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哥蘭陵王的面具和心理問題

文化 07-27

舞台上，有一個龐大的鋼架結構的傳統建築屋頂。隨著屋頂上下前後移動傾斜，1400年前的復仇故事慢慢走進我們的視野。國家話劇院的新戲《蘭陵王》，便被這鋼屋頂一直籠罩著。演員無拘無束，只是苦了觀眾，替他們壓抑。不知這是否正是舞台設計的目的：只要驀然回首，歷史便會造成無法逃避的壓抑。

話劇《蘭陵王》的時代背景很小眾：大分裂年代、短命帝國、南北朝、北齊。主人公蘭陵王，非唐宗宋祖、康熙乾隆。觀眾的歷史知識系統里，沒有北齊與蘭陵王的一席之地，這樣大夥反倒踏實了：舞台上說什麼就是什麼。

《蘭陵王》導演王曉鷹說，這不是正統的歷史劇，裡面有太多現代元素。我本以為，他是在強調演繹歷史的同時，要「接納」和滿足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看完話劇才知，《蘭陵王》借了「北齊」這個殼，叫真實的歷史人物蘭陵王「入吾彀中」，最終的情節主線卻是王子報殺父之仇——所謂的「現代元素」，應該指的就是此等故事模式：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家、階層、家庭，皆能因兒子給老子報仇，而大張旗鼓，衝突盎然。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譬如「趙氏孤兒」，算是中國戲劇史上的大IP，從700多前的元雜劇開始，一直到今天，皆為各種舞台藝術的「座上賓」。但歷史上名為高長恭的蘭陵王，沒有「趙氏孤兒」這樣典型的遭遇。雖然，高長恭的父親也「碰巧」被刺殺，但幹壞事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沒奪皇位，使得高長恭無法做趙氏孤兒第二。

蘭陵王本為北齊的戰神與大帥哥，而話劇舞台上，他又被加了戲：父親被手下的老戰友毒死，順勢，「老戰友」取而代之，做了「齊王」，還逼娶了蘭陵王的母親。為了消磨蘭陵王的鬥志，齊王將他送進教坊，做了一個媚態十足的「伶官」——齊王口中的「可人兒」。悲劇發生的時候，蘭陵王才9歲，深陷不男不女的「尷尬」之中。十多年後，他在母親和一幫老臣的暗中扶持下，復仇成功。

編劇終究還是尊重歷史的，被譽為古代「四大帥哥」之一的蘭陵王，的確有做伶人的天資稟賦。僅從此點便可窺，歷史劇在多大程度上還原「歷史」，這並非「史實」到底有多少的「量化」問題，而是取決於舞台藝術創作者如何解讀歷史的「真實」，並以此為基礎，讓舞台呈現最真實的語言、動作與情感。

不可否認，《蘭陵王》大氣磅礴的舞美與音效，可以叫觀眾看過之後歷歷在目。但蘭陵王的性格刻畫太過於抽象，造成他淪為一個可以隨時替換的角色，觀眾很難試著換位思考：如果我碰到類似於蘭陵王的難題，該如何求得正義，同時原諒自己身不由己的親人或朋友。怪哉，《蘭陵王》原本只是取了一個歷史的殼，卻偏偏讓觀眾只顧歷史，放棄了對自己生存狀態的思考。

為了使舞台更具「趣味」和多樣性，《蘭陵王》加入很多儺戲的表演。儺戲、儺面、儺曲、儺舞的「強勢介入」，使《蘭陵王》有了魔幻、蒙太奇與現代主義的「驚艷」，可即便如此，其依舊是現實主義的底色——宛如所有角色，不管是否戴著儺戲的面具，也不管是否偶露「真容」，反正皆被那座鋼架結構的古典屋頂，真真切切地緊扣於舞台上。

《蘭陵王》背靠中國歷史這棵大樹，手中頻頻拋出儺戲這樣的「玩具」，結果便是虛實的界限被打破：歷史在舞台上生根，舞台的場景卻好比《紅樓夢》的太虛幻境，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只是《蘭陵王》太執著於這種「太虛幻境」，用力過猛，儺戲過多過亂，差點成「蘭陵儺」了。

還有，這部中國人編、導、演的戲劇，在坊間被調侃為中國版的《哈姆雷特》。的確有「雷」同之處，但戲劇結構上，《蘭陵王》反倒沒有《哈姆雷特》那般嚴謹，譬如被蘭陵王已然收拾的殺父仇人「齊王」，居然逃出來，縱火反撲，從而引發矛盾的進一步發展，被強拉著「入戲」。

之所以如此設計劇情，乃因報殺父之仇都是其次，也似乎只是一個幌子。關鍵是蘭陵王戴上儺戲面具「大面」後，由一個倡優搖身變為歷史上那位叱吒風雲的「戰神」，但與此同時，父親留給他的「大面」，猶如毒品一般，造成他的「跨越度」太大，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連暗中助其成就大業的母親與老臣們，他都恨之入骨。最後，母親用死亡與心臟之血，喚回了迷途的蘭陵王。

原來，我們的蘭陵王，即便殺了仇人齊王之後，還有自己的「心理問題」急需解決。蘭陵王先是需要藉助「大面」，完成復仇大業，後必須在母親的感召下，擺脫這張「大面」。推動劇情發展的，不是莎士比亞的那個「是生存，還是死亡」的永恆命題，而是中國式母親的犧牲與拯救。與其說《蘭陵王》是歷史劇，毋寧說它是一部家庭倫理劇。

文| 梁盼圖片來自中國國家話劇院官網

本文刊載於20170725《北京青年報》B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