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重逢海德堡
六月在歐洲旅行時,我在德國小城海德堡見到了十年未見的大學好友朱頤。朱頤在歐洲南端的另一個國家定居,這次來德國出差,我們便相約在海德堡見面。
海德堡的老城區有一條主要的步行街,街兩旁幾層高的房屋都上了年紀,紅磚的屋頂,米黃、朱紅、草綠色的三角形山牆,二樓以上的窗台上多擺些漂亮的小盆花。這些房屋一個挨著一個,就像一個一個的老人肩挨著肩,手握著手。夏日傍晚又薄又亮的陽光活潑潑地跳動在這些老房屋的牆面上,也跳動在城中來往行人的身上。那天是個星期五,晚上有德國隊對阿根廷隊的世界盃足球賽,老城區的這條主街便彩帶飄舞,歡騰雀躍,到處洋溢著泛起泡沫的啤酒的氣味。於是,我挑選了位於一條僻靜小巷裡的露天餐館,離內卡河不遠。
我靜靜地坐著等朱頤。
朱頤遠遠地出現在小巷盡頭,睬著重重的腳步,彩色的系帶涼鞋在腳下啪嗒啪嗒,走得急急忙忙,還像當年在校園裡一樣。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們擁抱,驚叫,拍打,親親彼此的臉頰,好像又回到當年同在南歐讀書的時候。十年不見,誰會相信又是一個十年?
坐下來,我定定地望著她。朱頤其實還是變了,長頭髮挽在了腦後,光潔的額頭上不留一絲亂髮,整個人被南歐的陽光曬得沉了,亮了,帶著某種遙遠的氣息。我的心飄忽了一下。
當年在大學校園裡,朱頤比我們都小點,來自荔枝和龍眼的故鄉。一說到家鄉的特產,平日偏內向寡言的朱頤卻以少有的熱切語氣對我說:荔枝和龍眼很好吃的,很好吃!我卻無從想像。我來自北方,從沒吃過荔枝和龍眼。她梳著童花頭,頭髮又黑又亮,眼睛也亮,臉上的皮膚嫩得滴得下水來,大概就像荔枝和龍眼吧。我便只能眼望著她,咂吧咂吧嘴巴。
朱頤的家鄉出狀元。朱頤雖然不是高考狀元,卻十分聰穎。八十年代末期在上海的大學校園,外地學生每每自卑寡落,比如我。朱頤則好像對外在的環境不大敏感,她話語不多,帶著點懵懂和渾然之氣,卻自有主張。她給自己買了部自行車,每日騎車穿行在宿舍、圖書館、和各教室之間,又買了部手風琴,跟一個住白渡橋邊的上海女人學手風琴,每周去女人家裡上一次課,背著極沉重的琴,換兩部公交車,路上就要用掉三幾個小時,她卻樂此不疲。她還在校園附近的自由市場給自己扯了一塊綢棉布,蔚藍色的底子上灑著朵朵淺粉色的花,明麗不俗,她讓那條街上的裁縫把它做成了一件太陽裙。那年放暑假她決定留在校園一段時間,計劃學琴學英語。我佩服又羨慕她,卻胸無大志地提著行李回家了。離開的那天,我在校園的西門口碰到她,她騎車從外面剛返回校園,穿著那件藍底紅花的太陽裙。看到我,她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靦腆地一笑,臉被七月的太陽曬得彤紅,像個小孩子。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天的朱頤,黑如錦緞的短髮,紅蘋果般的臉頰,漂亮別緻的太陽裙。那是她十七歲的年華。我和朱頤成了好朋友。後來和同宿舍的許婕也成了朋友。
說到許婕,朱頤告訴我,她聽說許婕最後還是去了美國,並且好像定居在東海岸。
許婕也在美國?這消息讓我一陣激動。我對朱頤說,許婕如果真的來了美國,我真佩服她的堅強。
朱頤說是的。只可惜誰也不知道她確切的消息。
許婕是上海人,文氣白凈,稍一緊張就會臉紅,乖乖女的模樣。剛進校時適逢中秋,系裡舉辦迎新中秋晚會,許婕中途哭著跑出去了,說是想家。我愣在那裡,心想上海人可真嬌氣呀。後來相處多了,我們知道許婕就是家裡的寶貝乖乖女,做醫生的父母,上大學的姐姐,親親密密的一家人,細細緻致地愛著,就像她每個周日返校時,裝在飯盒裡的幾樣家裡做的精緻食物。有一天,許婕給我們看中學同學的合影,指著一個男同學,說:他的字寫得特別好。我問那個男生叫什麼,她說叫季朋。說完臉就紅了。我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
後來,季朋就出現在我們宿舍里了。再後來,季朋就成了許婕的男朋友。
季朋在城市另一端的名校里讀理工科,個頭不高,看上去不帥,平平常常。但和許婕同樣,從上海有名的市重點中學出來,一定差不了。
許婕有了季朋以後,人變得更溫柔了。季朋每次來,當著大家的面他們偶然也會說幾句情俏的話,又好像盡量掩飾著,想含蓄再含蓄。但兩個人的眼神,笑嫣,都是初嘗幸福的時候不能自已的種種,就這,已經讓我們羨慕死了。季朋每次來要倒三趟車,單程就近兩個小時,但他每周三和周五下課後必來,風雨無阻,走的時候許婕總是送了再送。有一天下雨,我在校園裡忽然看到前面的一隻雨傘下走著他們。季朋一隻手撐著傘,另一隻手緊緊握著許婕的手,許婕的身上,是季朋的那件米色短風衣。季朋好像在滔滔地說著什麼,許婕扭過頭愛戀地望著他。那一刻,我肯定了我的直覺,他們一定從中學的時候就互相喜歡。朝他們的背影又望去一眼,我就決定拐上另一條小路,獨自走開了。
那個時候朱頤也有了位同鄉男友,祝醒。祝醒在復旦大學讀文科,文筆極漂亮,比我們高兩級。
祝醒的內向和寡言比朱頤更甚之,他的文字和人都有種很深沉的憂鬱。朱頤愛慕他的氣質和才華,我羨慕朱頤找到了文筆好的才子男友,那個時候,我們都愛慕寫一手好文章的人。復旦和我們學校只相隔幾站車的距離,但祝醒總是給朱頤寫信,洋洋洒洒,每次都是厚厚的一封。在那番寫信讀信的單純樂趣里,他們體味著一種叫愛情的東西。朱頤收到復旦才子男友的信,總是不聲張,只兀自埋頭讀著,偶然唇邊划過一絲會意的微笑,矜持地幸福著。有時她會讓我讀上幾段來信中的精華篇章。祝醒的鋼筆字也寫得好,這在當時也是令人歆慕的。讀完了,我就躲回蚊帳里獨自待著,羨慕,羨慕著祝醒的文和字,羨慕朱頤。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晚飯後我和朱頤來到平日上課的小教室里。朱頤開始拉手風琴,我讀書,但時時因她的琴聲走神。那個春末的黃昏,梧桐樹葉在小教室窗外的風中嘩嘩作響,告訴我校園外很快就會是夜上海的繁華,校園的別處也一定有許多的舞會和歌聲,但我和朱頤都很享受小教室里的拉琴讀書,相互為伴。我抬頭望一眼朱頤。她照著練習譜專註地拉著琴,已經可以拉簡版的《土耳其進行曲》了。琴聲悠揚,我心想,朱頤可真是聰明啊。過了一會兒,小教室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是祝醒。個頭一米八幾的祝醒,白襯衣扎在藏藍色的長褲里,端莊帥氣,面色深沉。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小教室門口,看到我,微微點頭算是問候,隨即就不說話,只望著朱頤。朱頤只與他對望了一眼,臉就微微紅了,也沒說什麼,只停了拉琴,垂眼慢慢收拾好書包、琴譜,跟著他走了。
我獨自留在那裡。我心想,祝醒一定是尋著朱頤的琴聲一路找來。這兩個同鄉人,把別人排除在外,共守著一份羨人的默契。
六月里的海德堡有著太多太多盛開的鮮花,在古老房屋的窗檯邊,在天井裡的花園,在小巷的牆壁上。我和十年未見的朱頤面對面坐著,呷著啤酒,聊著往事,身後的小巷裡飄過一陣陣濃郁的花香,像空氣一樣抵擋不住。我知道不遠處內卡河正在夕陽的暖色里緩緩地流淌著,映著兩岸的綠樹和古堡。我想這條歐洲古老的河流,知道許多的事情,卻一定不知道朱頤和許婕後來的經歷和故事。
大三一結束我就被系裡派去南歐留學了,三年後朱頤也自費到了那裡。我在自己的那間學生公寓里迎接了朱頤,也接受了她告訴我的一件又一件發生在我走了之後的變故。朱頤說她最終和祝醒分手了。她說祝醒實在沒有應對任何現實生活的能力,軟弱,消極,畢業時也不與人爭,被分回了家鄉小城的博物館。她做過許多努力,企圖為兩人的關係找一條現實的出路,但皆因祝醒的不配合而夭折。最後她決定自費留學,一走了之。走的時候,祝醒在家鄉的火車站送她,說:我會給你寫信的。朱頤說:我哭得眼淚都沒有了。朱頤以後的道路徹徹底底地改變了,學了商,畢業後做起了生意,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卻一直沒有結婚。
當我問起許婕和季朋的時候,朱頤看著我,說:你知道嗎?季朋死了。
我呆住了。
季朋怎麼會死?
朱頤說,那場風波過後,出國變得很難,但提前一年大學畢業的季朋還是成功地自費留學美國,七個月以後,給許婕也辦妥了赴美手續。可就在這時,尚未拿到正式駕照的窮留學生,開著幾百美元買來的老破車,讓夜晚高速路上的一場車禍奪走了生命。那以往的七個月里,許婕每周必定收到他的兩封來信,風雪無阻,忽然有十多天沒有信來,許婕急壞了,這時家人才告訴她季朋在美國出了車禍。那趕緊接他回來呀,許婕哭著對父母說,她還以為他仍活著。一星期以後,她重新出現在課堂上,已經沒有了淚痕,頭髮高高地紮成馬尾,整個人莊重體面,看上去很平靜。但課程一結束她就反常地往家裡趕,在校園裡一刻也待不住。朱頤在校門口碰到她。這是出事後她們第一次近距離相對,朱頤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許婕卻開口了,說:人已經沒了。說完,豆大的淚珠撲簌而下,順著臉頰流淌。從那以後直到畢業,在宿舍里,每次許婕說到季朋,或者默默地看著他生前從美國寄給她的照片,兩行淚水就滾滾而下,無止無盡。
許婕的父母和姐姐死活也不讓她按原計劃赴美了。畢業後她在上海工作。
可這次見面朱頤帶來的消息卻是,許婕最終還是到了美國。
十多年的時光過去了。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在大洋彼岸的人群里突然就遇到了許婕。但也許我們相遇了卻無從相認。也許她還是一個人。也許已經做了母親。也許現在的丈夫對她同樣很好。但是不管怎樣,這麼多年裡沒有了季朋,許婕的樣子一定是變了。
我和朱頤的樣子也都變了。那遠離了青春以後的樣子,當然是不同了。
天晚了,夜色漸漸漫了上來,在海德堡。不遠處的內卡河依然靜靜地流淌著,花香依然陣陣襲來,小巷上空那一條窄窄的天幕,卻變成了深邃的藏藍色。忽然,一彎鵝黃色的月亮浮動在天幕上。望著它,我突然想,這彎月亮可真好,照耀著我們所有人,朱頤,許婕,祝醒,我,甚至包括逝去的季朋,不管各自分散在什麼地方。季朋其實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他依然和許婕離得不遠,並像他們曾經在一起時一樣,默默地注視著她,還在愛著,愛著,一刻也不曾停止。
【作者簡介】一楠,希臘亞里士多德大學藝術史專業本科。曾任職國家商務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會計碩士。全美註冊會計師。業餘寫作,多篇小說、散文發表於國內外文學期刊和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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