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解讀《紅樓夢》：惜春，請許我寂寞沙洲冷

作者 | 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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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法文專業的學生，忽然有一天被大boss勒令寫一部大部頭英文小說，頭不頭疼？還不敢說不會，因為上司當著眾人的面說一不二金口玉言。人家才不管你到底會的是哪國語言，反正都是外語就對了。萬般無奈之下，學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荒唐不荒唐？四小姐惜春就攤上了這號事兒。

寧榮兩府的四位小姐都受過良好的藝術熏陶，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她們各自丫頭的名字也正好暗合了她們的特長。元春是娘娘，沒機會見她撫琴，其她三位都露過一小手兒，迎春下過棋，探春滿屋子書法真跡與毛筆，惜春的本事是由老太太向劉姥姥炫耀的時候帶出來的：「我的這個小孫女，是最會畫畫的。」然後就叫她把大觀園原樣畫出來，亭閣樓台、花草鳥獸乃至一人一物，都要。

惜春不是不會畫，而是她會的是寫意，老太太要的是一幅工筆長卷，根本不是一路的。還是寶釵給她出了個主意，叫寶玉幫著把當初蓋園子時的圖紙找出來，再找兩個槍手:詹子亮擅長畫樓台，程日興精於畫美人,叫他們一塊兒幫著惜春描補出來。

畫畫於惜春而言本來只是個消遣，如今陡然變成任務，壓力一大就不好玩了。拖延症就是這麼來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一直也沒畫完，從春天拖到冬天。賈母問起時，她推故說：「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便說她偷懶。這一點兒也不冤枉她，惜春住的屋子叫「暖香塢」，「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溫香拂臉」，這麼暖和的屋子裡，膠怎麼可能凍住呢？

她到底也沒把那幅畫畫出來，雖然八十回後說她把畫畫完了，但那多半是高鶚的一廂情願。按曹雪芹最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主張，這幅畫似乎更適合繁華敗盡之後，再由惜春一筆一筆細細描摹畫就，往日那鮮花著錦的生活，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再也不用人幫著畫什麼稿底了，全都深深銘刻在記憶里。人生如夢，曾經百般犯難的差事，最後成為哭悼往日的一種儀式，「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畫里畫外，更生出浮生一夢、萬艷同悲的恍惚和滄桑。此時的惜春，已經遁入空門。

「勘破三春景不長」，惜春排行第四，她剛剛長大成人，賈府就敗了。上面的三個姐姐不論好壞死活，都已有了自己的歸宿，只有她尚待字閨中。賈家勢頹，她頭也不回地走進佛堂，皈依了佛門。

這是孤介之舉，也是無奈之舉。不用想都知道如果不出家，身為罪臣之女，在婚配市場上有多尷尬，從前意欲強強聯姻的門當戶對者,想要巴結求娶的趨炎附勢者如今都一鬨而散，避之猶恐不及。小門小戶的人更是望風而逃，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也沒有那麼大的池子。

正值妙齡，家破人亡，孤苦無依，身體與精神雙重漂泊，佛門成了自己最後的家。「可憐綉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作者說她可憐，是替她孤獨終老的人生可惜罷了。然而一定要嫁，最後無非就是去做了某個老男人的填房，或者像巧姐那樣，嫁一個像板兒那樣的丈夫，回歸山野做個農婦，在鄉間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即便願意自降身價，也是要看機緣的。

想當初，周瑞家的挨個兒屋裡送宮花時，送到她那裡，她開玩笑說：我正打算剃了頭作姑子去呢，你這送來的花兒讓我往哪兒戴呢？ 盛時的調笑之語最後竟一語成讖，她信口調侃的佛門，後來真成了她後半生安身之所。「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紅樓夢裡的每一次歡聲笑語都在與之後的悲涼頹敗遙相致意。

2

在眾姊妹中，惜春的口才詩才均平平，話也不多，平日姊妹們聚會，她總是當聽眾安於一隅，讓人極易忽略了她的存在，十足一個跟在姐姐們身後的乖乖妹形象。看不出任何稜角，像一隻溫柔的小白兔，惹人憐愛。

到第七十四回，這隻小白兔忽然亮出了爪子牙齒，不分青紅皂白開始張口咬撓，言語過激令人瞠目結舌，就像換了一個人。

因抄檢大觀園時，她的丫頭入畫被查出在箱子里藏了一些金銀及男人物品，後經申訴及查明，是賈珍賞她哥哥的，因為怕叔叔嬸子霸佔，不得已放在她這兒保管。鳳姐有意放入畫一馬，尤氏和奶媽甚至反過來為入畫求情，入畫跪地苦苦哀告，看在從小一塊長大的情份上：「好歹生死在一處吧。」但是惜春咬斷了牙絕不通融，只覺得「丟了他的體面」，讓人覺得她實在是在太不通人情，禁不住想問一句：體面就那麼重要嗎？

這裡面其實另有隱情，攆入畫實在是有不得不攆的苦衷。

先就事論事看一下入畫私藏的這些東西，男人的衣物先略去不說，單說這一大包金銀錠子。要知道，大觀園裡大丫頭的工資每月才一吊錢，都知足得跟什麼似的，人人都不想離了這裡。三四十個金銀錠子可不是小數，入畫哥哥一個奴才，賈珍憑什麼就能賞他這麼多？

柳湘蓮曾說「東府里除了門口那一對石獅子，連貓狗都不幹凈」， 賈珍的荒淫眾所周知，男女通吃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他在府里就公然豢養著孌童。這一大筆巨款擺明了入畫哥哥同賈珍之間有此類曖昧嫌疑，所以惜春一看就明白了幾分，鳳姐更不會說破，然越是如此惜春越是執意要攆入畫，意在自證清白，也在堅壁清野。後面同尤氏的對話里句句有所指，指的便是這些不能說破的齷齪事。

惜春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裡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

尤氏此時便問她為什麼聽到議論不問清楚，惜春這樣答：「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哪有尋是非的，成個什麼人了------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

為了面子，尤氏裝糊塗打馬虎眼，以長嫂的身份擺出高姿態，對眾人解釋「四丫頭年輕糊塗」「無緣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

惜春卻毫不配合，又一次撕下對方的遮羞布：「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壞了我！」

這下，連曹雪芹都替尤氏兜不住了，寫道「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奮-----」姑嫂二人終於開始你來我往地拌嘴，心虛的尤氏無心戀戰，起身就走，惜春竟又補了一刀：「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凈。」

淫亂荒唐臭名遠揚的寧國府，可是惜春正經八百的家，對自家的事惜春不可能沒有耳聞，也深以為恥。但就像她說的那樣，一個姑娘家，除了迴避與躲離又能如何，原以為離了府里住進大觀園就能保住自己的清譽，不想這些噁心事竟自己尋上門來，不抄檢都不知道，自己的貼身侍女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為那些人窩贓，讓自己間接地與寧國府那邊扯上了關係。

驚懼之餘，惜春終於爆發了，乾脆地挑明了要與他們劃清界限。為出淤泥而不染，用壯士斷腕的決絕，趕走了一塊長大情同姐妹的入畫。「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這是惜春的原話，看明白了這一層，便知小惜春的冷酷無情是一種無奈的自保。

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留，惜春就這樣單方面切斷了與家的關係。事後，探春對這個堂妹下了這樣的評語：「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她的。」

3

孤介太過，還不是因為成長里缺愛。

惜春母親早亡，父親賈敬一味好道煉丹，長年住在道觀里連家都不回，親哥哥賈珍又是那般模樣，他們各自沉迷於自己的生活，沒人想得起來關愛她。因賈母喜歡女孩，才被接來和榮國府的堂姐們一起生活，雖說賈母待她不錯，對外稱她是自己的小孫女兒，但終是又隔了一層。

一方面錦衣玉食，一方面是無人關注，回房裡關上門，惜春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家之主，便漸漸養成了「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如果有人貼心教導關愛，性格或許會平和開朗許多，然而水在冰中自結冰，何曾見過她笑語嫣然？

在與人隔絕的小島上待久了的人，因缺少與人打交道的歷練，一到人群中便會顯出各種格格不入。惜春身上沒有女兒家天然的嬌俏柔軟，反是生硬尖銳，極不平衡。

在賈母面前，她拘謹放不開，持一種笨拙的恭敬；到了尤氏面前，卻又言辭鋒利，刀刀見血。她只求一心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不容別人僭越擾亂。

和三姐姐探春不同，探春做事總是從大局公心出發，而惜春秉持的卻是「我只知道保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 實際是她的內存太小，處理系統不夠用的緣故。

可以想見，當賈府被抄，「勢敗休雲貴」，昔日養尊處優的主子們流離失所，反裘負芻，以惜春一根筋的冷傲癖性，怎麼肯委曲求全隨波逐流？

二則，她外強中乾，沒有跟生活周旋較勁的勇敢和興趣。缺乏對生活熱情的她，不管是作詩還是作畫，很難真正投入，骨子早已滿滿地儲存了對這個世界的迴避與疏離。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美麗出眾如姐姐們，都一個個或凋亡或漂泊，可見這世間一切不過是虛妄。真正曲折綿長的生活還未開始，卻已經結束，不必再委頓於紅塵之間，該是同這亂糟糟的世界一刀兩斷的時候了。

她一意要入佛門，「聞說道，西方寶書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試圖尋覓另外一種層面上的安樂長久，這一點，倒和她那為求長生不老而醉心煉丹的老爹賈敬一脈相承。

早在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在十二金釵正冊上，就看到了惜春命運的預言圖：一個美人獨自坐在青燈古佛旁，嚅嚅誦讀經書，畫面清冷而寂寞。殊不知這種歸宿，正是惜春出於自願的流放。如果一定要給這幅惜春的畫像題詞，最恰當莫過於這一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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