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的時候，不想別人看見

我媽說，眼淚水兒不用錢買。

老一輩里，我爺爺、我奶奶、我爸都是抽煙的，而且都是抽得很兇的。我打小就跟我奶奶暖腳兒，這也是我經常給我兒子講的，兩歲的時候，我就跟我奶奶暖腳兒。我爸媽把我抱過去，我趁他們不注意，又跑到對面房裡奶奶的床上去。

奶奶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必先坐在床上抽一根煙。抽完了猛咳，然後就吃一種名字叫真龍的鋁盒子裝的粉末藥。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那葯里有咖啡因，雖能鎮咳，卻能上癮。而在當時，奶奶吃完的鋁製藥盒，也是我在小夥伴們面前炫耀的玩具。

奶奶買煙的錢，是用雞蛋換來的。那時候雞蛋真便宜，5分錢一個，奶奶要攢3個雞蛋才能換來一包那年頭最便宜最便宜的「騷公雞」。不過老實說，「騷公雞」並不騷，上面的畫面還挺美的。至少在我看來，比「臭圓球」上的地球好看多了。

小時候流行抽煙盒和扇煙盒的遊戲，就是將香煙的外包裝摺成三角形，小夥伴們作為賭注，放在地上，或抽或扇，抽翻了或扇翻了就贏了。常常輸多了，煙盒不夠用，我就會偷偷跑到奶奶的床前，將奶奶枕頭底下未吸完的香煙外包裝拆下來，拿出去玩。爺爺和我爸的煙盒，我不敢這麼做。因為外包裝若沒有了，香煙容易散。可奶奶不一樣，即便是發現我偷拆了香煙盒，也從來不會說我什麼。

奶奶姓王，岳兒灣的姑娘。一年有兩節，端午節和中秋節，我家要送三個姓王的老舅爹時節。但除此之外，陳子地還有個姓詹的老舅爹，也要送時節。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奶奶原來是從王家抱養到詹家，然後又給我爺爺做了童養媳。所以，王舅爹和詹舅爹，都是奶奶的娘家，都要送時節。

媳婦不好做，童養媳更不好做。聽我爸講，我太奶奶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太奶奶去世之前，就選好的墳地，說要埋在我家旁邊山上的柞子樹下，就近保護陳家的子孫。我家兩代單傳，然後到我們這一輩一下子開枝散葉成了四房，有地仙就說，是我太奶奶的墳山埋得好。

我不知道我太奶奶和奶奶之間相處如何，卻知道奶奶和我媽之間，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沒有炒過一句嘴。無論在誰的面前，奶奶總說我媽的好話。到現在，我媽也是，在所有人的面前，都說四個媳婦的好話。或許奶奶的善良，這就是我家上行下效、兄友弟恭的源頭吧！

不僅奶奶的婆媳關係處得好，奶奶與人為善的理念，感動了所有身邊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發生過誰說王婆婆半句不好的話語。

記得有一次，不知為什麼，我爸和鄰居吵架。我爸已經沒有回應了，對方還一直喋喋不休、甚至有點咄咄逼人，一直罵。我奶奶出來了，說了一句：「老陳啊，摸摸自己的良心再罵吧！」一句話，對方再也不罵了。

後來我才知道，四年三災的時候，鄰居家裡的孩子多，五個孩子，口糧不夠，是奶奶看著可憐，偷偷地做糠粑，救了他們家的孩子。奶奶因為是童養媳，成分好，還當過村裡的幹部，卻因為替他們家的說話，最後幹部被免了。前一個故事對領居家的三位姑娘自己講的，後一個故事是我爸講的。

奶奶有個神奇的技能，可以治受驚嚇的病。誰家的小朋友晚上走夜路，受了驚嚇，生病了，奶奶會在他家廚房，用筷子沾水，卜出來被誰嚇的，燒一張紙錢，化成水，要小朋友喝下去。然後要孩子他媽，跑到後山上喊魂：「XX，你回來啊！」一般喊個十幾遍，第二天病就好了。

奶奶還會看眼疾。誰眼睛疼得厲害的，經我奶奶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家裡哪面牆壁上定了一個木樁子，動了神明。具體的療法就是把木樁子拔了，然後在牆縫裡塞上柏葉花米，牆根燒點紙錢，過不了三天，眼疾就好了。

還有更厲害，就是看鬼。這是我親身經歷的，記憶深刻的有前後兩次，因太過靈異，現在想起，汗毛都是豎的，全身會緊張。在此就不複述了。

奶奶有個姐姐，我喊她姨婆，無兒無女，寡居多年，在陳個大，一個人住一間披檐，自製紙錢過生活。我去過多次，給姨婆送吃的。每次去，我都不敢在她家多待。主要原因是姨婆的屋子裡不僅有成堆的紙錢，有供桌，還有一口未刷漆的棺材。

其實我家老屋裡也有一口未刷漆的棺材，是我爺爺為自己準備的。那間屋子，我很少進去。不為別的，怕！我膽子蠻小，至今都不敢看恐怖片，啥恐怖片都不看。不僅自己不看，也不要兒子看。

爺爺準備的棺材，最後卻給奶奶先用了。那一年我讀初一，正上課的時候，吳起灣的同學吳林利的爸爸吳政叔忽然給我帶話，說我奶奶去世了。我二話沒說，扔下課本，哭著就回家了。一路走，一路哭，從學校到家裡，足足哭了40分鐘。回到了家，我就不哭了，也不說話。爺爺說，你難受就哭出來了，我就沒哭。這和去年我在省奧體中心參加單位的趣味運動會時，獲悉我爸去世，我邊開車邊哭，回到家後卻不再哭了一樣。我哭的時候，不想別人看見。

奶奶是一覺睡過去的。聽我媽說，頭天晚上她說身子有點不舒服，晚飯沒吃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奶奶未起床，才發現她已經走了。爺爺跟奶奶睡一個房間，都未察覺。

奶奶去世前幾天，我家的一頭大肉豬，奶奶準備將它養在過年的時候當年豬的，忽然在一次午後餵食的時候，猛地跳兩下，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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