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生瑞：夢遊朴園

最新 07-04

白生瑞，延川人，1977年7月參加工作，1979年6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大學學歷。出版散文集《黃風搖落心頭雨》《守望陝北》。現任延安市政協黨組副書記、副主席。

夢遊朴園

癸未年三月某日，酒後酣睡，夢中佳境迭出。酒醒，憶夢境，酷似密友所述返樸園情景。因做夢遊朴園，以記其盛。——題記

某年八月，余陪友人去闖王台覽勝，興盡歸返，道中遇四輪肇事，不得暢行。下車與農夫閑談，問及周圍景觀，皆言唯朴園最佳。遂命夢野君駕車前往。

朴園距延水鎮十華里許，車順著一條無名小河蛇行一刻鐘工夫，見四周棗林蔽日，遍地綠草如茵，林間喜鵲和燕子互應答，草中山雞與家禽同出沒。路邊有村童正呼喊著追逐一隻野兔。見車來，猛止步，圍車笑問，緣何來朴。俱以告。一童指著前方兩塊怪石言，此即朴園。抬眼看時，果見兩石雄獅般蹲於道口，左邊一石赫然刻著「朴園」二字，右邊石上有「機械與噪音勿內」字樣。石面鐵青，字跡朱紅。夢野提醒我車具不可再進，於是下車步行。腳下一條筆直而平整的斜坡土路充滿誘惑，路旁垂柳依依，翠柏成蔭，樹間隱著一排碑石，皆半世紀前書界名人為朴園所題寫。其內容多為讚頌朴園及其主人之詞句。步行約二百米，於天闊地曠、鳥語花香處，有矮牆木門掩於榆槐之中，牆院間，仙樂裊裊，若斷若續，如晨霧般輕盈，似夢幻般縹緲。夢野耳語：朴園至矣。

叩門而入，樂曲明顯了許多。開門的是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她滿臉祥和地問詢來者，繼而絮絮叨叨說些思念兒孫的話。土院東側，一架茂密的葡萄，剛生出一茬鮮嫩的果兒，一串一串地懸於空中，葡萄架下置躺椅一把，椅上斜倚一位文物般的鶴髮老翁，此即朴園主人也。翁年且九十，滿臉滄桑，正微閉雙目，跟著音樂進入了幽深的追憶之中，誰也弄不清他的所思所憶。五十年前，主人曾以自己的熱情、智慧、勇氣和品格造福於養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然後斷然終止了榮華富貴的喧囂，提前辭歸，久居朴園，不復與塵網有絲毫往來。他用自己依然強旺的精力，服侍高堂，植樹養花，種菜務果，吟詩作畫，過著陶潛一般悠然自得的生活。

朴園其實無園。其主體建築不過六孔石窯而已。窯院清一色以黃土夯就，不著一磚一石。院中植奇花四株：玉蘭、櫻花、合歡、百日紅各一，花樹與主人幾乎同齡，卻未顯出絲毫老態，其主幹枝葉仍是一派少壯景象。西側有月季園，小巧玲瓏，園中之花從春到秋，爭奇鬥豔不止。院牆低矮，既不遮陽光，又不擋視線，旭日初升，小院即可朗照，倘若天無不測，那一片燦爛便會一直滯留到黃昏。門窗古樸，造型奇特，塗以鵝黃油漆，顯得古而不舊。窗框白紙紅花，相互映襯。朴園主人摯愛自然，修窯盤炕，俱以充分享受陽光沐浴為主旨，石窯面南而造，背依土丘，其深不過兩丈左右，陽光幾乎可以直射窯掌。主人居所的土炕緊貼窗子壘造，盤坐炕頭，隔窗望去，庭中花姿、牆外樹態、遠處山勢盡收眼底。炕牆一側懸掛巨幅照片。照片中人手扶梨枝，滿臉笑容，似少兒一般天真無邪。斯人看似拙樸，眉宇間又透出一股難以捉摸的靈秀，似有鄉村人的土氣，又不乏城裡人的雅緻，從他徹頭徹尾的笑里，看得出他在朴園的愉悅程度。這是半世紀前主人的照片。倘無文字注釋，誰也無法把照片中人與葡萄架下的那位老人聯繫在一起。歲月使然也。

離開石窯土院，沿一條之字形的石階坡路北行數十步，恍惚間，閃出一片漫無邊際的紫色草花，紫花深處，徜徉著兩匹健壯的土種馬，一白一赤，相對而立，俯首草叢，像是在食草，又像是在竊竊私語，馬尾巴悠閑而舒情地甩著。這馬便是主人的坐騎。每天早晨，園主都要騎著馬，先在「積翠山」沿「浮雲路」緩行一周，然後加鞭催馬，疾速離開朴園，直奔黃河西岸，順一條長長的山道信馬由韁地散淡半天。他在高高的馬背上，無限留戀地俯視那條熟悉而神秘的母親河，嘴裡哼著古老而優美的歌曲。

紫花簇擁的牧草地盡頭，又有奇石豎立，石上刻著「歸真閣」三個字。石碑背後，有石梯七八階，拾級而上，見一平台，三面臨空，北依土丘。土丘之上遍植玉黃、大杏、蜜桃等傳統雜果，果實累累，樹枝幾乎匍匐於地。平台之上，以木樁為骨架，以樹皮野草做屋頂，屋頂之上復以油氈遮蓋，四邊皆玻璃窗戶，屋內無一寸天光不及之地。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自然界的所有景緻，都被主人在歸真閣中細細品味。歸真閣內，墨香濃郁，這是朴園主人寫字作畫之所，也是遠方歸來的文朋詩友飲酒敘話、揮毫留言、切磋書藝、品茶玩牌之處。文房四寶、茶具酒器、琴棋書畫，應有盡有。歸真閣四面環田，出門即可見糜谷，舉步便能觸野草，居閣內而嗅槐香，倚窗前可聞啼鳥。此情景、此趣味，鬧市中人終生都享不得一兩日。

歸真閣之南，有高地名「積翠山」。平緩而均勻的坡面，讓人只能感覺到祥和與安全。山峁渾圓，峁上聚著一層深深的翠綠，欲滴欲流的樣子。樹種雖繁雜，但布局十分考究。或曰「桐樹坡」者，則周圍全植桐樹，無一雜樹；或曰「楓林園」者，則清一色楓樹，亦無一株雜樹。依次還有「銀杏窪」、「桃花路」、「翠柏嶺」、「棗樹樑」等。樹下空地，間作紫花苜蓿，亦有自生自長的無名野草。草從間蝗蟲頻頻飛奔而起，家雞便緊追其後，啄而食之。這雞說是家禽，實如野雞。它們白天在積翠山吃草、啄蟲、飲水、下蛋，甚至孵化，入夜則宿於樹杈之間。主人每天提著籃子在草叢中收穫雞蛋，時見剛孵出的鵝黃小雞，一群一夥地呼叫著在草地里開始覓食。樹間鳥可數百隻，怪聲怪調地叫著，起伏不定地飛著。峁頂一大樹參天，樹壯如磨盤，其高則難以測估。仰望樹冠，枝繁葉茂，蔭天蔽日，天縱無風，樹亦有聲。樹杈間築有無數鵲巢，形成一個鳥的村落。置身樹底，恍如夢裡。朴園主人淡名泊利，營造這一片翠色，不為營利，只為觀賞和感受。積翠山腰，纏繞著一條曲曲折折、變化莫測的小路，只能走人，不可行車。路如蛇形，取名「浮雲路」。蓋淡泊名利，摯愛自然之意也。主人扶杖徐行，氣喘吁吁，告訴來客這是一條「手工路」。他解釋說，手工路是與「機器路」相對而言的，是朴園主人用傳統農具修鑿而成，路寬只可雙人並肩而行，路面平如砥石。路上不跑汽車、摩托車和拖拉機，甚至連架子車都不準行駛，因而沒有噪音，沒有污染，更不會有吃人的交通事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