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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業:用「詩」的眼光讀詩——論聞一多對古代詩歌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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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詩人與學者於一身的聞一多,不僅在詩壇上留下了他那別具風味的歌吟,而且在學術界也留下了他深深的腳印。他在短短十幾年的學者生涯中取得的學術成就令人驚嘆,而他逐漸形成的學術個性同樣叫人著迷。本文不擬也不能全面評價他的學術成就,只試圖通過闡述其詩歌研究的目的、方法與特徵,勾勒出他既有清代樸學家的淵博嚴謹又富於現代詩人的想像激情這一獨特的學術個性。

朱自清先生稱聞一多「學者中藏詩人」[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一語道出了他理性與激情交融這一學術個性的特點。這一特點首先表現在他闡釋詩歌的目的中——既求真也求美。

聞一多認為《詩經》不只是確立了抒情詩作為「我國文學的正統類型」,而且也深刻地影響了我們民族的文化品格,「詩歌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裡發揮過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裡,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維繫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此後,在不變的主流中,文化隨著時代的前行,在細節上曾多少發生過一些不同的花樣。詩,它一面對主流盡著傳統的呵護的職責,一方面仍給那些新花樣忠心的服務。」[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02頁。]就《詩經》而言,它在我們民族傳統的精神生活中只在較少的意義上才是審美的對象,而更主要的功能則是在扮演意識形態的角色,所以對《詩經》的詮釋也往往不是探求其美學價值,主要是借解《詩經》來論政治,講倫理,施教化。孔子便是對《詩經》有意誤讀的始作俑者,如他對《詩經·衛風·淇奧》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闡釋(《論語·學而》)[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3頁。],對《詩經·衛風·碩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講解(《論語·八佾》)[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3頁。],對「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的批評(《論語·子路》)[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3頁。],都不是詮釋詩而是「使用」詩——通過詩來進行道德說教。這對後來《詩經》和其他的詩歌詮釋的影響至為深遠,聞一多在《匡齋尺牘》中說:「漢人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課本;宋人稍好點,又拉著道學不放手——一股頭巾氣;清人較為客觀,但訓詁不是詩;近人囊中滿是科學方法,真厲害。無奈歷史——唯物史觀的與非唯物史觀的,離詩還是很遠。明明一部歌謠集,為什麼沒人認真的把它當文藝看呢?」[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56頁。]與古人以說詩「求善」不同,聞一多提出自己要「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用詩的眼光讀《詩經》」,並說自己詮釋《詩經》的目的是為了「求真」與「求美」。[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57頁。]

這些議論雖針對《詩經》而發,但它們揭示了聞一多詮釋所有詩歌的企求和目的。聞先生不僅是「用『詩』的眼光讀《詩經》」,而且是在「用『詩』的眼光讀」所有的詩歌;何止是通過詮釋《詩經》來「求真求美」,他全部詩歌研究又何嘗不是在「求真求美」呢?

「用『詩』的眼光讀詩」,首先是要求詩歌研究者不僅必須具有冷靜的理性判斷,還必須具備詩人的眼光,必須對詩具有細膩的感受能力,這樣才能分辨各種詩歌風格上的細微差異;詩歌研究者不僅要有高度的理論修養,而且自身還必須具有「詩意」,這樣才能與古代詩人「相遇」和交流。只有先有「『詩』的眼光」才可能「用『詩』的眼光」來研究古代的詩歌,才可能準確地把握古代詩歌藝術的真與美。

「用『詩』的眼光讀詩」,其次是指必須將詩作為一種審美對象,絕不能將它「做了政治的課本」,用解詩來比附政治;也不能將詩當做理學講章,借說詩來宣講聖賢道理,這樣會完全歪曲詩的本來面目;同時也不能像現代人那樣將詩作為歷史觀的註腳,通過解詩來宣傳社會歷史觀。總之,應該將詩作為詩來讀。

他那理性與激情交融的學術個性也表現在他的學術理路和方法上。其「求真求美」的詮釋學目的是建立在他關於詩歌有「意義」與「意味」之別這一認識前提上的。[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183頁。]概略言之,詩中的「意義」相對於他所說的「真」而言,而「意味」則相對於他所說的「美」而言。為了求得古代詩歌中的「真」與「美」,他在《風詩類抄》中清楚地闡明了自己的學術理路:首先是通過考古學、民俗學、語言學的角度「直探」詩歌的「本源」「意義」,再從詩歌「特有的技巧」把握詩歌特有的「意味」,最後從整體上以「串講」的方式求得「全篇大義」。[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四,第7—8頁。]聞先生認為「求真」是詮釋古代詩歌的第一步,沒有「真」也就沒有「美」可言。由於特務的手槍中斷了他的學術生命,他的古代詩歌詮釋工作基本停留在「求真」的階段,他早年的學生北大的著名學者季鎮淮說:「總的看起來,聞先生的研究主要還在樸學階段,尚未到文學階段。」[ 季鎮淮:《來之文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25頁。]「樸學階段」的主要任務是揭示詩歌的「意義」。而對「意義」的把捉又分為三個階段:文字校勘、音韻訓詁和背景說明。他在《楚辭校補》中指出古詩難讀的原因說:「(一)先作品而存在的時代背景與作者個人的意識形態,因年代久遠,資料不足,難於了解;(二)作品所用的語言文字,尤其那些『約定俗成』的文字(訓詁家所謂『假借字』),最易陷讀者於多歧亡羊的苦境;(三)後作者而產生的傳本的訛誤,往往也誤人不淺。」有鑒於此,他給自己的古詩詮釋「定下了三項課題:(一)說明背景,(二)詮釋詞義,(三)校正文字。」[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序》卷二,第341頁。]「校正文字」最為根本,它為後來的訓詁詮釋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文本,因而文字校勘是一切研究的基礎。現在的學者大多瞧不起這種學問,甚至壓根兒就沒有把它當作學問,覺得對照各種版本的異同正誤,是一種既無須思辨又不要才氣的「笨功夫」。豈知作這種工作不僅必須嚴謹精細和周密審慎,而且更得有校讎學的造詣、深厚的功力及對文本的深刻理解,斷不是隨便什麼笨漢就作得了這種「笨功夫」的。古代詩歌研究少了這層「笨功夫」,研究者就無法回到研究對象本身,就無法見到原來文本的「真面目」[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40頁。],聞一多不惜投入大量的「笨功夫」來「校正文字」。看看他《楚辭校補》前面的《校引書目版本表》就可知他對於校勘是多麼嚴肅認真,校勘時引用的書目是何其廣博,「載錄《楚辭》全篇諸書」8種,「雜引《楚辭》零句諸書」57種,所引用的版本也儘可能完備,包括從敦煌舊鈔殘卷、宋槧明刊一直到民國鉛印。[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序》卷二,第347-352頁。]文字校勘的操作過程更能見出聞一多的精審與敏銳。如屈原《離騷》中「皇覽揆余初度兮」一句,一本為「皇覽揆余於初度兮」,這句異文中到底有「於」對還是沒有「於」對呢?我們來看看聞一多的取捨及其案語:「案當從一本補『於』字。度即天體運行之宿度。躔度『初度』謂天體運行紀數之開端。《離騷》用夏正,以日月俱入營室五度為天之初度,歷家所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太歲在寅曰攝提格』是矣。以『攝提貞於孟陬』之年生,即以天之初度生。『皇覽揆余於初度』者,皇考據天之初度以觀測余之祿命也。要之,初度以天言,不以人言。今本下脫『於』字,則是以天之初度為人之初度,殊失其旨。」[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序》卷二,第355頁。]僅此一例就可以看到聞先生豐富的歷史天文知識和對文本的深刻理解,正是這種淵博的學識和精審的眼光保證了他文字校勘的學術價值。

第二階段的訓詁釋義最見聞一多功力的深湛。訓詁釋義的目的當然是「求真」,而他所求之「真」即詩歌文本的「意義」,在這一點上有別於傳統的詩歌詮釋。後者通常把詮釋的焦點集中在「作者意圖」上,「以意逆志」是用詮釋者主觀之「意」去揣度作者之「志」,這樣往往置「文本意圖」於不顧。聞一多所謂詩歌的「意義」主要是指「文本意圖」,探討詩歌的「意義」也就是重構「文本意圖」,這從他對詩歌語言的訓詁方式可以得到佐證。《詩新台鴻字說》是一篇縝密漂亮的考證文章,發表後引起學術界普遍的讚譽。全篇考釋《詩經·邶風·新台》一詩里「魚網之設,鴻則離之」一句中的「鴻」字。此字歷來都被解為鴻鵠之鴻,注家和讀者都習焉不察從未置疑。聞一多則從全詩的意脈連貫中對舊解提出疑問:「夫鴻者,乃高飛之大鳥,取鴻當以繒繳,不聞以網羅也,此其一……鴻但近水而棲,初非潛淵之物,鴻既不可入水,何由誤掛於魚網之中哉?此其二。抑更有進者,上文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燕婉之求,籧篨不珍』,下文曰:『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籧篨戚施皆喻醜惡,則此曰『魚網之設,鴻則離之』者,當亦以魚喻美,鴻喻丑,故《傳》釋之曰『言所得非所求也』。然而夷考載籍,從無以鴻為丑鳥也。」他完全是從上下文的聯繫和「文本意圖」中推斷出「鴻」決非如舊注所說的那樣是鴻鵠之鴻。「鴻之為鳥,既不可以網取,又無由誤入於魚網之中,而以為醜惡之喻,尤大乖於情理,則《詩》之『鴻』,其必別為一物,而非鴻鵠之鴻,尚可疑哉?」[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序》卷二,第201-202頁。]「經他從正面反面側面來證明,才知道這兒的『鴻』是指蟾蜍即蝦蟆。」[ 郭沫若:《聞一多全集》,《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頁。]他考證出古人叫蝦蟆或蟾蜍為「苦蠪」,「苦蠪」正好就是「鴻」的切音,稱「苦蠪」為「鴻」一如稱窟窿為孔,更有力的證據是《淮南子·墜形篇》中「海閭生屈蘢」一句屈蘢這種草的別名也叫「鴻」,高誘注曰:「屈蘢,游龍,鴻也。」聞先生的這一考證的確是非常重要的發現。全詩是說一個女子想嫁一位美男子卻配了一個雞胸駝背的丑丈夫,就像打魚不料卻撈取了一隻癩蛤蟆。如果把「鴻」釋為美麗的白天鵝,那麼全詩就扞格難通,釋鴻為癩蛤蟆詩意才暢通顯豁。這只是他詩歌訓詁中的一例,他的《詩經新義》、《詩經通義》、《離騷解詁》、《匡齋盡牘》等訓詁著作中精義迭出。郭沫若認為聞一多「繼承了清代樸學大師們的考據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學的緻密」。[ 郭沫若:《聞一多全集》,《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頁。]聞一多「每讀一首詩,必須把那裡每個字的意義都追問透徹,不許存在絲毫的疑惑」。[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43頁。]

他把捉詩歌「意義」的第三項「課題」就是「帶讀者」到詩歌所產生的「時代」,重構文本產生的精神氛圍和文化現象,即他所謂的「說明背景」。季鎮淮稱他的研究主要在「樸學階段」,但他的學術眼光、學術思路和某些學術成就又超越了清代的樸學大師。清代樸學家嚴謹求實不尚空談,但許多人的學術研究僅止於校勘輯佚、音韻訓詁、名物考辨,因而容易流於餖飣瑣碎,無法重構某一時代的文化背景,無法真正把捉到詩歌的「意義」。聞一多認為校勘輯佚和訓詁考釋只是準備性的工作,「校正文字」雖最基礎但也「最下層」,它們只是停留在幫助讀者「把每篇文字看懂」這一「最低限度」。[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39頁。]他在學術眼界上高出於很多清代樸學家,在重構文本產生的文化背景和精神氛圍時他突破了樸學家死守章句的樊籬,為了探討一首詩的「意義」,他經常引入精神分析和社會人類學的觀點和方法。如《詩經·芣苡》一詩,朱熹闡釋其「意義」說:「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苡,而賦其事以相樂也。」[ 朱熹:《詩集傳》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頁。]讀者仍然不明白這些「無事」的「婦人」為什麼不採其它香草偏要采芣苡「以相樂」?聞一多從考證芣苡的特徵和功用入手,「古籍中凡提到芣苡,都說它有『宜子』的功能」,由此他認為詩中的芣苡只是「一個allegory,包含著一種意義」,它「既是生命的仁子,那麼采芣苡的習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這首詩便是那種本能的吶喊了。」接著他又從社會學的觀點,分析幾千年前的「婦人」何以如此急切地盼望懷孕生子,何以「熱烈地追逐著自身的毀滅,教她們為著『秋實』,甘心毀棄了『春華』」?因為在「宗法社會裡是沒有個人的,一個人的存在是為著他的種族而存在的,一個女人是在為種族傳遞蕃衍生機的功能上而存在著的」,如果不能證明自己有生殖能力,她就可能被同宗的人賤視,被自己的男人休棄。詩中女子「采采芣苡」其所以如此熱情和急切,既有「本能的引誘」,又加上「環境的鞭策」,她們「生子的慾望沒有不強烈的」。[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46-347頁。]相比之下,聞一多對此詩「意義」的把捉比起朱熹「化行俗美」的倫理學解釋要準確和深刻得多。

而且,聞一多並沒有滿足於文字校勘、訓詁考證和背景說明,這三個階段的研究只是揭示詩的「意義」,而他認為對古代詩歌的詮釋絕不能停留在揭示「意義」這一層面,評價一首詩的價值不只看它向人們傾訴了些「什麼」(「意義」),同時也要看它「怎麼」向人們傾訴(「意味」),他甚至認為在詩歌里「『意味』比『意義』要緊得多」。[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183頁。]如果只懂一首詩里每句字面上的意思,只是知道詩中典故出自何處,還是不能深切理解和感受這首詩歌,他以《芣苡》為例說:「因為字句縱然都看懂了,你還是不明白那首詩的好處在哪裡。換言之,除了一種機械式的節奏之外,你並尋不出《芣苡》的詩在哪裡——你只聽見鼓板響,聽不見歌聲。在文字上,唯一的變化是那六個韻腳,此外,則講來講去,還是那幾句話,而話又是那樣的簡單,簡單到幼稚,簡單到麻木的地步。藝術在哪裡?美在哪裡?情感在哪裡?詩在哪裡?」[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44頁。]

在聞一多的詩歌詮釋中,文字校勘、音韻訓詁只是一種手段和過程,而尋求詩歌的「美在哪裡」才是目的和歸宿,他在《怎樣讀九歌》中說:「鑽求文義以打通困難,是欣賞文藝必須的過程。但既是過程便不可停留得太久,更不用把它權當了歸宿。」[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81頁。]因此,除了對詩歌實詞字義的訓詁以外,他還特別注意詩中的虛詞、音節及語言形式,他認為「意味正是寄托在聲調里」[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183頁。],美感也得從語言形式中凸現出來。

他在《歌與詩》一文中說:「感嘆字本身只有聲而無字,所以是音樂的,實字則是已形成的語言,因此我們又可以說,感嘆字是伯牙的琴聲,實字乃鍾子期講的『志在高山』,『志在流水』。」 [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183頁。]「虛字的作用是音樂性的」[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79頁。],它能在詩中造成餘韻繞樑的音樂美。他曾以《楚辭·九歌》中「兮」字為例說,該詩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文藝價值」,「那『兮』字也在暗中出過大力」。「『兮』即最原始的『啊』字」,「要用它的遠古音『啊』讀它」,「因為『啊』這個音是活的語言,自然載著活的感情,而活的感情,你知道,該是何等神秘的東西!」[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81頁。]

他對詩歌節奏和旋律的分析細膩而微妙。在《匡齋盡牘》中他用拼音的方式標出《芣苡》的節奏,讓我們真切地領略到「山前那群少女的歌聲,像那回在夢中聽到的天樂一般,美麗而遼遠」。[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350頁。]他在詮釋唐詩時尤其注意「聲調」[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27頁。],如他論盧照鄰《長安古意》的聲調時說:「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叫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 [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14頁。]在《英譯李太白詩》中,他批評陸威爾(Amy Luwell)的李白詩英譯過於講究詞藻而忽視了音節:「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個雕琢字句、刻畫詞藻的詩人,跌宕的氣勢——排奡的音節是他的主要特徵。」[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161頁。]

聞一多不僅是學貫中西的淵博學者,也是一位在藝術上戛戛獨造的詩人,既有細緻縝密的理性思辨,又有豐富的想像和精微的體驗,所以他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特徵及其形式美感有深至的領悟:「在我們中國的文學裡,尤其不當忽略視覺這一層,因為我們的文字是象形的,我們中國人鑒賞文藝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神來傳達的。原來文藝本是占時間又占空間和一種藝術,既然佔了空間,卻又不能在視覺上引起一種具體的印象——這是歐洲文字的一個缺憾。我們的文字有了引起這種印象的可能,如果我們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415頁。]他對詩歌語言的彈性、詞句的搭配、「鍊句的技巧」從不放過[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聞一多全集》卷一,第280頁。],總要追問它們「美在哪裡」?由於他本人就是一位獨具藝術個性的詩人,因而他對每一個詩人藝術個性的把握真是精當極了,如他品評孟浩然說:「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這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34-35頁。]本世紀不少學者曾對賈島作過研究,但就對賈島詩情詩意詩美論述的精闢而言,迄今還沒有一篇論文超過了聞一多那不足五千字的《賈島》,批評史上只有聞一多對賈島詩中陰森的氛圍、幽冷的色調、凄美的意象和「病態」的「趣味」詮釋得最為深透。且不說清代的樸學家,即使是現代學者,也很少有人能寫出他那篇《英譯李太白詩》。要分析評論英譯李白詩的得失功過,就得熟諳漢詩和英詩,精通漢語和英語,既敏感細膩又淵博深湛的聞一多無疑是合適的人選。日本著名漢學家和翻譯家小煙薰良英譯的《李白詩集》(The Works of Li Po)中,將李白的名句「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譯為:

The smoke from the cottages curls

Up around the citron trees,

And the hues of late autumn are

On the green pawlownias.

聞一多尖銳地批評他將李白的「渾金璞玉」變成英語的「淺薄庸瑣」,糟蹋了原詩「玄妙」而又「精微」的「美」。[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159-160頁。]這種批評體現了他「學者中藏著詩人」的特點——淵博而又富於靈氣。

既然他詮釋中國古典詩歌為的是「求真」與「求美」,為的是把捉「意義」與「意味」,這就決定了他的詮釋離不開學者的審慎和理性,也少不得詩人的想像和激情,因而也就形成了他那激情與理性交融的學術個性。「求真」在他的詩歌詮釋中有兩個層面的含意:(—)求得「文本意圖」,也即上文所說的把捉文本的「意義」。他從文字校勘、音韻訓詁入手,力避望文生訓和鑿空而談,每一斷語都建立在紮實可靠的材料之上,這斷然容不得半點主觀臆想,必須嚴守客觀、冷靜、嚴謹和理性,對此上文已有闡述。(二)把握詩人和詩風的本質特徵,解剖個人風格和時代風格的內部機制,分析形成不同風格的外部原因,追尋詩體和詩風歷史演變的軌跡,這種意義上的「求真」必須具有深刻的思辨理性。

他總是把一個詩人放在廣闊的文化視野中進行觀照,《賈島》一文也是這方面的典範之作。賈島既不像孟郊、韓愈那樣用古體詩咒罵「世道人心」,也不像白居易、元稹那樣用「律動的樂府調子」,「泣訴著他那各階層中」的不幸,只是做「一種陰暗情調的五言律詩」。他分析賈島專寫五言律詩的原因說:生在那個時代的讀書人,有沒有抱負「總得做詩,做詩才有希望爬過第一層進身的階梯。詩做到合乎某種程式,如其時運也湊巧」,才有可能「混得一第」,而「五律與五言八句試帖最近,做五律即等於做功課」。接著他又追問道:他「做詩為什麼老是那一套陰霾、凜冽、峭硬的情調呢?」對此他提供了一種文化社會學和個人心理學的解釋:「他目前那時代——一個走上了末路的,荒涼,寂寞,空虛,一切罩在一層鉛灰色調中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與他早年記憶中的情調是調和的,甚至一致的……早年的經驗使他在那荒涼得幾乎獰惡的『時代相』面前,不變色,也不傷心,只感著一種親切、融洽而已。於是他愛靜、愛瘦、愛冷,也愛這些情調的象徵——鶴、石、冰雪……甚至愛貧,病,丑和恐怖。」[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37頁。]這同時也回答了每一個時代何以在臨近衰敗滅亡時都喜歡賈島的原因。他闡釋初唐浮艷的詩風時,也是從文學與學術互動這一角度切入,從論文的題目《類書與詩》就可看出他的思路。唐太宗時代出現諸如《北堂書鈔》、《藝文類聚》等大量類書,聞一多由此敏銳地發現這些類書與初唐詩歌的共性與聯繫,因為類書這種「既不全是文學,又不全是學術」的「畸形產物,最足以代表初唐那種太像文學的學術,和太像學術的文學了」,而「文學被學術所同化的結果」,便出現了「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較精緻的類書」,它們二者的共同特徵就是「徵集詞藻」,於是形成了初唐詩歌堆砌詞藻的時代風格,初唐詩與其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3頁。]《孟浩然》一文將研究對象放在他所生活的地域文化和民族的傳統文化中去理解,讓人們能真正認識「孟浩然的詩」和「詩的孟浩然」。[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35頁。]《少陵先生年譜會箋》也「把眼光注射於當時的多種文化形態」[ 傅璇琮:《聞一多與唐詩研究》,《國學今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10頁。],從當時的音樂、舞蹈、繪畫、宗教、軍事各種文化形態的交織中來探討杜甫的成長道路和心路歷程,同時他還廣泛地考察了杜甫與同輩詩人的交往和友情。

當然,如果僅僅有這些對古代詩人和詩歌深刻的理性思考,仍然不能形成聞一多獨特的學術個性;如果沒有他的審美想像和個人體驗,僅有清人的樸學方法和現代的「科學方法」,他仍然「還是離詩很遠」(見前)。這位嚴謹理性的學者同時也是一位極富想像和激情的詩人,正是這種氣質使他區別於那些只懂平仄押韻和典故出處的學究,他的詩歌詮釋充滿了靈氣、想像和激情。我們來品味一下他的《杜甫》一文中的一段文字,杜甫在《百憂集行》中回憶少年生活說:「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聞一多在他的評傳中把這一細節寫得比原詩更形象更傳神:「少年杜甫上樹的技術練高了,一天可以上十來次,棵棵樹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樹頂上站直了,往下一望,離天近,離地遠,一切都在腳下,呼吸也輕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聲;那笑聲里有妙不可言的勝利的莊嚴和愉快。便是遊戲,一個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然一點,才不愧是杜甫。」[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149頁。]又如他寫李白與杜甫的第一次相會說:「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神奇,一樣的有重大意義嗎?」[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154頁。]這種奇幻的想像,這種奇妙的語言,使他的論文在精闢的論析中又洋溢著濃郁的詩意。

現代哲學、文藝理論、社會人類學、精神分析這些學養,在聞一多的詩歌詮釋中不是作為迫使我國古典詩歌就範的外在套子和框架,而是內化為他個人獨特的感悟、情緒、體驗與思索,這是他理性與激情交融最深刻的表現。如他對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精彩論述:「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面前,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的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度不卑不亢,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第20-21頁。一九九八年五月]這是迄今為止對《春江花月夜》最新穎最深刻的評論,它既不是傳統詩話那種零碎的評點,也不是現代詩論那種冰冷的分析,而是聞一多與張若虛兩顆詩心的「猝然相遇」和傾心交流,更是帶有聞一多個人情感、意志甚至體溫的生命體驗。聞一多以他那顆激烈的詩心激活了《春江花月夜》中的文字、音節和韻律,他甚至在該詩中體驗到了張若虛也未必體驗到的「宇宙意識」、「本體」、「現實」、「永恆」、「有限」、「無限」等玄妙深刻的東西,分明顯露出這位學者深厚的西方哲學修養,可他又不是將這些理論概念作為某種刻板的判斷尺度來衡量古代詩歌,它們已融化在聞一多獨特的感受和體驗之中,因而,他的詩歌詮釋既是一種理論分析也是一種生命體驗,他對詩歌理解的深度也正是他生命存在的深度。

他這種融理性與詩情於一身的學術個性,使他的許多研究結論不可能成為定論,他有關《詩經》、楚辭、樂府、唐詩和神話的不少論斷,至今還常有人提出質疑,但毫無疑問,他的研究成果將永遠是引起人們爭論和激發人們靈感的源泉,而他那兼融理性與詩情的學術個性也將永遠富於魅力。

注釋:

1 朱自清:《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4頁。

2、6、7、8、12、18、19、21、22、23、24、25、26、27、28、29、34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202、356、357、183、340、343、339、346—347、183、344、281、183、183、279、281、350、280頁。

3、4、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3、64、143頁。

9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四,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7—8頁。

10 季鎮淮:《來之文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25頁。

11、13、14、15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二,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341、347—352、355、201—202頁。

16、17 郭沫若:《聞一多全集序》,《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2、3頁。

20 朱熹:《詩集傳》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頁。

30、31、32、33、35、36、37、38、39、41、42、43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三,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27、14、161、415、34—35、159—160、37、3、35、149、154、20—21頁。

40 傅璇琮:《聞一多與唐詩研究》,《國學今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10頁。

感謝戴建業教授授權發布本文!

戴建業. 用「詩」的眼光讀詩——論聞一多對古代詩歌的詮釋[J]. 華中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1998(hz):11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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