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芳：釋放荷爾蒙

釋放荷爾蒙

周志芳

如果有誰比較過中國和西方的常用樂器，他一定會很清楚地了解它們的差異，由於各自的文化對生命的看法各異，他們釋放荷爾蒙的方式也很不一樣，其中最明顯的差異是，西方音樂家多鬥士，中國音樂家多隱士，或者這樣說吧，前者更趨向崇高，後者更趨向於優美。

西方的音樂家擅長使用打擊樂和鍵盤樂，這種樂器非常有利於他們將不可遏制的情緒一瀉千里。他們如同受到挑釁而發怒的野獸，咆哮著橫衝直撞，企圖打碎施加在他們身上一切不公正的枷鎖。他怒髮衝冠，正像和上帝宣戰的撒旦，他橫眉冷對，像極了公然和宙斯分庭抗禮的普羅米修斯。看！那被綁縛的神啊！用著一種怎樣的輕蔑的口吻告訴前來勸降的諸神：我是不死的！你們，請滾回安逸的奧林匹斯山山去吧！去你的宙斯神廟！

當然，他們也有呻吟和哀鳴的時候，那是男性荷爾蒙釋放的另一種方式：愛，竭盡全力，奮不顧身地愛，然後多數以無可挽回的失敗而告終。即時不是戀愛，在可愛的、富有同情心的少女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痛苦和堅忍，無疑也是一件很令人快活的事情。普羅米修斯不是親切地告訴伊俄和天帝的歌隊少女們說，被綁縛在峭壁上日晒雨淋、雷劈火烤，比起她們因為聽了他的話而驚嘆傷感掉眼淚來說，這點兒苦根本不算什麼嗎？雙目失明的貝多芬在月光下徜徉時，他最懷念的女人會是誰？肖邦這樣一個柔弱、孤傲的作曲家，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喜歡穿男裝、抽煙斗、在巴黎交際圈裡出盡風頭甚至改名換姓被世人視為傷風敗俗的女作家喬治?桑？當然，雨果也曾稱頌她「在我們這個時代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其他偉人都是男子，惟獨她是偉大的女性」。不過，無論毀譽，我們的肖邦可不在乎這些！從未釋放過荷爾蒙的音樂家，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

中國的音樂家則不然，這些精靈們最為心儀的，往往是弦樂和彈撥樂，常見的樂器如古箏、古琴、二胡、琵琶等，在這些絲竹之聲中，彈者「輕攏慢捻抹復挑」，聽者「東船西舫悄無言」，甚而至於「滿座重聞皆掩泣」，又或者，在條件艱苦的邊塞軍營，送別歸京使臣時，人們也最樂於看到這樣的熱烈場面：「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誰的鄉愁不斷？誰的相思難寄？「遼東九月蘆葉斷，遼東小兒采蘆管。可憐新管清且悲，一曲風飄海頭滿。」這深入人心的小東西具有如此驚人的力量，我猜，它一定是在某個關節點上觸動了人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隱痛，就像霸王別姬時，那響徹軍營的四面楚歌，輕而易舉地便瓦解了軍心、消磨了意氣，音樂的滲透力不可謂不強大，不可謂不可怕。

中國的隱士，據說當初往往並不是隱士，陶淵明不是曾經很欣賞「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嗎？這個發誓要和天帝拼了一條小命的刑天，可真是像極了《失樂園》里的撒旦。隱居前的王維，熱切地嚮往「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生活。攜西子柔荑之手而離去的范蠡，泛舟五湖之前可是國中首屈一指的中流砥柱。哪怕是最看淡世情的老子，出關前不也留下來煌煌五千言嗎？

「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西方的音樂家往往不太長壽，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音樂里表現了太多的矛盾、衝突和不妥協，即使是歡快的舞曲，也帶著騎士的馬蹄聲與刀劍的廝殺聲，而中國的音樂家，也許不乏「散發弄扁舟」和「狂歌五柳前」，但更多的，是「杳杳鐘聲遠」和「靜聽松風寒」，在這些人眼裡，生命乃是一場盛宴，赴宴的人來了又去，無論行色匆匆，還是心事重重，不會有太多的人為之停留或嘆息更長一點時間，他們只能做出有限的期盼，在喧囂的萬丈紅塵之中有一方凈土，能夠安放那柔軟的愛與夢、入骨的恨與痛。愛，則如怨如慕，恨，則如泣如訴，無論如何，它們終究會歸於和美，歸於靜謐。總之，你不能因此說他們缺乏荷爾蒙，你只能說，那濃烈的激情是一日一日融化在悠揚的琴聲和恬淡的水墨之中了，靜水流深，來日方長，這也未嘗不可，也許，將西方音樂的崇高與中國音樂的優美結合起來，很可能會造就一種更好地釋放荷爾蒙的方式。

從未釋放過荷爾蒙的人是可悲的，他來到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可憐的懦夫與跟屁蟲，他在別人的強權與規則里，苟延殘喘，混吃等死，只有那些源源不斷釋放荷爾蒙的人，才是世界的開拓者、創造者、引領者，讓我們向真正的英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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