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對於看動漫玩遊戲長大的孩子，整個日本就是一座實體店

文 |凌嵐

聽說我們夏天回國可以轉道去日本，我們家的少年，「犬子」，他的反應可以用普大喜奔來形容。一夜之間他成為他們年級，請他去東京Pokémon總店買遊戲公仔，並且詳細寫明購買的第一選擇、第二選擇、第三選擇……Pokémon中文譯作「口袋魔」，日本，對於遊戲界的00後客戶們，是這樣一個魅惑另類的地方。

大媽大叔們採購鐵壺、剪刀、智能馬桶圈、電飯鍋、化妝品，00後去看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去東京池袋的全球最大的Pokémon實體店，如果去京都，最好再去光顧那家「衹園祭」mon店。

吉卜力美術館一票難求。接待我們的日本大叔姜先生，在我們去東京前，自告奮勇替我們去買票，結果不僅買不到7月任何一天的門票，過了兩天他按照美術館網站上指定的時間打電話去，連8月的門票都賣到只剩下8月31日4點入場的最後幾張。

我們出發前，複習宮崎駿的《千與千尋》，一共看了三遍，動漫里所有的日本元素銘記在心：食店前的寫了字的紅燈籠，冰店的白紙裱的拉門，和式老房子低矮的天花板下小巧的桌椅，通過紙窗看門外淺草鬧市的街景，蕎麥店大廚的深色的日式和服，額頭上箍的那條白毛巾，夜色中飛馳而過的火車車廂里透出的燈光，都在我們到達東京入住江戶區的汐留、新橋、品川一路看得清清楚楚。我們是熟門熟路，二手信息滿滿的外星人，空降到日本這個奇怪的星球上。

淺草寺前的兩列擠滿遊客的小店，像南京的夫子廟又像上海的城隍廟那麼熱鬧。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出租和服，讓國內的美少女們過把東洋癮。「美少女」跟實際年齡無關，願意掏錢租一套和服，穿了走幾步拍照的「中國少女」年齡跨度從6歲一直到60歲不等，中國遊客幾乎是這項cosplay的唯一客戶群。

淺草寺太鬧，地方小耍不開；到了京都的寺廟和神社，無論是建仁寺、高台寺，還是稻荷大社這種拜狐仙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穿上木履著和服，梳著日本鬏的中國美少女，有的旁邊還有聽話的男朋友著同款和服陪場，鶯鶯燕燕、裊裊娜娜地走過日式庭院、京都小街。

攝影師曲腿翹臀地跟隨前後，抓拍幾個最經典的場景：比如神道廟入門前用長柄的竹勺掬泉水洗手洗臉，比如日式帶大屋檐的迴廊，比如橘紅色像牌樓一樣的「鳥居」。

和服生意是這樣的興隆，還沒有到京都，我們在大阪見朋友，席間一個名古屋大學的訪問學者，就跟我們推薦這項活動。

迪斯尼主題公園裡對於上了公主癮的女孩子，專門有一項cosplay服務，穿上她們指定的《白雪公主》或者《野獸與美人》等經典動畫里同款的公主服，吹頭髮，修指甲，喝下午茶，拍照。迪斯尼那個扮公主的節目，美少女年齡基本不超過8歲，推出以後生意並不太好。

而北京的紫禁城，也有這種黃袍加身的旅遊服務，但是還真沒有能規模化到日本和服的程度，京都東山區去寺廟的路上那一家連一家租和服的店；最厲害的是這些店能忽悠年齡跨度那麼大的「中國少女」主動掏錢玩，還長盛不衰，這營銷真是厲害了！

在迪斯尼園除非萬聖節，你幾乎看不到10歲以上的少女穿公主裙招搖過市。如果天氣不是那麼熱，我家的8歲小姑娘肯定是心動的，就像她在迪斯尼對公主待遇節目心嚮往之那樣。

「假裝的生活」是最真實的生活，假裝公主，假裝著和服的少女，背後是享受心理風景里生活在別處。李安談到《色戒》里的王佳芝，她作了間諜以後的種種物質生活，其實是她最喜歡的小宇宙：麻將，飯局，去綢緞莊入作旗袍的料子做漂亮的衣服，男人示愛的大鑽戒，這些代表她內心最真實的渴望。所以最後催促易先生的那句「快走」，是她入戲太深出不來了，她也不想出來。

對和服的痴迷，跟對遊戲實體店的痴迷比起來，還是輕度發燒。我們走進池袋的Pokémon店時已經是晚上了。店裡的擁擠程度，好像裡面那些五顏六色，姿勢各異的絨毛公仔不要錢一樣，（事實上，公仔價格不菲），那是我見過的東京最擠的地方。

少年兩眼發直，掏出事先列印好的代購清單，沒有見過他這麼認真過。店裡的部分玩具，在美國可以網購到，但是身臨實體店，那感覺是走進Pokémon王國。我兒子一米八三的個頭，懷抱十幾個選定的公仔，滿臉激動，這種入戲的投入程度，不亞於他妹妹5歲時在迪斯尼跟真人扮演的人魚公主拍照。

說「演員是瘋子，觀眾是傻子」，這些孩子心甘情願享受一刻當傻子的樂趣，make believe，日本製造的遊戲和動漫對全球「00後」想像力的佔領，不誇張地說，他們製造了這些孩子的童年。

實體店的魅力，說到底是推銷一種生活方式，營造人生的某一刻。實體店把產品的核心價值，具體成一個環境。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於看動漫，玩Pokémon長大的孩子，整個日本就是一座實體店。

傍晚在京都的河邊走，只見暮色里河對岸的酒店外的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完全是《千與千尋》中油婆婆的澡堂傍晚開店掌燈時的情景。橋下的陰影，狹窄的小巷，掛了竹簾的窗戶，這些風景是日本文藝電影的標配。

秋葉原的二手遊戲機專賣店，賣古董遊戲機，比如任天堂第一代「紅白機」，年齡有五十歲了。那裡是中年人的懷舊天堂，少年並不感興趣，他說不是有PC模擬器嗎？模擬器上可以玩這些早已斷產的遊戲，還要這些落滿灰塵的舊遊戲機幹嘛？

懷舊對十幾歲的人來說是一個陌生的詞，他們看到的世界就是眼前這個樣子，跟時間維度脫離，沒有經驗的累積，沒有記憶的糾纏，過去的愛恨情愁還沒積累到一定的厚度。這是帶著孩子去旅行的好處，強迫你的視點跟他們一致。

從國內到日本的不方便，第一是不能用網銀不能刷二維碼，第二是日本人不說英語，遇事幾乎都得自己解決。雖然大型百貨公司這種可以刷信用卡，但我們不可能每天都在百貨公司里度過。冰激凌攤子、蕎麥麵館、明治神宮裡需購門票才能進入的御花園，都是只收現金，於是沒過幾天就出現「現金荒」，窘境只到旅行的最後兩天才在京都銀行迎刃而解，收銀員提醒：「你可以用銀聯卡取日元現金。」

離我們的酒店很近，步行可以走到的品川新橋一帶的居酒屋，櫛比鱗次，是日本上班族下班後喝酒放鬆的地方，我們誤打誤撞地進去，坐在清一色白襯衫黑西褲穿皮鞋的白領中間吃串燒吃拉麵，我們是唯一的遊客。

最簡單的居酒屋真是郵票大小，兩張榻榻米大小的門面，門外把空塑料箱疊到齊腰高，作臨時的吧台，也就有人願意買一杯酒站在那裡喝。酒精作用下日本人也願意高聲說話，平生街上和地鐵上沉默的大氣不敢出的一群群人，忽然開口，大笑，胡鬧，眯起喝得醉醺醺的眼睛跟你對視，假裝的生活是最真實的生活，這裡是天天在上演的深夜食堂。

本文原標題：《旅行的代際差異》

【作者簡介】

凌嵐|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現居美國東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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