茶藝師。

說起徑山茶,她如數家珍。宋時,佛教興起,香火日盛,以茶助禪,參禪悟道,成為一種風尚。茶與禪結下了不解之緣。而居「五山十剎」之冠的徑山,更是茶以禪名,禪助茶興。每年春季,徑山要舉行茶宴,由法師親自主持,然後獻茶於僧客,一時間,進山品茗論道者日眾。蘇東坡那個流傳極廣的「坐,請坐,請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的故事,就發生在徑山寺。

談笑間,柚子茶也煮好了。茶香四溢,王萍用青花瓷杯斟來。放到唇邊,不捨得喝,只讓鼻翼扇動,任那一縷茶煙探進五臟六腑,午後昏沉的神思漸漸清明了起來。淺啜一口,辛澀,微苦,不禁皺眉,良久,一股淡淡的清甜席捲了唇齒,這應該就是徑山茶特有的回甘了吧。一盞茶盡,彷彿講完一個人生故事:苦盡甘來,人生始得圓滿。難怪柚子茶深得生意人厚愛,除了消脂清火,大概是它的味道,暗自契合了他們的創業悲欣吧。

我們誇讚著,王萍有些羞澀,說,其實,我最高興的,是抹茶研製成功,我去把新磨的拿來給你們嘗嘗。主人在一旁笑道,你們真是有口福了,她的抹茶純手工製作,量極少,她寶貝似的,我也只嘗過一回。

抹茶粉裝在一個小小的青瓷罐里,粉細如面,茶色綠得有些暗沉,像一個經了歲月的女子,收斂的優雅替換了青蔥的張揚,更能潛入人心底,攪起一番風雲。

王萍笑道,也沒那麼誇張,就是費工夫些。將明前採的徑山茶嫩芽,用蒸汽殺青後,做成餅茶。放在火上再次烘焙乾燥後,用石磨碾磨成粉末。雖只三言兩語,卻不難想像將茶葉用石磨手工碾磨成這麼細的粉,得花多少時間,多少力氣。難怪,王萍說,做茶是個力氣活。她的手掌,滿是硬硬的繭子。

抹茶泡製的程序不算複雜,但也是個力氣活,要用特製的茶筅點,力度太輕了,點不出泡沫來,太重了又會讓茶失了味道。我試著點了幾下,手酸得不行。唐代詩人盧仝曾贊過抹茶:「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點好的抹茶,樣子像拿鐵咖啡,可以在上面寫字。我用王萍教我的方法,執箸寫下「心無塵」。舉盞細咂,心間空空蕩蕩,宛若月色如洗的鄉間靜夜,清靜無塵。

茶室里,音樂輕輕,若有若無,細聽來,是胡紅艷的《中國茶》:

坐在月光下 對飲一杯茶

偷來浮生片刻的閑暇

用茶香解乏 把寂寞打發

我們在寧靜中學會放下

坐在月光下 對飲一杯茶

品味唐詩宋詞的儒雅

洗去了浮華 沉澱了年華

我們在時光中回味愛的剎那

我期待著,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在心無塵,與老友對坐月光下,閑閑淡淡,再飲一盞徑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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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發於2017年第3期《浙江散文》雜誌。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溫州市洞頭區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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