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讀《紅樓夢》：劉姥姥，心存感恩千聲佛

1

《紅樓夢》里，有兩個人的仗義，是曹公明確肯定的。一個是街坊潑皮無賴倪二，一個是鄉野村婦劉姥姥。

賈府旁支賈芸，去求母舅賒香料當禮物送鳳姐，想搭個橋謀份差事做做，遭到母舅的冷麵拒絕，萬般灰心，撞見了醉金剛倪二。倪二二話不說，把收來的十五兩利錢借給賈芸，以解其燃眉之急，真是個親母舅無憐惜、醉金剛有情義。甩給《紅樓夢》讀者一個義薄雲天的背影，讓你好生體會去。

每次讀到這個倪二，總感到內心酣暢痛快，真是：東邊日頭西邊雨，朗朗乾坤有真愛。

而劉姥姥的仗義，走的是另一種柔軟感恩的套路。如果說，她的柔軟是迫於生活拮据時的一種無奈，那麼，她的知恩圖報便是她獨有的行為標籤。

劉姥姥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打起精神放下顏面勇進賈府，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知恩圖報。劉姥姥自己膝下荒涼，除生了王狗兒之妻劉氏外，再無子嗣。她能以岳母身份長住狗兒家並處處享有話語權，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更甚者，劉姥姥身在福中還知福。

當王家出現經濟危機需要向賈府求援過冬時，老人家左思右想後，挺身而出對狗兒說：「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買頭買腳的。倒還是含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你瞧瞧，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老婦人，是不是用行動降伏了我們這些眼高手低的讀者？

其實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心裡很是沒譜的。一個是侯門深似海的赫赫貴族，一個顧頭不顧尾的貧賤村婦，之間的差距，如同天塹般橫亘在劉姥姥的腳下。可這個積年的老嫗很有腦子，知道單槍匹馬去，肯定有應付不過來的窘迫，於是帶上板兒這個不諳世事的吃貨，至少語塞時可以沒話找話說嘛。僅從這點上看，劉姥姥就是個心中有丘壑做事有章法的人。

真正走上訪親日程時，劉姥姥使出的殺手鐧，就是念佛。她一共念了三次佛。

第一次念佛，是感恩周瑞家的不棄和相助，周娘子說：「姥姥你放心，大老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劉姥姥一聽，立馬口吐蓮花：「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

第二次念佛，是驚艷鳳姐房間富麗堂皇時的脫口而出，類似今天人們常掛嘴邊的「Oh , no，My god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是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唯點頭咂嘴念佛而已。」

第三聲佛，那就是送給大恩人鳳姐的見面禮，鳳姐弄清楚來龍去脈後，賣乖揀好地說了一通話，意思是為曾經的疏遠失聯做個解釋，叫姥姥理解理解，描補描補，千萬不可跟著外人起鬨，認為賈府眼裡沒人。劉姥姥心實，一聽那話，哪裡承受得下？「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這也不象』。」哎呀，劉姥姥你這老人精，見了厲害人，還是會慌得亂了陣腳是不是？口無遮攔地亂嚷一氣什麼呀？沒的羞死個人，拍馬也都拍到馬屁股上去了，聽聽，人家鳳姐都說了：「噁心死了。」

但，不管念好了念歪了，念佛始終是劉姥姥最本能最直接的反應。待她從賈府出來，稍微緩了緩神後，對抱怨她的周瑞家的說：「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裡愛還愛不過來，哪裡還說得上話來呢? 」

第一次見王熙鳳，劉姥姥又是愛，又是驚，又是慌，可就在這驚慌之中，居然誤打誤撞地結下了一段讓人想不到的好緣分。

這念佛，怎麼不好？

世間之事，或者本來就是這樣叫人琢磨不透吧：你與誰有緣、與誰無緣，他對誰厲害、對誰柔軟，似乎都是前定的。而且，縱然他有千般好，緣分不到，都是他好他的，與你沒一毛錢的關係。而緣分一到，從此牽扯上了，竟有千般的遠景，回想起來都叫人匪夷所思。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紅樓夢》第六回結尾沒有慣用「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而是用這個對子做埋伏，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2

佛家說，常懷菩提心，常發慈悲心，終結菩提果。又說：「一聲佛號，罪滅恆沙。」

劉姥姥第二次進賈府，不是再來求接濟的，而是懷著感恩之心前來探視和致謝的。她帶了瓜果蔬菜土特產做手信，領著板兒大大方方地進來。因為體會過賈府的好客，這次來，姥姥表現得更活絡，更開放，以一個精明老人的智慧可愛，主動與賈府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表現不俗，收效頗佳。曹公用了四回的篇幅（第39回-第42回），大書特書劉姥姥在大觀園裡的各種活動，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體驗了。

「我這一回去沒有別的報德，唯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就算是我的心了。」心懷感激，才能心存敬意，劉姥姥最拿手的，還是老本行：念佛。

劉姥姥本打算送完土特產就回家去的，偏生老太太又聽見了，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一見」，這一見，可了不得。會說話的劉姥姥，和同樣會說話的老太太，簡直就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啊，幾個回合下來，兩個老人便歡喜得誰也離不了誰。雖說劉姥姥是個粗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老了，世情上經歷的也不少，見賈母和寶玉等愛聽她田間地頭的故事，更是賣力起來，沒有的也要編出些來取樂，真是人精對人精，戲文要升級，嘿嘿。

先編了個神化而美麗的故事，「十七八歲極標誌的一個小姑娘，是神佛送她父母的禮物，是積德的報應」，害得獃子寶玉果真叫茗煙跋山涉水地去找那個破廟，要做修繕，勸茗煙少發牢騷：「若真有的，你豈不是積了陰德，我必重重賞你」，哈哈，神靈之說，慈悲之舉，首先感化的，竟然是大觀園的第一號男神，而這個被號稱「混世魔王」的男神經，之前最能管制他的，才不是如此柔軟的說神說鬼，而是賈政老爺手裡的家法和棍子，你說這寶玉可教不可教？你說這姥姥厲害不厲害？可見真是「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

接著，音樂響起，彩旗飄飄，各路美女迅速雲集，權威人士老太君要出場款待劉姥姥了，她給的待遇，自然也是最土豪最尊貴的。首先帶她去看外孫女黛玉的屋子，這個龍吟細細、鳳尾森森的住所，仙氣瀰漫，級別感強得分不清天上人間。劉姥姥正準備念佛，卻聽來老太太因「軟煙羅」這匹紗，打大當家的一嘴兒：「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的，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這個連薛姨媽也沒有見過的「軟煙羅」，其實就是連薛姨媽也沒有見過的賈府曾有的富貴和榮耀，今日托著劉姥姥的福才見上。該是薛姨媽替她念佛了：阿彌陀佛，劉姥姥，你如今這造化，真是上生上世念佛念來的。

劉姥姥一邊被這軟煙羅看呆了，一邊在心裡早已連佛祖都拜了幾千拜，可她感恩的心如何安放？既然賈母已經投之以李，劉姥姥必然要想辦法報之以桃。恰巧鴛鴦來了，飯前與之商議，要她上演一場鬧劇，哄老太太開心，這正是劉姥姥求也求不來的報德方式，哪裡有不盡情不盡心的理？「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劉姥姥自個配音完了，來個鼓腮不語的造型，頓時一場棄饕餮盛宴於不顧的哄堂大笑，禮出大家的賈府，一時失了禮數，忘了戒律，樂了個人仰馬翻。

愛玩會玩的老太太，帶給劉姥姥的，當然不只是吃吃美食喝喝好茶那麼簡單，她要玩行酒令，就是給劉姥姥安排一場高逼格的文藝晚會，了解一下咱賈府平日里飯飽酒足之餘的文化生活。劉姥姥看著聽著學著，悟性瞬間化為急才，不承想也來了句「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結結實實地嘗了一次做文化人的滋味。哈哈，玩嗨的姥姥說：「這玩法，咱農村老家也有。」可我告訴你，姥姥，文化是有層次的，你跟穿褲衩的朋友在大排檔吃炒石螺，和你跟穿旗袍的美女在星際酒店吃鮑魚，哪裡會是一樣的？估計劉姥姥，從高几旁挪出身子來的那一刻，嘴裡肯定又是一千句佛，一萬句佛。

玩了幾天的劉姥姥，吃過一籮螃蟹就夠她家一年支出的螃蟹宴，嘗過用十幾隻雞來配工序還繁瑣的茄子眷，看過探春房裡的汝窯花囊、米芾名畫《煙雨圖》；去過「過潔世同嫌」的狷介妙玉的攏翠痷，品過雨水煮的茶，試過在荷花池裡划船玩，見過惜春畫的畫，吃過鳳姐親手喂的飯，得過恩典給千金小姐取名字。這還不算，走的時候，從老太太算起，到太太、鳳姐，再到平兒、鴛鴦、襲人，烏央央一干人等送禮的，送錢的，送吃的穿的，送用的玩的，還有沉甸甸的銀子傢伙，滿臉春風的盈盈話別，層層疊疊的，滿滿當當的，運了一車子回家去。

如果說，物質回饋是人情世故里的禮尚往來，那麼，情生意起則是個人修為帶來的心理反應。老太太、鳳姐與劉姥姥的投緣，平兒、鴛鴦對劉姥姥的嬉戲，哪裡不是愛姥姥親姥姥的意思？板兒與巧姐的千里姻緣，更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劉姥姥這念佛，念出了水平，念出了善果，念出了慈悲之人的圓滿福報。

兩次進賈府，表面看似賈府念舊，接濟了一個村野老嫗，事實不是那麼閑淡。兩個老人家的相遇，也不是一點線索、幾個外人可以安排的。賈母的仁慈和憐貧惜弱，劉姥姥的善良和知恩圖報，哪怕隔著千山萬水，都註定有峰迴路轉的一遇，貧與富，尊與卑，舍與得，在人事滄桑里，都化成了一種雙向的知遇，感恩與戴德，自然也是雙向的。

3

初心不改，敦厚人自有敦厚人的福氣。

劉姥姥在賈府的資助下，家道漸漸扭轉過來，吃喝問題解決了不說，在村裡，也排到好人家的行列。王狗兒一家，為人老實厚道，又有劉姥姥這樣的日常教誨，漸漸豐衣足食，小富有餘。暫且無話。

不承想，某日夕陽西下，黃昏將近。劉姥姥聽來一個響雷：賈府被抄，妻離子散，忽啦啦大廈將傾，昔日歌舞場，轉眼便是衰草枯楊。

「樹倒猢猻散」，「勢敗休雲貴」平時攀援不上生恨的，一時救濟不全怨恨的，官場不慎得罪了的，趁火打劫想歪了的，全出來了。賈家四面楚歌，看戲的多，救火的少。

劉姥姥，沒有像賈雨村那樣遇事考究再三，權衡再三。她打疊起包袱，拉起板兒，再訪賈家舊故人。

聽到昔日烈火烹油的賈家人死的死、病的病，劉姥姥還是不停地念佛。不過，此時的念佛，已變成了虔誠的求佛，求菩薩保佑他們平安康健，求厲鬼們放過她的姑奶奶鳳姐兒，求賈府時來運轉再度鮮花著錦。

而當一切神靈都挽救不了賈府的敗落時，劉姥姥沒有借坡下驢。年邁如她，仍舊努力爭取一點點的扭轉，不辭辛苦，費盡周折，及時把巧姐從狼兄奸舅手中救下，才有了「一紡織美人」的故事。

頭腦靈活，有膽識，有擔當，沒條件也要創造條件求發展，這放在任何時代，劉姥姥的人生經驗，都有學習借鑒的意義。

而最應該學習的，是她的心地善良和知恩圖報的好品質。

書中有一個與之背道而馳的人物，那就是賈雨村。他飽學詩書，窮困潦倒時借靠賈府的勢力行走官場，本該以德報德，偏偏他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一步一步腳踏賈府往高枝上攀。

而早在第六回，《紅樓夢》人物還沒完全出場時，劉姥姥就屁顛屁顛地來了，她目睹了賈府的興衰榮辱，受過人家的恩，一直沒敢忘記感恩和回報，把知恩圖報當成晨昏定省，當成佛號來念，這才念出了一段溫暖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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