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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ing 我已離開太遠

圖片來自網路

01

大學畢業那年春天,我攢夠錢辦簽證,秋天時拖著一隻28寸的行李箱獨自站在成田機場。

在日本的第一個住處是新高元寺一棟兩層的小公寓,距離車站很遠,房間十二平米,室友住閣樓,我晚上在客廳鋪地鋪,到了白天收起來,空出地方吃飯。當時只求落腳地,加上房租便宜,很滿足地與新生活相處著。過了一陣,室友的父母來東京,旅遊回來後的她婉轉表達,她爸媽覺得這房間兩人住太小。

一周後我倉促搬到池袋一家首付便宜的share house,一到晚上老鼠在天花板里跑得窸窸窣窣響,起初我擔心它們突然掉下來,整晚睡得提心弔膽。同住的多是為賺錢而到日本的留學生。他們同時打幾份工,交學費只為拿簽證。大家鮮有交集,更為熟悉的是深夜或者清晨從走廊里傳來的彼此的腳步聲。在走廊匆忙打過招呼的中國女生,聽說後來因為拖欠學費被遣送回國了。而隔壁房住著的越南男生,直到搬家我也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

我幾乎沒有日語基礎,語言學校進行分班考試時還寫不全五十音。後來運氣不錯找到一份留學相關的工作。公司在大冢,我負責對應國內想來日本留學的學生和家長,對學日語沒有幫助,我狠狠心辭了職。白天在語言學校上課,晚上寫稿維持生活。

半年後我合格了日語二級考試,晚上去同學所在的居酒屋打工,為了省錢第三次搬家,住到赤羽。一年後合格日語一級考試的同時也拿到了明治大學的錄取通知。從學校得到一筆獎學金,差不多夠付減免後的學費。在東京租房的前期費用高昂,首付便宜的房子又很難長住。冬天時房子到期,我從學校申請到台場附近的交流館,第四次搬家。

日本人的搬家公司很貴,便宜一些的中國人的搬家公司,起價也要一萬日元。我每次會買750日元的一日券,搭電車從早搬到晚。為了減少往返次數,我儘可能往背包和行李箱里塞東西,在擁擠的車廂里磕磕絆絆而不停對人鞠躬道歉。但我沒有辦法,如果不抓緊時間一天搬完,第二天就得重新買車票。

我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搬家,如果有大傢具就必須請搬家公司,所以只買生活必需品。直到第四次搬家後,有了招待朋友吃飯的空間我才去買了第二副碗筷。

02

去家居店那天晚上,我在電梯里碰到住在隔壁的男生。

之前與他有過兩次照面。第一次是搬家當天,灰頭土臉的我推著大箱子經過時看到正要關門的他,大概來來回回的動靜吵到他,他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後「砰」地關上門。對方沒禮貌,我也省了道歉。第二次是一周後,我拎著一袋垃圾在樓下遇到正要出門的他,我打算視線相遇就打招呼。他沒看我,踩著單車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有了前兩次經驗,進入電梯後我只顧低頭查附近哪有家居店,而站在旁邊的他也一言未發。說實話,在封閉的空間里與一個可能厭煩自己的人獨處非常煎熬。我只想儘快與他分道揚鑣,出公寓後見他的趨勢是往右,我立刻往左。

「不是那邊。」他突然開口。

沒想到他會搭話,我過於驚訝而慢半拍。

他正好也去那家店,我有些彆扭地跟在他身後,補上了那天欠他的一句道歉。

「手臂的淤青是那樣來的?」

在家居店裡,我抬手拿貨柜上層的碗,袖子滑下來,被他看到了。

「嗯。」我不自在地拉了拉袖子。

「為什麼不找搬家公司?」

「我很窮。」並不打算對他解釋一萬日元和750日元於我而言的差距。

「不僅窮,還沒什麼朋友。」

他一語道破,我反倒輕鬆。結完賬他順手從櫃檯上拿走我的購物袋,我又錯覺他是個好人。隔天去郵箱取信,要離開時,我退回去,果然看到貼有他名牌的標籤。

嚴光遇。

這是我到日本後第一次知道鄰居的名字。

後來熟識到我可以用腳踢開他的門,餓了就去他冰箱找吃的了,我仍耿耿於懷他當初為什麼討厭我。他直白地說算不上討厭,只是覺得女生這種生物一旦招惹上就會麻煩不斷。

「我又不會麻煩你。」

「但願不會。」

他生活有條,目標明確,畢業後會成為一名腦科醫生。仗著醫生只要醫術過硬就能在洪水猛獸的社會中立足,懶得與人做表面友好的工夫,大刀闊斧地精簡自己的人生。同樓有個胖胖的中國女生對他一見鍾情,隔三差五不知分寸地給他撥內線,他就拔掉電話線。有天凌晨,女生穿著睡衣來送特產,話未開口,他就關上門。

「如果不想見,你假裝不在就好了啊。」

「開門再關門,是告訴她以後不要再來了。」

「你這做法太傷人了,知道失戀多痛苦嗎?」

「每一秒全世界有4.1人出生,1.8人死亡,有戰爭也有解放,失戀不算大事。這幾棟樓里有多少男生的門被她半夜敲過,她又被多少男生趕出去過,據我所知不下五個。」光遇不以為然,「我沒有時間供無意義的人浪費。」

既然如此,為什麼在發現我走錯路時叫住我?

對此,光遇慢條斯理說明緣由:「偶爾行善積德。」

我氣結,偏又無法反駁。人與人之間,對錯可以申辯,冷漠卻讓人無計可施。一扇不願為你開啟的門,努力去敲只會顯得沒教養。

我自己過得不輕鬆,想來人也有各自的不易。原本這出於一種悲觀的念頭,卻讓我更容易理解別人的生活方式,即使不認同也不願苛刻。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光遇認為我綠色無公害。而他在人情上顯得刻薄,卻不是斤斤計較的人。逐漸的,整層樓里我們來往最多,成為完全不同的「同類」。

03

日本只有元旦,沒有春節。

我已經很久沒在家過春節了,我媽媽仍舊怕我孤單,問到我的新地址後給我寄了一箱食物過來。光遇因為有學術發表會,被迫留在東京過年。雖然看不出來,但他真的非常擅長做飯,到了除夕夜,我挑了些香腸排骨和碧根果之類的去搭夥。

「肉類能過海關?」

「嚴格上講不能,但我媽媽每年春節都想碰運氣。」

「每次都收到了?」

「只有這一次。」我告訴了他秘密,「之前都被沒收了,但我跟她說我收到好好吃過了。」

「原來你會撒謊。」光遇嘖嘖感嘆。

「她只想給我一些親手做的吃的。既然明白她的心情,我實在說不出口。」

「回家過年就好了,可以提前買便宜的打折機票。你不是申到幾份校外獎學金嗎?」

我搖頭:「我在存錢。」

「為什麼?結婚?」

「什麼啊,等我畢業時,想讓我媽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哦。」

我在跟你真情流露,「哦」是什麼意思?

這個人向來反應冷淡,也在意料之中,我咂咂嘴,那點情緒很快被拋到腦後。

其實我很羨慕光遇。

他有能力把理想和幸福握在手心,所以也有對這個世界說「不」的資本。而我沒有,直到二十五歲還在人生中尋找不可名狀的某些東西,拉著箱子從世界的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翅膀,只好拚命奔跑,常常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摔倒過很多次,才學會如何爬起來。

我沒有覺得心酸或者委屈,每一條路都會有晴有雨。我也沒有想要一定要達到某種程度,我只是想,如果我再努力一點,我媽媽的驕傲是不是也會再多一點呢?這個世界上的信任和愛,總是讓人拼盡全力。

我正在發獃,光遇給我盛了一碗綠豆湯,又夾了一塊排骨放我碗里。

「嘖嘖。胖妹妹該有多嫉妒我。」我學著他的強調感嘆。

「吃飯時不要講影響食慾的話。」他白了我一眼。

「無法想像將來誰能忍受與你一起生活。」

「我可沒考慮過讓人插手我的生活。」他拋來光遇式範本短句。

「你怎麼不問我將來想和什麼樣的人結婚?」

「……」

「我想和溫柔的人結婚。」

「……」

「也不是說性格特別溫柔,只是因為愛我,所以對我很溫柔。不會與我爭吵,也不要求我多麼成功,只要看到對方就不自覺開開心心起來,傻瓜情侶一樣……」

「男人的溫柔就像女人的心情,你不要被騙。」

「算了,你不懂。」我埋頭吃飯。

04

媽媽打電話過來時問肉好不好吃,這次我回答得很真摯,她並未察覺區別,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離家以來很少與她通話,辛苦的時候不會講,辛苦之後也不會講。她每天工作時間很長很辛苦,我不忍心讓她擔憂。而且,如果依賴她太多,就不能成為她的依賴。

春天,我升入二年級,主要任務是完成論文。導師說本學期的seminar與我的研究無關,只用定期給他報告進度,平時不用去學校。這是我到日本以來最悠閑的春天,一個人去看了好幾場櫻花。

光遇三月中旬去英國交流,他把鑰匙留給我,偶爾幫他掃掃灰塵。他人不在,同樓層的女生們在大廳里大聲討論他。我路過時難免被八卦和他的關係。我說是朋友。沒有得到預想的答案,她們有點高興又不甘心。

「真的只是朋友。」我摩挲著手裡的鑰匙扣,「你們覺得他那種男生會喜歡一個人嗎?」

她們想了想,似乎認同了這個觀點。

人生一帆風順、把個人喜好作為生活準則的光遇,雖然有點難想像,但也可能在某天愛上某個人。對此我抱著幸災樂禍的想法,好奇那天來臨時他是什麼表情。我們住在隔壁,差距卻不止一面牆。我對他沒抱幻想,甚至覺得他轉頭就能斷絕與我往來,徹底忘記我。

而下一個季節,我遇到了喜歡的人。

光遇四月從英國回來,五月去京都,六月他在東京時,我去美國參加研討會,七月又輪到他回國,我們陰差陽錯很長時間沒見面,偶爾發條微信確認彼此還活著。當我變成懷春少女窩在光遇房間里吃著零食碎碎叨叨講那個人的事時,已經是八月,他沒把我趕出去真是謝天謝地。

「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遞給他照片,他瞟了一眼,有點無語。

「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說過,男人的溫柔就像女人的心情。」

「我知道。」我有些暗淡。而且我和那個人之間原本就有很多難以跨越的問題。我缺乏信心,料想對方也是。

「即使最終都會死,人也選擇出生。尚有勝算的戀愛已經好多了。確認戀愛是否成功的唯一辦法,難道不是去戀愛?」

我曾覺得愛一個人與希望被另一個人愛的想法,光遇不懂。但我可能錯了,不擅長的是我。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光遇,他一臉平靜。

05

秋天,戀愛和論文走向瓶頸,畢業後的規劃也無法確認。

一年的好生活一筆勾銷,即使我已經很擅長忍耐,人生稍有變數仍舊無計可施。到頭來我還是一無所有。

人生是不是總是這樣循環的呢?臨近抉擇時就阻礙重重,亂七八糟。這次我卻不能輕易帶著箱子上路,我停留在原處,不通關就無法晉級。

鬱鬱寡歡時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媽媽身體不太好。以前家庭氛圍不算太好,隨著年齡增長,才意識到往後的人生只有身邊這個人會與自己共度。一個病倒,另一個慌了神。他支支吾吾,又假裝只是日常關心我時順便講到這件事。如果不嚴重,他不會特意打電話來。我一再追問,他才講出實情。媽媽腰痛了好幾個月,檢查出腫瘤,良性惡性還沒有確認。

掛斷電話後我立刻網上查詢回國航班,電話響起來,這次是媽媽。

「我正在訂機票,明天就回去。」

「你爸爸真是年紀大了不中用,自己膽小還打電話嚇唬你。醫生說惡性的可能性不高,我又不是要死,你回來幹嗎?不畢業了嗎?」

「畢業能比媽媽重要嗎?」

「你付出多少努力才走到現在,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不要瞎操心,我沒事。」

「可是……」

「你的人生更重要。」她語氣和緩一些,「聽話,我真的沒事。」

她態度堅決,我這樣回去只是給她增添擔憂。我焦慮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辦。鼓起勇氣給那個人打了兩次電話,他沒有接,後來我沒有再打過。

我問光遇和父母關係如何,他輕描淡寫說「普通」,轉移話題般問了句你呢。

「小時候我媽媽因為工作不在家,中學時不知道我的教室在哪,到了大學只知道我在成都。後來我跟她說我要去遠一點的地方了,她問哪裡,我說東京。」

「然後你就來了?」

「然後我就來了。」

光遇沒有說話,抬手摸摸我的頭。

「她總是由著我。哪天我告訴她我要去月球了,她也會說好啊,路上小心哦。」我接著說,「我說你怎麼不管管我,她說我相信你。」

「你媽媽很好。」

「嗯。」

我到了想節約年齡的階段,卻沒算過媽媽今年多少歲。因為沒有算過,所以覺得她還年輕,覺得她永遠和年輕時一樣,一切都好好的。

即使同一句話,她常常說過就忘,又會講第二遍了。同一個困擾,她也會憂心忡忡問「怎麼辦」好幾遍。時間和命運對她並不寬容,她的前半生沒有贏過幸福,後半生又輸給衰老。我只想著將來會更好,卻沒考慮她能等我多久。

當我走出世界很遠,見過更多的人和更廣闊的天空,我唯一能確認的,只有她很愛我這件事。我希望她的時間慢一點,看著我久一點,記得我久一點,愛我久一點。

因為這個世界上,愛我的人,除她之外已經不多。

因為這個世界上,「媽媽」這個身份一生只有一個人。

因為她是唯一的那一個。

「光遇。」 我頓了頓,「其實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都會好的。」光遇說。

06

幾天後檢查結果出來,我屏住呼吸按下通話鍵,聽到媽媽用提高了兩度的愉悅聲音說出結果後,心裡的石頭落下的同時,整個人也徹底松垮下來,疲憊不堪。

我給光遇發了消息,他今天有個重要的期中發表,沒有很快回我。我合上電腦,坐在地毯上靠著牆壁,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晚上九點,家附近的超市月中有打折活動,我換了衣服趕著關門前去屯到些食物。十二月的海風吹得人快邁不開步子,我低著頭,下巴埋進圍巾里,雙手提著兩隻大袋子回家。

我從台場海濱公園走到台場,再從台場走到科學館。路上沒有行人,世界只剩我一個。平時步行二十分鐘的路程,那天我走了近一個小時。

經過橋時,我抬頭望了下天空,看見了星星。

東京總是能看到星星啊。我喃喃。

這些年我究竟在哪裡呢?

我在空曠的街道,在無人的離島,在寂靜的深夜,在光怪陸離世界的狂風暴雨里。我曾想去海底,去森林,去天空,去某個人的夢裡,去那些只能想像卻不能抵達的地方。我對世界好奇,試圖從中找出更好的我。世界是相對存在的,我向前走出多遠,也離開身後多遠。

而那永遠注視著我的目光,已經等待很久了吧?還可以等待更久嗎?

未來真的會變得更好嗎?又需要多久呢?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太傻了。

「原來你在這裡。」我聽到光遇的聲音。

「你怎麼會來?」

「超市十點關門,十一點了不見你回來,所以來接你。」

「……」

「你這速度和烏龜賽跑也會輸啊……你怎麼了?」

「沒事。」我一邊說著一邊毫無預兆地掉眼淚。

「是因為你媽媽的事?」

我搖頭。

「那個人的事?」

我搖頭。

「是畢業的事?」

我拚命搖頭。

「不要哭啊……Yui……?」

「我就不能哭會兒嘛!」我瞪著一直戳我傷口的他,結果因為說話鼻涕掉出來。

「好了好了。」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笨拙地安慰我。

「嗚哇……」我哭得更大聲。

「……」

光遇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把我拉了過去。我的額頭抵著他的胸口,感覺到他輕輕拍著我後腦勺的手有著奇怪的溫柔。

那天我哭了很久,好像把積攢了很多年的眼淚一口氣流盡。

要在春天之前把眼淚全部流盡。

這樣,在明媚的春光里就能開始新的生活了。

//

「Love will find out the way.」

//

? END ?

本文刊於《萌芽》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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