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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17年第07期 特別推薦·徵文

徐 可

徐可,江蘇如皋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啟功研究會理事,《文藝報》副總編輯。長期從事新聞工作,業餘以散文寫作為主,兼及小說、詩歌、報告文學、評論等,發表作品上百萬字,不少作品入選各種選本或作為高考範文。結集出版的有《三更有夢書當枕》《三讀啟功》《為了我們的明天》《三更有夢書當枕(之二)》等,譯著有《湯姆·索亞歷險記》《六個恐怖的故事》《熱水河》等。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報人散文獎等獎項。

美文2017年07期

特別推薦 · 徵文

司馬遷的選擇

文徐可

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的秋天,一股肅殺之氣瀰漫在京都長安城內。秋風蕭颯,草木枯槁,寒意襲人。

這一年,對太史令司馬遷來說,是黑色的,他的人生從此墮入無盡的寒冬和黑夜;而這場災難,又如鳳凰涅槃一般,成就了人類文明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人。

漢廷未央宮內,空氣格外凝重。

漢武帝在大發雷霆,大臣們隨聲附和。

事情起因於李陵——西漢名將,「飛將軍」李廣的孫子。

這年夏天,漢武帝派寵姬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去攻打匈奴,想讓他立功封侯,同時又命李陵擔任他的後勤指揮官,但是為高傲的李陵所拒絕。李陵認為他的部下都是荊楚勇士,奇才劍客,力能扼虎,箭法高超,不願接受這種後勤的差事。他請求漢武帝派他獨率兵馬到蘭干山一帶活動,這樣就可分散單于兵力,減輕李廣利的壓力。漢武帝說:「我現在發的兵多,再無騎兵派給你。」於是撥給他五千步卒,命令他立即出擊。李陵率兵從居延出塞,向北行軍,行軍三十餘日,進展順利,最後深入浚稽山一帶紮營,並把沿途所見山川形勢繪成地圖,派部將陳步樂呈送漢武。漢武聞報,大為高興,朝中大臣們也無不舉杯歡慶李陵縱橫千里的英雄壯舉。

可是不久,李陵所部遭遇匈奴大軍圍攻。他身先士卒,智勇果敢,殺敵萬人。可是由於叛徒告密、矢盡糧絕、後無援軍,終於戰敗被俘。消息傳來,武帝大怒,那些以前為李陵唱讚歌的大臣們也見風使舵,跟著皇帝大罵李陵。就在這一片討伐聲中,司馬遷站了出來,仗義執言,勇敢地為李陵做了辯護。在十年後他寫給好友任安的信中,我們看到了他是如何為李陵辯護的: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

「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

在司馬遷看來,李陵置生死於度外,赴國家之難,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英雄壯舉了。他深入匈奴腹地,以五千步卒對抗八萬騎兵,並殺敵萬人。如今事情已經無可奈何,但如此卓越戰功,也足以向天下顯示他的本心了。雖然他最後投降了,但自己相信,只要一有機會,他還會重新報效漢朝的。

這一番話條分縷析,入情入理,有節有據。司馬遷講這些,沒有絲毫私心,他看到皇上悲戚哀傷,真心想獻上自己的懇切忠誠,為皇上解憂。「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他想用這番話寬慰皇上的心胸,並堵塞那些攻擊、誣陷李陵的言論。沒想到,他的幾句話如同一勺涼水倒進沸騰的油鍋里,不僅沒有降溫,反而點燃熊熊烈火。

當司馬遷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談的時候,這個不會察言觀色的書生沒有注意到,漢武帝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他沒有想到,他的無心之言,恰恰觸到了漢武帝的痛處。漢武帝認為,他為李陵辯護,稱頌李陵的戰功,實是諷刺李廣利的庸懦無能,而諷刺皇帝寵幸的人,也就是諷刺皇帝本人。漢武帝大怒之下,當即把司馬遷投入大牢。「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說游,遂下於理。」不久,又傳來李陵為匈奴練兵的消息,於是漢武帝下令殺了李陵全家,判處司馬遷死刑。

這一年,司馬遷三十七歲,在朝廷里擔任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職務:太史令。官雖不大,吏祿只有六百石,卻是他喜歡的職務。他繼承父志,正在全力著述的《太史公書》(即《史記》)已經進入第七個年頭。如果司馬遷此時被殺,將是中華文明史上的巨大損失。

司馬遷的先世源遠流長,司馬遷自稱其先祖是顓頊時期的天官。《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是西漢武帝時期太史令。司馬談是一位非常傑出的學者,著有《論六家要旨》一文,系統總結了春秋戰國秦至漢初以來陰陽、儒、墨、法、名、道各家思想的利弊得失,並對道家思想進行了高度肯定。他在司馬遷的教育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具有諷刺意味而又令人悲哀的是,身為歷史學家,司馬遷本人的生卒年份卻是一個謎。《史記·太史公自序》和《漢書·司馬遷傳》都沒有記載他的出生年代。後人根據唐人的兩條《史記》注文,分為兩派意見。一派推定司馬遷誕生於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另一派則推定司馬遷當生於漢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兩種說法相差十歲。我認真比對了有關資料,傾向於取前說。

司馬遷的童年是在故鄉左馮翊夏陽縣(今陝西韓城市)度過的。他自述這段經歷說:「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龍門山,橫跨黃河兩岸,對峙秦晉之間,兩岸山崖高峻欲傾,湍急水流從中穿過,波濤激蕩,聲若雷鳴,是著名的險阻。清乾隆《韓城縣誌》卷一載:「兩崖皆斷山絕壁,相對如門,惟神龍可越,故曰龍門。」雄奇的河山,聖王的遺迹,優美的神話,在童年司馬遷的心裡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在父親的指導下,他刻苦學習,「年十歲則誦古文」。司馬遷所學的「古文」,不是我們今天理解的文言文,而是用周代篆文書寫的先秦殘存的古籍。《史記》中提到的,便有《春秋古文》《國語》《系本》《論語第子籍》。他向孔子第十二世孫、武帝朝著名的古文大師孔安國請教《古文尚書》,跟隨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

漢武元鼎元年(前116),司馬遷開始壯遊天下。二十歲的他已研習了當時所能見讀的今、古文典籍,學問具備了堅實的根底。司馬談為他安排的這次壯遊,是一次有目的、有計劃的行動。他從長安出發,足跡遍及江淮流域和中原地區,所到之處考察風俗,採集傳說。《自序》記載了這次行程:「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嶷,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在汨羅江畔,他憑弔屈原投水自盡處,深為詩人的偉大人格與不幸遭遇所感動:「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屈原賈生列傳》)「想見其為人」這句話,在《史記》中至少出現了兩次。還有一處是:「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孔子世家》)當司馬遷與屈原、孔子等古聖賢相遇時,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傳主的音容笑貌,不禁潸然淚下,低回不能去。他把自己的感情直接帶入文中,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先賢的追慕和懷想。他是帶著感情來寫傳主的,不是冷冰冰的。

這次壯遊大約花了一兩年時間,足跡踏遍漢王朝的腹心地帶,是為寫《史記》做準備的一次實地考察。他親自採訪,獲得了許多第一手材料,保證了《史記》的真實性和科學性。他這個漫遊,也是《史記》實錄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回京後,他當了漢武帝的侍衛,護衛皇上祭祀天地、諸神、名山大川、封禪泰山,又奉使出征西南夷,行蹤遍及全中國。正如他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所說:「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這在古今文人中是罕有其匹的。

元封元年(前110)司馬談卒,彌留之際,要求兒子在他死後一定要接任太史的職務,一定要完成他生前未能實現的宏願:繼續孔子的事業,作第二部《春秋》。「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面對齎志將終的父親,司馬遷俯首流涕,對父親立下了莊嚴的誓言:

「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兒子雖然駑鈍,但我會全力編撰先人所記的歷史材料,不敢稍有遺漏!

司馬遷深深地理解父親的心愿。父親帶著事業未竟的遺憾而死,他希望司馬遷子承父業,克紹箕裘。面對父親的重託,司馬遷做出了莊重承諾,也做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選擇。這次選擇,確定了司馬遷的人生目標和價值標準。他立志要當一名歷史學家,要寫出一部偉大的史書。「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父親的臨終遺命、自己的莊嚴承諾,成為司馬遷前進的動力,精神的支柱,指引著他歷經磨難而無怨無悔地把第二部《春秋》——《太史公書》寫下去。

站在中華歷史三千年文明之巔——大漢盛世,司馬遷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所負的歷史使命和責任擔當,發出了「捨我其誰」的洪鐘巨響。「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著史,成為司馬遷人生中的第一次抉擇。

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繼任太史令。他「紬(讀)史記、石室、金匱之書」,開始了龐大而浩繁的資料整理編輯。太初元年(前104)正式開始著述。

正當司馬遷全心全意撰著《史記》的時候,一場飛來橫禍使他深陷於生命的絕境之中。

司馬遷被投入監獄後,很快以「誣上罪」被判以死刑。

據漢朝的刑法,死刑有兩種減免辦法:一是拿五十萬錢贖罪。二是受宮刑。如果這兩條路都走不通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司馬遷又一次面臨人生的選擇,而且是生死抉擇:是選擇生還是選擇死?

求生避死,是人之本能。生命是世間最可寶貴的,不到萬不得已,誰都願意活下去。司馬遷受到冤屈,當然也有活下去的權利。為了活下去,現在他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是花錢贖罪。司馬遷官小家貧,當然拿不出這麼多錢贖罪。司馬遷當時擔任的是太史令,每年的官俸是六百石穀子。從公元前108年開始擔任太史令職位,到他受冤下獄正好十年。五十萬錢相當於他十年全部收入的一半。這樣的收入維持正常生活應該沒有問題,但是估計也所剩無幾,一下子要拿出這麼多錢肯定不行。所以他說,「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不唯如此,往日的親朋好友就像對待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沒有誰敢去為他說上一句好話,沒有誰肯出資為他贖罪。「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也不能怪親朋好友們勢利眼。在漢武帝的淫威之下,誰還敢為司馬遷辯解,誰還敢施以援手?即使他們心懷同情也不敢流露半分,司馬遷本人的遭遇就是前車之鑒。這條路顯然是走不通了。

二是接受宮刑。宮刑,又稱蠶室、腐刑、陰刑和椓刑,就是閹割男子生殖器、破壞女子生殖機能的一種肉刑,是古代極為殘忍的一種刑罰。接受宮刑之後,一個正常的人就變成廢人,與太監無異。孔夫子強調:「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一個人的身體髮膚尚且不能受到損傷,何況是閹割生殖器這樣的極刑?所以受過宮刑的人,被視為對祖先大不孝,生前被人鄙視,死後不能入祖墳。宮刑不但給當事人的身體造成巨大傷害和痛苦,而且殘酷地摧殘人的精神,極大地侮辱人格,這是士大夫萬萬不能接受的奇恥大辱。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司馬遷比一般人保有更高的個人尊嚴,當然不願意忍受這樣的刑罰。他說:「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也就是說,最丑的行為就是侮辱先人,而一個人最大的污點,就是被處以宮刑。又說:「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顯然,這也不是他應有的選擇。

既然無錢贖罪,又不願苟且偷生,那麼,現在就剩下最後一條路了:接受死刑。中國古代文人特別重視個人名節,把它看得比個人的生命都重要。寧可喪失生命,不能喪失名節。在生命與仁義的關係上,先賢有過很多精闢的論述。「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司馬遷不怕死,事實上他也考慮過接受這一選擇。「人生實難,死如之何!」犧牲生命,以「全其名節」,這是司馬遷最好的選擇。

然而,如我們所知,司馬遷最終選擇的是第二條路:接受宮刑。他接受了閹割,接受了奇恥大辱,從此成了一個與太監一樣的廢人,成為一個苟且偷生的廢人,終生生活在奇恥大辱中,生活在別人的白眼和鄙夷中。

難道他忘了先賢的教誨嗎?難道他貪生怕死嗎?

不。司馬遷沒有忘記先賢的教誨,他也不怕死。他之所以在這生死關頭選擇屈辱地活下來,是他想起了自己肩負的使命:他還有大業沒有完成。他的心裡有一個偉大的任務,有一個偉大的理想,他要寫一部在他之前還沒有過的、貫通千古的史書。這不僅是他的目標,也是他父親的目標。他不能死,他的生命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他得為這個目標而活著。

接受宮刑,司馬遷經受了痛苦的靈魂掙扎。他在《報任安書》中詳細敘述了當時自己的心理糾結:「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

接受宮刑,司馬遷遭受了殘忍的肉體虐待。「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圉之中,誰可告訴者!」「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正惕息。」

接受宮刑,司馬遷承受了沉重的精神壓力。「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受宮刑對司馬遷是一種難以忍受的侮辱,是對司馬遷精神和肉體的無以復加的折磨和摧殘。

當他的身體和精神備受摧殘和凌辱的時候,為了維護人格的尊嚴,他曾多次萌生自殺的念頭。但一想到《史記》尚未完成,他便渙然清醒了,他告誡自己:他無權選擇自盡!「(《史記》)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眾多倜儻不群的古聖先賢忍辱負重、發憤著書的壯舉更堅定了他的生命意志:「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他從古聖先賢發憤著書的榜樣中獲得力量,終於戰勝了人生的大災難、大痛苦、大屈辱,為自己尋求到了一條未來的戰鬥道路:隱忍苟活,發憤著書。「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發憤著書」,是司馬遷選擇「隱忍苟活」的唯一目的、唯一動力。為了實現父親的遺囑,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他以沉雄果毅的大勇主動申請接受奇恥大辱。

司馬遷接受宮刑後,仍系獄服刑,直到太始元年(前96)「夏,六月,赦天下」,司馬遷方有機會被赦出獄。他出獄之後不久,就以「中人」(太監)身份被漢武帝任命為中書令,以「閨閣之臣」的身份「領贊尚書,出入奏事」,類似於皇帝在後宮的秘書長。表面看來,是在皇帝近旁「尊寵任職」,實際上卻是對司馬遷人格的莫大污辱。但是,他以極大的毅力忍受著這種屈辱,全力以赴、爭分奪秒地撰寫《史記》。

李陵之禍,讓司馬遷重新審視他的撰述工作。他對漢武帝、對漢王朝有了新的認識,他對《史記》的撰述也有了新的考慮。在《史記》的敘事斷限上,他將敘事上限由戰國上升到陶唐,與孔子整理的《尚書》斷於堯取齊,敘事下限由當初的「至太初而訖」下延到漢武帝鑄黃金為麟止的太始二年。「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而實際上,最後的下限是「下至於茲」。「下至於茲」當指《報任安書》寫作和《史記》紀事截止的實際年代,也就是征和二年八月巫蠱之難中的衛太子劉據之死。這是《史記》最後的紀事。巫蠱之難對於司馬遷來說,也是一大悲劇。他曾寄希望於劉據嗣位後能夠撥亂反正,中興漢室。而漢武帝一手導演的家族巫蠱之難逼迫太子自經,使司馬遷在現實世界撥亂反正的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這是繼李陵之禍後對司馬遷的又一次沉重打擊。於是他將《史記》紀事的下限「麟止」延伸到巫蠱之難,在衛太子劉據自殺之日畫上一個句號,宣告《史記》至此絕筆!

《史記》的編纂主旨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由原來的為漢武帝歌功頌德改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秉筆直書,在稱讚漢武帝功德的同時,也斥責了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史記》由原先的頌漢盡忠之史,升華為撥亂反正之經,如包世臣所說的「百王大法」。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法天則地」是《史記》的總主題。天道公明無私,地道厚德載物。這是百王治國的大本,也是生民為人的準則。這真正是應該「萬世載之」的金言!經歷李陵之禍後重新命筆,《史記》方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二部《春秋》。

征和二年(前91),司馬遷終於完成了《史記》這部巨著。這年十一月他在《報任安書》中向知己任安通報了這個消息。「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從太初元年開始起草,到征和二年殺青成書,司馬遷用了14年時間完成《史記》的寫作。如果算上寫作的資料準備,則超過了20個年頭。現在,他已沒有遺憾,沒有牽掛,可以坦然走向死亡了。

這是司馬遷人生中的第三次重大選擇,也是他最後一次選擇:死亡!他的使命已經完成,現在他可以慷慨赴死了,以死抗爭,以死明志,以死洗刷漢武帝帶給他的恥辱!第一次選擇,是遵父囑而做,確立人生目標。第二次選擇,是被漢武帝逼迫,在生死關頭他選擇了隱忍苟活,發憤著書。而第三次選擇,則是他主動做出的,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他主動選擇了死亡。他不怕死,但是要死得其所,死得有價值,死得「重於泰山」。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的一次總爆發,也是他勇敢地面對死亡的挑戰!「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司馬遷決心用死來洗清那麼多年來所受的屈辱,他要用壯烈的死來表明自己的心跡,讓他和他的價值真正地被人們所認識。所以,死,對他來說是一個心甘情願的選擇。「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債),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任安(少卿),是司馬遷的好朋友,漢武帝時曾為衛青舍人,後遷任為益州刺史,征和二年因太子事變被判處死刑。在司馬遷受宮刑後出獄擔任中書令時,他曾寫信給司馬遷,多有指責,「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許是出於《史記》尚未寫完的考慮,司馬遷沒有作答。現在,《史記》已經完成,故友面臨死刑,司馬遷終於無所顧忌,把一腔怒火傾瀉而出。學界多數認為,正是這篇《報任安書》再一次觸怒了漢武帝,致使他最終殺死了司馬遷。

關於司馬遷的卒年,古代典籍皆無記述。《漢書·司馬遷傳》敘述司馬遷生平,只到全文轉錄《報任安書》便戛然而止,以後的事迹隻字不提,更不記司馬遷卒於何時,對於司馬遷之死只以一語帶過:「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王莽時,求封遷後,為史通子。」這一反常做法顯然是有所隱諱。而前後漢之際的著名古文經學家衛宏在《漢舊儀注》中則明確寫道:「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後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 司馬遷在遞送出《報任安書》後不久,再度下獄驟死,時間當在征和二年年尾(前90),終年四十五歲。

司馬遷在李陵之禍後選擇隱忍苟活,蒙受了巨大的恥辱,「重為鄉黨戮笑」。與司馬遷差不多同時期的桑弘羊就曾說過:「一日下蠶室,瘡未瘳而宿衛人主,出入宮殿,得由受俸祿,食太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桓寬《鹽鐵論·周秦》)這段話似有所指。不僅桑弘羊,很可能任安在給司馬遷的信中也觸及了這個問題,對司馬遷有所誤解和指責,所以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才用了那麼大的篇幅引今說古地反覆解釋自己的動機。

然而,時間的長河終於洗刷了漢武帝潑在司馬遷身上的髒水,洗刷了他所蒙受的奇恥大辱。司馬遷偉大的靈魂終於放射出璀璨光輝,《史記》也顯示其巨大價值,成為中華文明史上一座巍然聳立、永不傾頹的豐碑。

最早對司馬遷及《史記》做出高度評價的,是漢代史學家班固。他在《漢書·司馬遷傳》中寫道:「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狀況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揚雄也在《法言》一書中寫道:「太史遷,曰實錄。」他們不約而同地讚揚了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可謂一語中的。

宋元之際的史學家鄭樵對《史記》極為推崇,他說:「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之後,惟有此作。」清代傑出史學家章學誠在他的史學理論名著《文史通義》中說:「史遷之學,《春秋》之後一人而已。」梁啟超說:「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更為當代中國人所熟知的是魯迅先生的評價:「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司馬遷為了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為了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他的英名永載史冊。

多年來,我曾多次閱讀《史記》,我是把它當成偉大的教科書來讀的。書中那些英雄故事給我無盡的遐思和啟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在中國,這句話因為一位偉人的引用而深入人心。在生與死、義與利、榮與辱之間,司馬遷做出了人生正確的選擇,他用自己的抉擇完美地詮釋了生命的價值。

捧讀《史記》,我時時觸摸到那個偉大的、孤獨的、不屈的靈魂。

余讀太史公書,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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