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隨之雄:與楚爭鋒七百年
相對於同時期的其他諸侯國,曾國被發現的墓葬特別多,不僅如此,還出土了大量帶有銘文的文物,這為廓清曾國文明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對比之下,「現在發現的西周時期楚國墓葬不多,而有銘文的銅器更是太少,現在要搞清楚楚國的早期歷史,還是要有像早期曾侯墓一樣的墓葬被發現才好。曾、楚兩國關係七八百年,淵源太深,可以說休戚相關。」當說到近期在湖北棗陽郭家廟發掘的曾侯墓葬時,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方勤十分感慨。
春秋戰國時代,相對中原國家來說楚人身份低微。儘管後來國力強大,但是當時天下人還是視荊楚為南蠻,無不拿楚人調侃。據當時人編寫的寓言故事來看,經常有楚人畫蛇添足,楚人南轅北轍,楚人刻舟求劍,楚人買櫝還珠的揶揄笑談。但是,當楚人自己「篳路藍縷」、奮發圖強後,歷史就是另外一種圖景了。
楚國八百年,曾國七百年,相互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由監視警戒到唇齒相依再到委曲臣服,文明在衝撞交融中完成,在確定曾隨實為一國後,諸多歷史資料使得兩國之間的交往更為明晰。
曾國「臨有江夏」重任
傳世典籍上能看到的最後一次關於曾國的記載,是在《春秋》中。這一年是魯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楚子、陳侯、隨侯、許男圍蔡」。在與楚國配合一場圍剿許國的軍事行動後,便沒有了對曾國的後續記載,古人也只說隨(曾)國「其後不知為誰所滅」。
周朝分封天下,按照五等爵位對國家等級排序,依次是公、侯、伯、子、男。楚人先祖雖然對周人有功,但為異姓,只被封為子爵。所以在極其講究用詞的《春秋》中,微言大義地稱楚為「楚子」。最初,楚國受封地僅為二十多平方公里,後來楚人沿漢水南下,開闢疆土。而曾國是姬姓宗親,為中原文化的嫡傳。曾國先祖在天下安撫平定後,接受天子之命南下監視淮夷。
「葉家山墓葬是公元前1000年,郭家廟是公元前700年,而曾侯乙墓是公元前400年。在諸侯國歷史裡面,這三段三百年的連續貫通,實屬罕見!」在方勤看來,郭家廟文化正好是處於這七百年歷史的中間段,而在地理空間上郭家廟又是曾國和楚國的交界處。時間和空間在這裡交集,天然地成了打通歷史脈絡的關節要穴。「這是一個被人忽視的地方,我常常對人說,要想把楚國文化研究透,那就必須得把曾國文明研究透。」說到此處,方勤興奮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主持發掘葉家山墓葬群的黃鳳春,在談到曾國文明的重要性時,認為曾國文明可以折射出當時整個時代的背景。通過曾國文明這個渠道可以細緻地了解西周一統時期分封制度下的格局背景,甚至對整個商周時期的歷史研究都有重大突破意義。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周人為了不重蹈商人失敗的道路,雖然在區域的劃分上還是沿襲了商人的舊制,但在策略上發生了轉變。其不同之處,就在於分封了自己的宗親到各地為王。在北方分封召公,在東方分封周公旦,在南邊分封南公,而在西邊則保持朝廷內舊有大臣的管理。召公、周公、南公這三人被稱為三公。
雖然三公被分封到各地,但是其本人並不生活在其封地之內,都由他們的兒子奔赴封地,住食於其采邑之地。而這些始封者,都住在京畿之內,照樣任官。召公受封后其子燕侯旨、燕侯克到了北方;周公旦受封后其子伯禽到了東方,而南公被封后,又是誰去了南方呢?史書上並無記載。
「是曾侯犺、曾侯諫。這是通過發掘曾國文明後才知道的。而且和歷史背景對應上了,這樣幾個重要的地方都有了姬姓諸侯把守。」黃鳳春說。從這一背景,就可以看出與後世宗親制度、宗法制度都有很大的淵源,這也就是「親親尊尊」的濫觴了。記載周朝禮樂制度典範的《禮記》上說,「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由從血緣關係出發,從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到親近值得親近的人,這便成了後世兩千多年來不可變動的人倫準則。
作為南公的後人,曾國被封到南方有明確的政治目的要實現,「王遺命南公,營宅汭土;君庀淮夷,臨有江夏。」 曾國早期是一個大國,而與此同時,楚國則是一個小國。現在能找到最早的確鑿有銘文的楚國銅器,則是要到西周中晚期,如2012年在宜昌萬福堖出土西周楚編鐘。
曾楚化干戈為玉帛
周昭王二十四年,周朝天子率領大軍第三次大舉進攻楚國。當時楚國的國力,根本無力抵抗周昭王的大軍壓境,楚國只剩下負隅頑抗的努力了。但歷史在此時,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變。
《帝王世紀》記載,「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周天子因為楚人使出奇招,使得船在中途沉沒,而喪命於漢水,終於南巡而不返。
「但很多人忽視了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逨盤的銘文上記載,昭王伐楚後其子穆王還接著伐楚。」方勤解釋說,這段銘文還引出了有關郭家廟曾國墓葬的重大意義。
方勤認為,根據目前對郭家廟墓地的發掘來看,那裡應該是兩代曾侯的墓葬,其周邊是圍繞曾侯國君墓地的曾國貴族「公墓」。雖然只有曾侯絴伯有明確的銘文戈作為身份印證,而另一編號M21墓地因盜挖嚴重而無法找到帶有銘文的直接證據。但根據墓葬旁的大型車馬坑和符合諸侯身份的「軒懸」編鐘木架、建鼓、玉器等多方面因素來看,M21墓主人也是一代曾侯。最重要的就是車馬坑了,比現知同期規模最大的虢(guó)國車馬坑的規模還要大。它可以直接反映出當時曾國擁有強盛的軍事實力,而且還依然保持著與中原周王朝一樣的縱向埋葬形制。
昭王伐楚,必定要往西向漢水方向進攻,因為楚國在漢水之西。而從早期曾國墓葬所在的集中範圍來看,葉家山地處的隨州在漢水以東,再往西北走不到60公里就是棗陽郭家廟墓地。所以,曾國人應該是為了配合周天子攻打楚國的行動,主動向西前移,其都城也就遷到了棗陽附近,與楚國對峙江邊。而根據當時的風俗習慣,諸侯的墓地就在都城附近,不會很遠。楚人此時的軍事力量還沒有越過漢水以東,楚人後來才慢慢向東推進,使得曾國被迫後退。方勤還從土壤地質學角度分析郭家廟東邊的周台遺址,認為春秋早期此地還是曾國人的範圍,春秋中晚期楚國人就從西邊打過來,佔領了此地,還對曾國墓葬進行了大規模破壞。
公元前704年楚武王伐隨,公元前690年他死於第三次伐隨的路上。之後楚人還在溠水築橋,在隨國境外建築營壘。而郭家廟遺址在溠水附近以西。那麼楚人攻打曾國必定要越過溠水才能往東攻打到曾國都城。如此看來,在公元前690年楚國人已經攻佔了現在的棗陽郭家廟。此後,曾國人又從棗陽退回到隨州附近,而在隨州附近又發現了西周晚期的墓地,與考古發現再一次吻合。曾國春秋中晚期到戰國中晚期的墓葬,後來先後在隨州被發現,曾侯乙墓就在隨州。這也就認證了傳世文獻的記載,「漢東之國隨為大」。
楚武王伐隨死在路上後,在楚國秘不發喪的情況下,楚隨簽訂了盟約。兩國互相通婚,世代結盟。以楚國日漸強大的軍事力量來講,為何不一舉消滅曾國,反而發出了「吾不得志於漢東」的感慨呢?為何在把周邊的其他國家滅掉以後,還唯獨保留下曾國呢?
三面受窘,曾國委曲求全
楚國想要做大,必須東進。根據歷史學家何浩在《楚滅國研究》中的論斷,生產發達、文化先進、軍事實力雄厚的隨(曾)國依然是楚人東進的主要障礙。到春秋中期,楚國勢力更為強盛,曾國人依然堅決抗楚。隨(曾)國人於公元前640年「以漢東諸侯叛楚」。但終被楚令尹子文於僖公二十年擊敗。國土日月削減,國勢不斷衰落。至此以後,曾國才淪落為「世服於楚」,成為名副其實的附庸之國。公元前506年,吳、蔡、唐聯軍攻入楚國的郢都,楚昭王奔「隨」。吳國大軍尾追而至,隨人拒不交出昭王,楚人對此感恩戴德。
東周中晚期後,王室衰微,各國之間相互征伐,天子號令幾乎失去了作用。天下之勢盡在楚矣。黃鳳春認為楚不滅曾,可能是因為,「楚國強大後,但爵位很低還是子爵,就利用曾國作為跳板,與周王斡旋。常常通過曾國向周王提要求。楚王還是有忌憚於天子權威的擔憂。」楚國人脅迫曾國向天子請求尊楚,提高楚國的地位,但是「王室不許」。後來被逼急的楚人就自命為王。
黃鳳春還認為,曾國之所以臣服於楚國,是為了要維護周王朝勢力在南方的存在。使得周朝疆土在南方還能保存有一席之地。曾國一面要對付虎視眈眈的強楚,一面又要保存自己本國的領地,一面還要兼顧維繫周朝正統的權威,已經是三面受窘,困難之極。此等尷尬的況味,反映在一段曾國銅器銘文上,「申固楚成,整復曾疆。」意思是,要繼續加深與楚國的聯盟的同時,還要讓自己的疆土完整地保存下來。
隨(曾)人曾有文字記載此時心緒,「以隨之辟小,密邇於楚」,而未被楚國所滅,真得依賴「楚實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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